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封尧并没有立即接话,这让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
片刻之后他说:“我并没有付出什么,举手之劳而已——之前给你带了巧克力蛋糕的事,我很抱歉。”
逢时没料到他会忽然提起这一茬,他以为自己装的很好,但又后知后觉地想到,林封尧既然给他造了这小红伞,那当然也该看见了他年幼时的经历。
“这不怪您……”
林封尧接着道:“以后如果有不喜欢的,不必强撑着,直接告诉我便是。”
逢时顺从地点了点头。
和林封尧一起散步很惬意,其实和他一起做什么,逢时都感觉很惬意,如果不是心里还记挂着那件事,他应该还会再高兴一点。
惬意的时光总是流逝得相当快,一晃眼,两人就又回到了屋内。
林封尧接过墨菲递过来的一杯水,喝了一口便放下来,墨菲开口提醒道:“先生,换洗的衣物已经替您送进您的浴室了,您可以去沐浴了。”
林封尧微微颔首,然后转身要走。
逢时的目光一动,忽然叫住了他,他说:“林先生,今晚我可以去您的房间吗?”
林封尧回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林上将走后,逢时的脸彻底红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脱口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的。
但有些时候,有些话,就是那么鬼使神差地到了嘴边。
此时墨菲依然尽职尽责地提醒道:“我的系统检测到您的心跳加速,血压异常,建议您去医疗室做一套常规体检。”
“不……不用了,”逢时十分庆幸林封尧已经上楼了,要不然让他听到这段话,他都想在庭院里找个坑把自己埋了,“我也去洗个澡。”
“好的先生,”墨菲顿了顿,然后又道,“不过我还是建议您去医疗室看看,以免发生意外。”
逢时此刻非常想白他一眼,但还是忍住了,以免墨菲又建议他去医疗室检查检查眼睛。
半个小时后,逢时来到了主卧的门前。
他显得有些局促,因为现在距离上床睡觉的时间还早,但他今天总感觉林封尧见一眼少一眼似的,他又忍不住想离他近一些。
再近一些。
而主卧内的林封尧此时正在翻看一本新出版的科普类著作,虽然上面所科普的知识林上将大多在义务教育阶段就已经记住了,但这位著作者的用词幽默,配图也精炼,林封尧还是有兴趣往下读的。
屋内放着一首和缓的钢琴曲,作为一首看书时的背景乐,它无疑是很合适的。
说起来,他的日常生活也不比逢时精彩多少,他会的东西很多,但那都是潘迪亚认为他应该学习的,他学会了,但其实都不怎么感兴趣。
但逢时的出现,却打破了他固有生活的平静。
他的手指挑起一角书页,正打算往下一页翻,一道熟悉的电子男音忽然在耳边浮现:“主人,逢先生站在您的卧室门口已经五分钟了。”
下一秒,主卧的门忽然开了。
逢时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略有些慌乱地对上了林封尧的目光,他想自己方才应该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门框都没有碰到,林封尧怎么会知道他在门口?
“进来吧。”
逢时听见他的声音,有些犹豫地踏入了这间卧室。
林封尧不在的时候,他曾经在这里住了好些天,除了受了伤的那一天,他怕把这里弄脏了,才没有进来。
再后来,林封尧的气味已经很淡了,床单上只剩下他经常性失控的鸢尾甜香,他不喜欢自己的气味,但那太浓烈了,把白檀的淡香挤兑的一丝不剩。
不过墨菲应该已经提早把床单换好了,主卧内现在只剩下了丝丝缕缕的白檀香气。
林封尧合上了书本,而后像从前一样,朝他看去。
逢时一步又一步地靠近他,直到走到他近前,他才开口道:“林先生……”
林封尧:“转过去。”
逢时照做了。
林封尧勾住了他的腰,然后把他往自己身上一带,逢时没有挣扎,任由他将脑袋埋在了自己的后颈上,还带着一点湿气的发根瘙地他有些痒。
他忍不住偏过头去,却又被林封尧伸手掰正,他听见他在他耳后很轻地说:“别动,让我抱抱你。”
逢时是不动了,但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后颈。
林封尧皱了皱眉,而后拉开了他的手。
逢时后颈上他在临走前咬下的临时标记已经淡到行将消失了,而此时这上面却被一个痕迹很新的咬痕覆盖了,而且很显然,并不是出自林上将的手笔。
这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个标记,因为它压根没咬在他的腺体上,只能算得上是一个丑陋而张狂的恶作剧。
逢时知道他一定全看见了,他连忙道:“对不起,我忘唔……”
林封尧却抬手覆住了他的嘴:“嘘。”
“别再提起那个名字。”他说。
“他常常这样对你?”林封尧问,“还有其他人吗?你刺杀的其他对象,也这样碰过你吗?”
