很快,他浏览到了被特意划了标记的那一句话。
那是伊林沃玆勋爵所说的一句话:“圣人和罪人之间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每个圣人都有一段光荣的过去,而每个罪人则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注】
逢时的手指微顿,心里忽然萦上了一种百感交集的情绪——
他也能拥有美好的未来吗?
“逢先生,”墨菲透过客厅落地窗那扇半开的玻璃门同他说道,“我们的院子里添置了一些东西,昨晚就布置完成了,我想这应该是主人为您准备的,您现在要来看看吗?”
逢时立即合上了书,跟着他走了出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蘑菇状的红色小屋,和他记忆中达勒家院子里的十分相似,但这要比那还大一些,完全容纳得了一个成年人。
而紧跟在这个蘑菇屋后头的,还有许许多多童话风的建筑,比他童年里地上世界里那些触之不得的梦想还要漂亮得多。
这大概是对他遗憾童年的一次补偿,虽然来得太晚,但逢时还是感动得几乎移不动目光,也挪不动脚步。
他的心里又酸又软,像是流浪了几十年的拾荒者,终于看见了故乡中的点点灯光。
那是独给他的,是他也能碰得的。
☆、通话
哪怕是纪律严苛的太空军内部,也还是存在午休时间的,今天就一场会,林封尧处理了一些关于水云星系的后续工作,到中午几乎就没什么事了。
他撕开了一袋海鲜味的营养膏,和着冷水囫囵咽了下去,是一种说不上太难吃,但也着实和好吃沾不上边的奇妙口感。
林封尧略略一垂眼,便看到虚拟屏幕上的一颗小红点突然亮起,紧接着他便看到了门外凯瑟琳的脸,林封尧顺手按下了通行键。
凯瑟琳目不斜视地来到林上将的办公桌前,她的神色有些凝重:“将军。”
林封尧伸手通过了虚拟屏幕左下角的一个审批消息:“说。”
“您让我查的人,消失了。”她开门见山道。
林封尧这才抬起头:“消失了?”
凯瑟琳诚然答道:“是,按照您的命令,我随便给他安了个罪名,但他就像是忽然从地下城中蒸发了一样,我只查到了他的几个固定住处,但我们的人找到地方,却连他在那里生活过的痕迹都没有发现。”
“继续找,”林封尧贴在那咖啡杯上的手指越收越紧,凯瑟琳一分神,就看见了他手背皮肤下显露的淡青色血管,“哪怕是一个死人,也一定会留下痕迹,何况是一个活人——他不可能永远躲着不现身。”
凯瑟琳点了点头:“明白。”
但她其实并不太明白,从前的林上将对任何人或事物都表现得兴趣缺缺,她从未见过林对谁感兴趣到主动贴上去,同样的,她也未曾见过他厌恶谁厌恶到必须除之而后快的地步。
看来是将军的那位新伴侣改变了他。
凯瑟琳忽然对林上将藏着掖着的这位娇充满了好奇,她忍不住想,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既和地下城的地头蛇有着扯不断的关系,却又让林封尧这样的人都能为之心折呢?
“凯瑟琳中尉。”林封尧忽然叫她。
凯瑟琳下意识绷直了身体,喊了一声:“到!”
林封尧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她:“走什么神呢?汇报完了就出去,今天没事可干吗?”
“是!”凯瑟琳就着自己紧绷的身子,差点就踢着正步出去了。
凯瑟琳离开后,林封尧便调出了属于他家宅邸的监控,智能系统很快便识别到逢时和墨菲的所在地。
监控中显示,这一人一人工智能,此时都在庭院之中,而且紧挨肩坐在一个小红伞蘑菇屋里,也不嫌挤。
林上将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但那表情只在他脸上浮现了不过半秒,林封尧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桌面上,他又想起了那个昨晚看到的那个视频。
视频中的逢时辩解说,他没能爬上那个人的床。
那么从前的任务过程中呢,他也习惯用这样的手段吗?
