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封尧说了一个发音古怪的地名,逢时一点没听懂,就稀里糊涂地被他拉上了车,也没问他要带自己去哪。
小儿子借着内视镜偷偷往后瞄:“听说是你们从好几架武装型星舰的手里救了我们家的船和我两个哥哥,好厉害阿,能告诉我你们来自哪里吗?”
“赫利俄斯。”林封尧冷淡地回答。
“从首都星来的阿,难怪,那些星际流氓原来可猖狂了,连我们这儿的驻军都不怕,”小儿子热情地说道,接着他顿了半晌,然后又开口说,“对了,我叫诺伊斯。”
林封尧察觉到他透过内视镜的视线频频落在逢时身上,忽然有些不耐烦:“没人想知道你叫什么。”
“但我还挺想说的,我就告诉你们一下。”诺伊斯脑子里大概是天生就缺了根弦,完全没有被冒犯到的自觉,一路上依然一个人自娱自乐地在那喋喋不休,从他对赫利俄斯的向往,说到了古地球上的风土人情,虽然大部分用的是全星际通行的普通话,但偶尔也夹杂着几句鸟叫似的本地化。
林封尧有点怀疑这只……这位临时驾驶员可能是旅馆的鸟儿成了精,要不是还得靠他当驾驶员,林上将很难保证自己能抑制得住把他从车上踹下去的欲望。
逢时看出了林上将的不悦,于是好心开口提醒那位嘴碎的驾驶员道:“诺伊斯,你和你家旅馆外树上住的鸟儿应该是好朋友吧?”
谁料该驾驶员完全没听懂逢时的言外之意,反而开心地说:“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养的,漂亮吧?”
林封尧:……
逢时:……
难怪这位临时驾驶员一嘴鸟语说的那么顺畅!
好在他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不用一直听这位人形大鸟继续叽叽喳喳。
面前是一座木质的宅院,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木头上的红漆掉了一大半,屋门敞开着,顶上什么指示牌都没有,逢时完全看不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林上将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温声提醒道:“这里是一家医院。”
逢时点了点头,但他其实并不太明白这里为什么能被称作是一家医院,因为这里已经“古朴”到有些破败的程度了,住人都挺寒碜。
直到逢时在屋里头看见了一些精密的医疗设备,才相信这里确实是家医院,但他总感觉这儿随便一台医用仪器,应该都比这座破房子要贵得多。
一个穿着白色长褂的中年男人正在在院里浇花,见他们来了,他便慢悠悠地将浇水壶顺手搁在了一边,然后不紧不慢地上前迎客。
“是封尧阿,好久不见。”中年男人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
林封尧也朝他一点头:“叔公。”
“欸,”林叔公应了一声,然后偏头看向了逢时,“这位是?”
林上将不假思索:“我爱人。”
站在一旁的逢时忽然觉得自己的头皮有点发麻。
“结婚了?什么时候结的?”林叔公看起来像是吃了好大一惊,“也没给我发请帖阿,该不是发了我没看见吧?”
“几月前才领了证,婚礼的事还得从长计议,”林封尧略略一顿,然后玩笑道,“到时候一定会给您发请帖的,这次是特意来给您提个醒,到时候可别忘了给我们随份子。”
“少不了你们的,”林叔公看起来很高兴,他问,“你爷知道了吗?他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没来得及告诉他,等回去之后,我会带他一起回老宅吃顿饭——老人家身体一直很硬朗,只是时常念叨起您。”
林叔公不吃这套,完全没信他这客套鬼话:“拉倒吧,他能想起还有我这个兄弟就算好了,还念叨我。”
说完他顿了顿,又笑道:“不过——说来可以啊我们小尧,你爷快一百岁才结的婚呢,你现在才多大阿,五十都没到吧?这是英年早婚阿,传出去也不知道会伤了多少小姑娘小伙子的心。”
林封尧又笑着陪他客套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叔公,他年幼时伤了腿骨,留下了一点后遗症,您看看能治吗?”
逢时楞住了,他以为林上将带他来这只是为了拜访一下这位林叔公,除了那次在墨西拿酒店里,林封尧从没同他提起过他这条残腿,他以为他早就忘了,实在没想到他还将自己的事这样……放在心上。
“我就知道,你没事也不会特意来看我,”他在逢时面前蹲下身,然后抬眼给林封尧使了个眼色,“我侄儿,搭把手给我侄媳妇挽个裤腿呗?”