逢时没有回答,因为被林上将的手掌堵着,他只能发出“呜呜”的辩解,这听起来更像是一场狡辩了。
林上将其实根本不想听到他的答案,逢时心想,他大概只是想发泄什么。
但其实林封尧并不是不想听,只是不敢,他不敢从逢时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
他在他的后颈上轻轻碰了一下,然后报复似地咬了上去,咬的很凶,连逢时这么能忍疼的人都忍不住哼了一声。
“你好脏。”他听见他很轻地说,“但以后……”
但以后什么,他没有说完。
☆、母亲
逢时觉得身上很疼,白檀清香嵌入了他的后颈,将他的意识淹没,紧接着又不留余地地肆虐过他的五感六识。
心也很疼,因为那句“你好脏”,他把头埋得更低了,像是一株已然枯折的莲蓬,在风中摇摇晃晃地倒,差一点就要完全被淤泥淹没了。
很快,后背被迫陷进了柔软之中,逢时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尾孤舟,在潮起潮落的海面上上起起伏伏地荡。
他似乎看见了日出,也看见了日落,看见自己被折叠的桨,看见鱼儿跃出水面,继而又没入水中,而这之后,眼前的一切景致仿佛都模糊了。
他只听见了自己的喘息,或许还有林封尧的。
“疼吗?”他亲吻他发红的眼角,然后明知故问。
他微微摇头,然后偏要撒谎:“不……”
逢时心里既难过又迷茫地想,既然嫌他脏的话,又为何要吻他呢?
这一夜逢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但好像闭上眼睛,就已经到了记忆中那间闪烁着旖旎色彩的‘发廊’。
那里说好听点是一家兼营不正经服务的发廊,说难听点,其实就是一家挂着发廊招牌的妓|院。
他看见逢姳背着他走进这里,然后又将他放了下来,接着她对着倚靠在躺椅上的红发女人跪了下来,他听不清她在对那个女人说什么,只看见了她在哭。
这一天之后,他就和逢姳分开了,那个红发女人让他喊他妈妈。
他不肯开口,女人就打了他一巴掌。
“坏孩子,想想自己的处境,你知道外头有多少人在找你们吗?”红发女人笑了笑,细长的指甲轻轻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了一道浅淡的白痕,“逢姳已经把你卖给我了,往后你要是想吃饱,还得依仗我。”
逢时低着头没说话,脸上的白痕成了一道粉。
红发女人捏起了他的下巴,冷笑道:“不会说话吗?你是哑巴还是傻子?要是又瞎又哑,我可就要退货了,把你们倒卖给外头的人,说不定还能赚上一笔。”
逢时这时候年纪还不大,只知道外头大概都是些要将他捉回医院里去的坏人,而逢姳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她是绝不会害他的。
她把他寄放在这个女人这里,一定是为了他好。
他终于抬起头,然后对那个红发女人说:“不……不要,我不是哑巴。”
女人很爱笑,他看见她笑得眼角都起了皱,半晌才又问:“你叫什么名?”
“逢时。”他乖巧地答。
“哦,和你妈一个姓,”女人说,“你爸呢?外头那些来找你们的是不是你爸的人?”
逢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算了,反正你以后就是我儿子了,”红发女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叫逢时了吧,听着晦气,以后你跟着我,就叫塞壬吧。”
“听懂了吗?”她像是忽然找到了一点耐心,微微俯下身去看逢时,“以后都叫我‘母亲’,错了要挨打,听懂了要回答我。”
逢时被迫仰起头,他浓而长的眼睫微颤,身若蚊蚋:“听懂了……”
“母亲呢?”
