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为什么秦思狂的卷宗上会少掉一页纸。
万花楼一役已经过了五天,在韩九爷“按兵不动”的命令下,韩青岚已经忍无可忍。颜芷晴受了伤,此时不攻更待何时!难不成秦思狂的背叛对韩九爷打击太大,击垮了他的心智?
集贤楼二十三堂诸位堂主里,有两个人与秦思狂关系最好,一个是徐州九镜堂的钟扬,另一个则是杭州六和堂的钱渭。韩九爷的命令可能都不如他的话好使。尤其徐州乃要害之地,凤鸣院之事一日不了,恐生变数啊。
尤其是今天一大早,有件事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歇业好几日的江南第一妓馆凤鸣院——开门了。
但是任凭众人如何谏言,韩九爷依旧坦然自若,仿佛稳操胜券。此刻,他领着岑乐、韩青岚在厨房包馄饨,说竹西堂的兄弟近来辛苦了,日夜在外值守,今儿让他们尝尝鲜。
沈晴和俞毅仍是下落不明,岑乐曾豪言十日之内要颜芷晴将他们自行送回来,眼下已经不剩几天了。可他却一点也不急,有模有样地跟着韩九爷学怎么包馄饨。
“韭菜里面放点笋,再放点木耳,这样才鲜。我炖了只鸡,用鸡汤下馄饨,味道更好。”
说话间,韩九爷已经包好三个馄饨放进了竹箕。这厢岑乐手脚就慢多了,好不容易捏了一个还其貌不扬。而一大早起来被韩九爷压着坐在院里的韩青岚,正捧着瓷盆拿筷子搅馅,神情异常冷漠。
两人边说边笑,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竹西堂里除了厨子、佣人都是高手。高手若如此慌张,恐怕是有大事发生。
果然,孔纪瑛出现在门口。他逆光而立,看不清表情,只能听到他气息急促。
韩九爷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微笑。他不慌不忙地道:“何事?”
“九爷,南街……”
南街还是如往常一样熙熙攘攘,刘记布庄门前特别热闹。倒不是刘老板生意好,而是今日正好有个货郎担的盘架摆在了他门口。
一担是麻线、合粉、胭脂等杂物,另一担则是玩具、糖块,五花八门。三两妇人,还有好几个小孩闻着鼓声而来,围着货郎担吵吵闹闹。
有一个白白胖胖,看起来还不到两岁的娃儿,站在比他还高的盘架旁。嘴里含着糖块,口水直流。他身边蹲着一个青年,脸色惨白,笑容却很温柔,正用手指替他抹口水。
离货郎担还有三丈远的时候,岑乐就停下了脚步。韩青岚又往前行了几步,定在原地。
韩九爷背着手,慢慢踱了过去。
娃儿看见了他,朝他伸出小胖手,叫道:“阿公!”
那青年回头,只见一丈之外,韩九爷正望着他们。
不少人从旁经过,完全不会注意到这几个男人之间有何不寻常。
他将孩子一把抱起,一步步来到韩九爷跟前。大概是太久没有见到阿公,娃儿开心得不行,在青年怀里挣扎起来,要人抱抱。在场几人皆是思绪万千,唯有小孩是纯粹的兴奋。
韩九爷笑着抱过孩子,亲了下他柔嫩的脸颊。
“小宝乖,想阿公了吧?”
那青年本来也在微笑,倏然间身形一晃。后方的韩青岚刚要动,韩九爷已扶住了他。韩青岚无声地叹了口气,回头看岑乐。岑先生攥着折扇,神色复杂,看不出心绪。
“青岚,”韩九爷唤道,“来。”
小宝看见舅舅愈加激动,捣腾着短腿扑进他怀里。两手摸上他的脸,脑袋也贴在胸口。韩青岚抱着这一团娃娃,心下一软,眼眶一热,竟然落下泪来。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而哭,但就是无法自制。
韩九爷抱起那青年,淡淡说了一句“回去吧”,也不知道是对谁讲的。
尽管隔了很远,但岑乐还是瞧见了青年紧紧攥着韩九爷衣襟的手,颤抖不止。
他竟然哭了……
仁善堂不开门,陈维大夫不用坐堂看诊,可扬州城里的人不会因此就不生病了。尚大夫不在,他反倒更忙了。一大早黄掌柜就派人请他进府给夫人瞧病。他开了药方,让黄掌柜去别家药铺抓药,仁善堂近来不便迎客。
陈维一出黄府就看见一辆马车,还有一旁来回踱步的韩青岚。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被人拽上了马车。
黄府离竹西堂不远,走路至多一刻。这么点路,韩青岚竟还备了马车在外等他。上了车后,少年满面愁容,一声不吭。难不成有人性命垂危,急等他回去搭救?