逢时连忙说了一句“我自己来”,然后就要俯身去挽裤脚。
林上将伸手揽住他上半身:“我来。”
然后他在林叔公身边蹲下了,接着认真而严谨地卷起了逢时的裤脚,他这才发现逢时有点太瘦了,苍白的腿上有一处淤青,露出来的脚踝和小腿透着一种脆弱的美感。
“呦,”林叔公揶揄一笑,“封尧,你怎么还家暴阿?”
林封尧还没开口,逢时就急匆匆替他辩解道:“不是……这是昨天我自己磕椅子上了。”
“怎么还替他解释,叔公和你说,别给他留情面,下次他再打你,你就直接报警——让人知道赫利俄斯少男少女的梦中情人,竟然是个家暴男,光舆论就够他喝一壶的。”
逢时方才是关心则乱,这会倒是听出来林叔公是在拿他俩寻开心了,他看林上将似乎对这种玩笑话并不反感,于是也随着林叔公笑了笑。
林叔公伸手捏了捏他的腿骨:“应该不严重,进去拍个片子吧。”
“我这腿……其实不用……”逢时有些慌张地看了眼林封尧。
林上将这回并不打算继续顺着他了:“叔公曾经是赫利俄斯最有声望的骨科医师,干这行百来年了,几年前才退休,这点后遗症不算什么事,听我的话,先去看看好吗?”
他要是用强硬的语气命令,逢时还能硬着头皮拒绝,但他这么问,逢时就再说不出半个不字了。
脑子还没答应,身体就先一步作出了反应——他很没骨气地点了点头。
这条腿当然不是意外断的,那是他第一次出任务失败,逢睢硬生生打断的,那时候他才不满十七岁,逢睢没带他去医院,也没让医疗机器人为他处理,他用两块破木板把受伤的地方简单固定了,然后就在小公寓里硬熬着。
大概是他没绑好,骨头就这么长歪了。
因为逢睢喜欢看他残,喜欢他受伤,喜欢他活得痛苦,这样他好像就能高兴些,所以逢时一直没敢去治,就怕他发现他腿好了又发怒。
不过好在歪的也没多严重,只有走急了才明显能看出来深一脚浅一脚。
反正……他大概率就快要死了,死了就不会再受谁的折磨了,如果他的乖巧顺从能让林上将高兴的话,他也很高兴自己还能有这样的价值。
片子很快就出来了,医疗机器精准地测算出了几个治疗方案,林叔公表示今天就可以立即手术,五天内保证痊愈。
新人类的身体素质比之古地球人类,已然有显著的提高,再加上这个时代医疗技术的爆炸性飞跃,就算接个断臂残肢的也是十天的事,再加上疤痕修复手术,术后就和什么都没断过一样,更何况这种骨科小手术,说五天已经是林叔公谦虚了。
得到了林上将的点头应允,林叔公立刻就按着逢时去做手术了。
☆、非空
半个小时后,那扇简陋的手术室门就被打开了。
林叔公稍稍一侧身,林封尧就挤了进去,他看见被医疗机器人从手术台上平稳转移到病床上的逢时此时正苍白着一张脸,双目紧闭,而眉头微微皱起。
林上将自然而然地在床边坐下,然后伸手抚了抚他起皱的眉心,问:“他怎么样了?”
“手术很成功,不过接下来几天都要尽量避免走动,麻醉的效果还没下去,还得等上一会才能醒,”林叔公对他说,“估计还得睡上半小时——怎么样,陪我出去泡杯茶?”
林封尧略一点头,然后陪他走了出去。
掉漆的茶桌上放着一套精美的紫砂壶,林叔公不紧不慢地烫着茶杯:“你在赫利俄斯做的好事,我可全听说了,上星际新闻了都,他们还挺拿你当回事的,那新闻写的好像你下一秒就要叛出赫利俄斯了。”
“新闻局上层有几条达勒养的狗,他们怎么写都不奇怪——您是想说什么呢?”
“你不是听劝的孩子,我也没那么大的脸觉得我能劝的动你,”壶中的茶叶被热水烫得一片片舒展开,林叔公语气不急不缓,“新闻上只说你是为了不法分子中的某个人渎职,却没说清楚到底是谁,我问了你爸,你爸只说是你给自己找的伴侣,所以我猜——”
“你的这位伴侣应该和达勒有什么关系,否则像他这种人,肯定会在不法分子是你的合法伴侣这事上大做文章。今天看见我这位侄媳妇,也算是确定了。”
说到这里,林叔公叹了口气,想来应该已经把逢时的身份猜了个大概:“难怪后来我去达勒家拜访的时候,他儿子的眼睛完全好了,而且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假体,我当时对为他进行手术的医生很感兴趣,但达勒却语焉不详,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揭过了,原来是这样……他是个可怜孩子。”
林封尧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我刚刚看他看着你的时候的眼神,”林叔公啧了一声,然后说,“连我这种万年单身汉都能感觉到他那种……唉,我是文盲,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你肯定也能感觉到,就比如那要不是间手术室,是间处刑室,只要你一句话,他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跟我走进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一低:“你呢?究竟是为了好玩还是真的?”