逢时在逢睢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他也不可能只碰了他这么一回。
想到这些,林封尧的心里就闷得慌,那种毁灭欲卷土重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情绪化的时刻了。
与此同时,昨晚他令墨菲搜集来的与逢姳有关的资料被发送到了他的个人终端上。
墨菲:这是您要的资料。
半秒后,墨菲又发来了一条消息:逢先生很喜欢您送给他的这些‘蘑菇’,他希望我替他给您带一声谢谢。
林封尧:不客气,替我祝他玩的开心。
说完林上将便点开了那份被墨菲整理好的资料,出自墨菲之手的任何资料都很简要而清晰,林封尧很快便将逢姳的大致信息了解完了。
逢姳出生于地下街二层中的一家小医院,母亲在一个黑色地带边缘区域的舞厅中打工,父亲是一家食品加工厂的厂工,家里有一个不学无术的弟弟,辍学后的职业就是在街头巷尾里当个混混头。
但逢姳不一样,哪怕是在那个淤泥般的地界里,她从小到大的成绩也都算的上是十分优异,父母对她应该也很不错,全家人的大部分工资大概都用来供她念书了,不过她很也很争气,考上了地下城中最好的高等学府。
这本来该是个未来无限光明的女孩,这也算是个在不断变好的家庭——如果没有后来那场意外的话。
就在她在读大三的时候。她的母亲在某日下班途中被人活活挖去了腺体,她为此办理了休学一年的手续,但后来就失踪了,而且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不过学校依然保留了她的学籍。
两年零四个月之后,她的母亲接受了腺体移植手术,术后排异反应强烈,只撑了不到一个月。
她的母亲去世后,父亲辞退了加工厂的工作,移民到了正处于重建期的古地球上,至于她的弟弟,似乎与地下城中的那位身份不明的逢睢有着异常的关系。
第一眼看到这段‘意外’的时候,林封尧就觉得这看起来不太像是一场意外。
逢姳母亲的腺体被挖,以及逢姳后来生下了克洛诺斯的复制体逢时,必然不是全无关联的。
而墨菲又曾经和他提起过,逢姳的信息素与达勒夫人很像,虽然林封尧没修读过医学专业,但也隐隐约约能猜测到这其中的关系。
傍晚的奥德赛府被一片玫瑰色的落日余晖所笼罩,属于林上将的宅邸像是一幅暖色调的油画。
逢时在蘑菇屋里坐了一整天,墨菲除了完成对庭院的日常维护工作以外,其余时间里也都在这里头陪他坐着,系统给他的设定让他更愿意和人类待在一块,这样更有利于他系统的更新和升级。
“我想我让他失望了,”逢时像是在对身边的人工智能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可他却对我这样好……”
他宁愿林封尧像逢睢那样暴力地对待他,无论是骂还是打,只要是一顿惩罚,他的心里也能安定些。
可是现在,林上将对他还是像从前一样温和,这让他很不安。
墨菲最近爱上了泡茶,工作完成之后,他就对着这一套茶具捣腾了好半天,才终于沏完了一壶满意的茶,他将茶水递送给逢时,见他接过了,才安慰道:“我想您可以放心,依照先生的性格,如果您所犯下的错误真的令先生感到无法忍受,他一定会将您扫地出门的。”
人工智能的算法大概也计算不出逢时究竟在担忧什么,他喝了口茶,心不在焉地说:“我知道——挺好喝的,这是什么茶?”
墨菲很喜欢被人类夸奖,他的脸上露出了标准的笑容:“这是生长在隔壁塞勒涅星上的一种茶叶,名叫月亮茶,顾名思义,喝多了就得被迫看一晚上的月亮。”
逢时露出了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那是很够提神的,你还挺有意思的。”
“以人工智能的标准来说?”
“不,”逢时说,“以我们人类的标准来说也是。”
墨菲也笑了:“您是第一个这么夸奖我的人。”
人工智能专心泡茶不和他搭话的时候,逢时就望着天边那抹越来越淡的暮色,橙金色的光落在他指尖的时候,还带着一点凉。
他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早晨时林封尧猝不及防贴过来的那个吻。
带着冰凉而柔软的触感,还有忽然欺近的温热呼吸,以及仿佛滞留在他鼻尖的白檀香气。
逢时后知后觉地红了脸,他为自己的迟钝感到愠怒,那时候不知是发的什么楞,他应该告诉他的。
从没有人这样吻过他,逢睢嫌他脏,他也从没让别人碰过。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逢时看了眼个人终端上显示的时间,然后他说:“我们进屋吧,林上将快回来了。”
一人一人工智能于是终于告别了这个小红伞,回到了屋内。
林封尧今天回家的时候,依然给逢时带了一束花,逢时很不好意思地接过了那束花,一声“谢谢”说的比以前更加局促了。
就在两人在餐桌旁落座的时候,逢时的个人终端忽然震了震,他垂目扫了一眼,虽然这个号码早已经被他删除了,但记忆依然不辞辛劳地在他脑海中映出了那个名字。
他动了动手指,挂断了那个电话。
但很快,那个号码又不依不饶地出现在了他的个人终端上。
林封尧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他偏头往他手腕上看去:“有谁联系你吗?”