有了这个想法,陈维也着急起来,额上都渗出了汗。
正因如此,等看见躺在床上,已经睡着的秦思狂时,一向心地仁慈的陈大夫都动了怒。
自己年纪不小了,找他看病就是,何必吓他。
陈维重重撂下药箱,将韩九爷以外的人都“请”出了房门。
看床上那人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定是受了伤。
“麻烦九爷,把他衣裳脱了。”
秦思狂身上穿的,还是初二那天出门时所穿的那件靛青长衫。
韩九爷弯腰去脱他的衣服,手停在腰带上,迟迟没有动作,仿佛被人点了穴道定在原地。
陈维等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催促道:“九爷?”
韩九爷这才回过神来,他解开秦思狂的腰带,取下上面那个小小的镂空银香囊。
香囊里面是一颗金灿灿的珠子。
“陈大夫,你看这是何物?”
陈维拿过珠子,仔细端量,再放到鼻下嗅其味。有细微的香气,非常淡雅。他喜上眉梢,笑道:“这可是好东西!”
外边被赶了出去的韩青岚还呆呆站在门前,岑乐拍着他的肩膀,道:“青岚,你替在下煮碗馄饨如何?吃完了这顿,我就要告辞了。”
☆、第五十七回
今日晴好无风,柳絮飘扬得也就不厉害。
九爷的鸡汤馄饨真的是鲜掉了牙,岑乐一口气吃了十五只。他偷偷打了个饱嗝,一旁的韩青岚还在发呆,摆在石案的那碗馄饨一口都没动。这时,陈维提着药箱自西厢房走了出来。
韩九爷将秦思狂带回竹西堂,请陈维诊脉,眨眼已过去一个时辰了。
“陈大夫,”韩青岚起身道,“二哥他……”
“气血不足,伤势不轻。他根基深厚,调养些日子就好了。”
韩青岚喃喃道:“那就好。”
岑乐放下勺子,道:“陈大夫坐,我去给您端碗馄饨来。”
“还是我自己去吧,”陈维蹙眉,佯装奇怪地说,“怎么岑先生好像比我更像主人家。”
还没说完,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岑乐也被逗笑了,直说“哪里哪里”。陈维走后,韩青岚依旧坐在树下发呆,本来滚烫的馄饨都快凉了。
岑乐柔声道:“快吃吧。”
韩青岚猛然间回过神,道:“先生真的要走?”
“事情已了,我无须逗留。沈姑娘和我那小伙计,应该也在回家的路上了。”
“先生,你让我找蔡财来,所谈之事可否告诉我?”
岑乐盯着他半晌,道:“岑某是外人,我想,你还是问你父亲和二哥吧。”
“我想听先生说。先生你是实在人,不打诳语。”
一团柳絮眼看要飘进韩青岚的碗里,岑乐赶忙一扬袖将其赶走。
实话往往最伤人。
若十八年前流落太仓城成为乞丐的秦思狂不是七岁,而是六岁,那两年后被韩九爷收养的他也不是九岁,他的生辰更不是立春。算到今日,他不是二十五岁,其实只有二十三。
这样一来,他就跟颜芷晴卷宗上那个早早落水身亡的孩子是同样的年纪。
他就是颜芷晴的外甥。
颜芷晴被癞头山的土匪袭击一事应该不假,她六岁的外甥确实也落了水。但那孩子命大,没有死,大概被别的船家所救。各种机缘巧合下流落到了太仓街头,遇上了蔡财等一班小叫花子,一起讨饭为生。
可能是落水后受了惊吓,或是生了病,他忘了自己的姓名、年纪、来历。认过的字和学过的武功心法倒是没有完全忘记。蔡财叫老五,他就自称老六。因为身量跟七岁的蔡财一样长,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也是七岁。
两年后,他在街头替妇人打抱不平时,遇上了韩九爷。
“他是何时想起自己与颜芷晴的关系?”
“我也不知。但是最晚在他去杭州遇到白曲之前,就已经记起了一切。”
他对白曲说,自己是扬州来的严公子,居然是实话。
其实秦思狂的相貌和性情都和颜芷晴有几分相似,温时崖见他第一面就觉得他像一位故人。颜芷晴何时认出集贤楼的玉公子就是自己“夭折”的外甥也不得而知,但一定是在五年前。可以肯定的是,秦思狂并不想离开集贤楼,所以他后来鲜少去扬州。颜芷晴必定试探过他,但没有得到回应。
“事情走到今日的田地,有赖于一个人。”
“程持?”