林封尧接过他递过来的那杯茶,并未犹豫:“是真的。”
他怕他因为小时候的经历不喜欢呆在冷冰冰的医院里接受治疗,也信不太过星立医院里的医生,所以千里迢迢带他来了这,一开始就不只是为了旅游。
他短暂而又漫长的人生中,还是头一回对一个人这样小心翼翼地体贴过,林上将对感情并不迟钝,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并不是单纯对身世凄惨者的怜悯,他没有那么多富余的善心。
他应该是真的对这个人……动了心。
“我想也是,只是为了好玩的话,你应该也没有带他来这里的闲心,”林叔公喝了口刚泡好的茶,慨叹道,“挺好,我很高兴你能选择自己真正想要的。”
过了半小时,逢时醒来了。
林上将吩咐医疗机器人将他一路送到了停在门口的那辆车上,一直留在车上的诺伊斯看逢时原本是全须全尾地进去的,出来的时候一条腿上居然打上了石膏,他吃惊地感叹道:“我天,这是怎么了?”
逢时笑了笑道:“刚断的,感觉挺好,你要进去试试吗?”
诺伊斯立刻摇了摇头,谢绝了逢时的“好意”,大概是怕受到这莫名的“断腿”之灾,逢时感觉他回去路上的话都变少了。
林上将偏头看了眼安安静静坐着的逢时,他发现自从来到这个星球之后,逢时说话的时候好像显得比从前活泼了一些,但却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回到旅馆之后,林封尧在阳台摆了两把靠椅,接着把逢时抱到了其中一把椅子上,然后他们就一起坐在阳台,看蔚蓝的天、湛蓝的海、天上柔软的白云以及海面上轻盈的白鸟。
被大自然驯化了的风卷着海浪的气味,一阵一阵地扑向他们的鼻尖。
逢时在这一片祥和中,忽然开口说道:“如果有天我死了……”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又换了一种说法:“或者老了,我还挺想到这儿来的。”
“你才二十七岁,不必想那么久远的事,如果到那时候你还这么想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林封尧顿了顿,然后又道,“对了,逢姳的父亲也在这里,你想见见他吗?”
“她的父亲?”逢时偏头,目光闪烁着,“我从来没听她提起过自己的家人……”
想来在达勒家无处不在的摄像头的监视下,她不提起自己的家人,应该也只是一种克制的保护。
“我想……”
大概是麻醉带来的副作用,逢时感觉自己的脑子和舌头都有点迟钝了,但林上将就这么温和地看着他,面上看不出半点着急的模样。
“我想见见他,”逢时感觉自己的声音似乎在微微发颤,“不过我想他应该也不太想知道我的存在——他过得好吗?”
“挺好的,”林上将说,“他在二十多年前移民来到这里,然后剃度为僧,现在在一座寺庙中修行,要找到他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明天我就可以带你去。”
逢时默然地垂下眼。
他知道林上将那句“挺好的”应该只是一句安慰,如果他真的过得好的话,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当和尚呢?
虽然赫利俄斯没有寺庙,但逢时也从一些书籍或纪录片中了解过,所谓出家之人,要么是早早勘破了这红尘俗世,得佛缘入佛门,要么就是为了逃避俗世的痛苦,无处解脱的皈依。
逢姳的父亲,又会是哪一种呢?
逢时认为后一种可能性要大得多。
第二天一早,诺伊斯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给两人继续充当临时司机。
不停打哈欠也耽误不了他嘴碎:“二位这一大早的,去那庙里干什么?难道你们首都星的人也信这个?”
车里没人理他,但他依然毫不在意地继续自言自语:“我妈可信这个了,每月的初一十五都得拉上我去给她的佛祖上柱香,说起来我还认识一个高僧呢,你们要是需要的话,我还可以为你们引荐一下。”
逢时:“不需要,谢谢。”
“那挺可惜的,这位高僧也是从首都星来的呢,说不定看在是老乡的份上,还会亲自接待你们。”
26/36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