“听懂了,母亲。”
她又笑了,这回他听见她说:“是个聪明孩子。”
逢时一开始很怕他,但时间长了,他发现只要自己听话,这个女人就会对他很温柔,他想吃什么都依着他,要什么也大多都依着他,当然,除了要见逢姳以外。
但逢时拘谨惯了,大多时候是不敢对她提什么要求的。
后来,女人还将他送进了一个私立学校,让他和那些小孩一起读书写字,有人笑话他是个半瞎,还骂他有个当老鸨的妈,把他压倒在地上,在他白色校服上踹满了脏鞋印,女人发现之后,立马就扛着枪去学校替他出头。
枪管对准了那些小孩的脑袋,小孩们都不敢说话了,她说:“谁再敢笑我儿子,老娘一枪崩了他的头。”
好在后来校长带着保安及时赶到,好说歹说把人劝走了。
但自从那之后,学校里就再也没人敢招惹他了。
再见到逢姳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了。
他都有点不认识她了,她看起来瘦了许多,也老了许多,仿佛这个地方在啃食她的生命。
她摸了摸他的头,只说了几句话,她笑着说:“又长高了,也胖了些,挺好。”
女人不让他们接触太久,就这么短暂的几分钟过去,逢姳便要离开了,逢时在她离开的地方站了很久,他有点没看清,但总觉得逢姳的眼里有泪。
只是没滴下来而已。
发廊里的阿姨们都对他很好,常常买糖给他吃,然后拉着他说话。
她们告诉他,其实女人也是个可怜人,早年间怀了地下城一个富商的孩子,没想到那男人早有妻儿,追她时说的那些甜言蜜语,都是信口拈来的谎话。
“那后来呢?”咬着棒棒糖的逢时追问道。
“后来她花了一大笔钱,雇了个杀手,把那男的做了,又独自一人生下了孩子,”一个阿姨对他说,“那孩子我见过,大眼睛小脸蛋,要是能好好长大……大概会和你一样漂亮。”
逢时楞了楞,然后又问:“没了吗?”
“很小的时候就病死啦,你可别和她提,一提她就要疯,担心要挨打。”
逢时和她们混熟了之后,就黏着她们询问逢姳的下落,她们听了他所描述的模样,都很讶异。
“你说那是你亲妈?我见过好几回,她可比我们价钱都高呢,平时不跟咱们一块玩,也没听说她有个这么大的孩子。”
逢时虽然年纪小,但在这种地方待久了,哪能不知道那句“价钱比他们高”是什么意思,这大概就是让他能躲在这里苟且活到现在的代价……
可为了他……究竟值得吗?
好像就是这一天,又好像不是。
他在女人门口听见了她和一个人通话,女人的语气不太好,带着几分烦躁:“妈的,老娘这里卖色不卖人,管你妈的是谁,开了这口子,以后谁还在这干?”
对面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逢时听见女人的语气有些轻微的变化:“她哪有儿子?当时就一个人来的,我劝你别找骂,惹急了信不信老娘扛个炮去把你家轰了?”
女人后来说的话他好像已经听不清了,又好像没记住。
逢时觉得自己的脑子很乱,手脚是冷的,连指尖都在发凉。
女人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他还呆呆地站在门口,女人看了他一眼,和往常一样没好气地开口:“在这傻站着做什么?作业写了吗?滚回你房间看书去。”
逢时看着她,定定然道:“我想见我妈。”
“你要见谁?你妈站在这儿呢你妈,”女人说,“养不熟的小白眼狼,再不回去小心我揍你。”
“我想见我妈……”他红着眼眶,鼓起勇气拉住了她的指尖,颤着声道,“母亲,你能保护她吗?别把她卖给别人好不好?以后我好好读书,我不给你丢脸,我做你的儿子,你帮帮她,好不好?”
他好像听见女人叹了一口气,又听见她轻声道:“小崽子,你以为我是谁?想保谁就保谁,我哪有那能耐?”
自那天之后,他几乎每天都做噩梦,噩梦里都是逢姳,她常常浑身是血,一直重复着那句话。
她说:“又长高了,也长胖了些,挺好。”
记忆里的笑容一次次扭曲,她温柔的话语碎成了一地的血泊,打湿了他的鞋,他再也闻不见她身上温柔的蔷薇清香了,余下的,就浓烈的血腥味。
后来,再后来……
他发现女人似乎交了个男朋友,陪他和管他的时间少了许多,她变得更爱笑了,总是和那个男朋友腻在一块,连说话的语气都温柔了不少。
可他觉得那个男人,总是对自己露出不善的目光。
不过他竟然没那么怕他,因为他总觉得,这人长得有点像逢姳,发色、瞳色,以及眉眼,真的很像,除了两人迥然不同的气质使得逢时产生了一种异常的割裂感,他真的觉得两人一定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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