“对。”
秦思狂遭程持算计,后被颜芷晴所救是在五年前,翎儿被卖到太仓明泽书院也是五年前。想来是颜芷晴从秦思狂嘴里那两个字认定韩九豢养瘦马,怒不可遏,开始步步谋划。她安插翎儿到太仓,收买松元,结果几番陷害集贤楼,都被秦思狂蒙混了过去。
庄子源劫走文惜,本是他自己委托凤鸣院,温家并没有牵涉其中。秦思狂早已猜到此事,所以根本不能去历城与温时崖当堂对质。起初他决意在扬州拦下文惜,没想到颜芷晴以命相搏。当日在扬州开明桥下,秦思狂惜的不是妘姬的命,而是颜芷晴的命。此路不通的情形下,他转而在食肆解决庄子源,为的就是不要闹到温时崖面前。否则集贤楼和温家都可能会猜测到,一切都是凤鸣院从中作梗。
不过颜芷晴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至少开明桥一役,她领悟到其实秦思狂是认得她这个小姨的,同时也探得了他的底线——那就是她自己的性命。
这个认知一定让她既愤怒又高兴。愤怒的是,不肖子竟然知道身份后依旧选择待在韩九爷身边;高兴的是,她戳中了他的死穴,也就拿捏住了韩九爷的命门。
恐怕正是那日之后,颜芷晴才下定决心,要将这个“伪君子”除之后快,这样她那不成器的外甥才有“迷途知返”的可能。。
时间转入今年,秦思狂首鼠两端的所作所为终于令颜芷晴忍无可忍。郭北辰生辰之时,凤鸣院送来的那幅山鹰猎禽图已然昭告了她的意图。她求得温时崖的相助,决意在万花楼对韩九爷痛下杀手。温时崖表面上答应了她,暗地里却留了一手。
“在外人看来,如梦散无药可解,但是制毒的温家一定有破解之法。你二哥腰间有个不起眼的香囊,是温时崖给九爷的回礼。里面的珍珠,据说润浸几十种香料,可以驱蚊避害。”
“先生的意思,那是一颗避毒珠。”
“不错。那几日事忙,他忘了把香囊给九爷。我也完全忘了此事,万花楼里还震惊为何他的功力全未受损。”
韩九爷和颜芷晴都是在江南呼风唤雨的人物,二人不和,温时崖乐见其成。无论谁吞了谁,另一方都将独揽江南,这非他所愿。他送避毒宝珠,原本是想保韩九爷,没想到阴差阳错,最后护住了颜芷晴。
秦思狂连他世上唯一的亲人都不认,甘愿留在集贤楼做牛做马,是为了韩九爷。任凭他人用墨兰图、屏风讽刺他,甚至直接开口骂他都能无动于衷,唯独颜芷晴命悬一线之际,无法继续隐藏下去了。当日,为了保证颜芷晴能顺利逃离万花楼,他命翎儿带走了张况景。他今日能够挟幼童离开凤鸣院,这几天又发生了什么事,颜芷晴居然放他走?
“他今日能把孩子带回来,应该在颜芷晴那儿吃了不少苦头。”
韩青岚盯着碗里飘在面上的油花出神,许久之后,他摇头叹息:“难怪二哥的擒拿刚柔并济,比父亲还难缠,原来是他的童子功糅合了女子的技法。”
岑乐一脸难以置信,少年得出的结论竟然是这个。
他正不知该如何应答,就见陈维折返回来。
韩青岚道:“陈大夫,可是有事?”
“外面有个小姑娘叫门,说有东西还给九爷。”
可是等他们来到前厅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陈维念叨着:“怎么走得这么急……咦,这是?”
他忽然就在柜台上瞧见了一个不应出现在这里的东西,细细长长,用包袱裹好。
韩青岚和岑乐互望一眼,心里已有了数。这形状一看就是柄宝剑,送剑之人用了“还”这个字,那肯定是韩九爷的千雪。
凤鸣院派人送剑来,至少目前是休兵罢战了。
岑乐叹道:“看来玉公子的血没白流啊。”
“颜芷晴肯握手言和,表明是相信父亲的人品了。”
岑乐笑道:“此话怎讲?”
他心里明镜似的,但还是明知故问。
“二哥确实倾心于父亲不错,但他们绝无越矩行径。”
韩青岚被冰雪冻住多日的脸色终于融化开来,稚气捎带狡黠的笑容爬上少年的面庞。
“不然,他为何要与先生你来往呢?”
憋在心里好几天的事情被人残忍揭开,岑乐倏然胸口一痛,仿佛被人一刀插在心口。
韩青岚曾调侃他与韩九爷相似,竟是一语成谶。
回想一年来的种种,其实许多事情早已摆在岑乐面前,只是他“沉迷色相”,视若无睹。
一直以来,他都想知道秦思狂这样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人,真正在乎的是什么。现如今他知道了,却宁愿自己依然被蒙在鼓里。儿女情长当真是害人不浅。如今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叫一个还不满十八岁的少年气得胸闷气短。
“二哥他浪荡惯了,我本以为他与先生心意相通,原来不是啊。”
没察觉到岑乐异样的少年拿起宝剑,他嘴角微翘,心上好像开了朵棣棠花,从未如此欢喜过。
房里寂静无声,韩青岚在门前徘徊了好一会儿,才抬手轻轻敲了两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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