“不……不重要,”逢时把带着个人终端的那只手垂到了桌下,“是推销广告。”
“是吗?”林封尧追向他躲闪的目光,而后沉声道,“你不打算接吗?”
逢时像是被他的眼神看穿了似的,他有些紧张地站起了身:“我……我去外面接。”
“就在这接,”林封尧的态度强硬了起来,这显然是命令的语气,不容置喙,“坐下。”
逢时顿时不敢挪动了,他只好又重新坐了下来,而后接通了那通电话。
他没有开口,对面也是一阵沉默。
林上将也依然这样沉默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就这样僵持了很久,久到逢时一度想挂掉电话。
但就在逢时即将切断通话的时候,对面忽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逢时先是微微睁大了眼睛,而后他的眼眶几乎是瞬间就红透了。
那是他无比熟悉的一道温柔声音,他听见她说:“小时,妈妈对不起你。”
然后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林封尧看见他张了张口,仿佛无意识地喊出了一声:“妈……”
☆、好脏
随着逢时这声“妈”喊出口,对面的叹息声忽然停了,紧接着传来的是一道如噩梦一般令他恐惧的声音。
他听见了逢睢低而沉的语气:“是你对不起她,如果没有你,她可以活得很好,她的父母、亲人,都可以活得很好。”
逢时的脸色变了:“你让我和她说话!”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不能完成这个任务,”逢睢顿了顿,轻笑一声道,“你将永远都见不到她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林封尧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他稍稍俯身,捉住了逢时带着个人终端的那只手,然后吩咐道:“挂了。”
逢时怔楞了半秒,随后才发现无线耳机中狰狞的声音已经消失了,是林上将强制性地挂断了他的通话。
逢时还想继续回拨过去,却被林封尧按住了手,他在他耳边问道:“逢姳有个弟弟,你知道吗?”
他偏头对上了林封尧的目光,而后点了点头,通红的眼眶让他看上去像是只受惊的兔子,但又偏偏和那不一样。
“我想你也已经猜到了逢睢的身份,”林封尧说,“人的五感有时候会骗人,更何况还隔着一个个人终端,别着急回答他的任何问题,如果逢姳真的还活着,应该会被他藏的很好,不会有危险。”
如果说原本逢时还沉浸在有可能失而复得的迷茫与短暂的惊喜之中,然而现在,他则是惊讶,十分……惊讶。
林封尧不声不响的,竟然已经将他了解透彻了,他知道他在执着什么,他补偿了他过去的遗憾,也在试图参与他的现在。
“先吃饭吧。”
然后他就真的暂且搁下了方才那件事,平静地吃起了晚饭,晚饭期间他和林封尧几乎没有任何交谈,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没有之前那么慌乱了。
逢时认真思忖了半晌。
首先,逢姳还活着并且能够自由行动的概率很低,不然逢时找了她这么多年,不可能找不到她一点踪迹,但如果她被限制了行动自由,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作为逢姳的亲弟弟,逢睢比他拥有更庞大的人脉关系,他想要找到逢姳,远比他要简单得多。
但其实无论对方提出什么要求,哪怕这个用来要挟他的筹码半真半假,他其实都无法拒绝。
他太想念逢姳了,只要还有再见她一眼的机会,他就是死了也甘愿。
在这世上,只有逢姳和林封尧两个人,哪怕令他思考再三,也斟酌不出损益,世上的道路三千万,但他其实只有一条路可走。
饭后林封尧邀请逢时到庭院里散散步,逢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宅邸的庭院其实很大,不比达勒家的小多少,但其实达勒家究竟有多大,逢时也不清楚,他大部分时间都只能窝在那间小小的地下室里,连触摸阳光都是一种奢侈。
入夜后,庭院中的灯光亮起来,给蘑菇屋晕染上了梦幻的色彩,也令它们看起来比白天时更漂亮了。
“林先生,”在路过那朵小红伞的时候,逢时忽然说,“除了我的母亲,您是我在这世界上遇见过的……最好的人,我想我真的太幸运了。”
幸运到甚至令他觉得,此前的种种痛苦,都是为了偿还这场幸运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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