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客气什么。”旦摆摆手,太过年轻的脸庞使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有两个儿子的父亲了,他也只是比婉儿长两岁的弱冠之年而已,“帝王家的孩子不见得就过得好,其实生女儿才更好呢。”
帝王家盼儿子是何等急切,旦却说喜欢女儿。这番理论倒令婉儿大开眼界,都说当局者迷,旦却是当局者中看得最开的一个。
“大王能这么想,倒也是儿女的福气。”婉儿含着笑,就要告退,“想来大王府里事务犹多,婉儿就先告退了。”
“婉儿。”旦一不留神居然就叫了她的名,欲走的婉儿略吃惊地抬起头来,旦却诚恳地看着她,上前一步不教别人听见,声音低沉而有力,“我想说,你不要凭别人的话来猜测阿娘,她要是不这么做,就扳不倒裴相公。”
一语点醒梦中人,婉儿霎时震惊了,震惊于旦的明眸善睐,也同样震惊于天后的手段狠厉。婉儿定定地看着旦离去的背影,没想到他看天后看得这样清楚,没想到自己仍然不能这样清楚地了解天后的心思。天后不是对她极尽恩惠么?天后怕她着凉,让她喝自己的姜茶,还特意放她的假,天后甚至怕她的书被虫蠹,特意赐她伽楠香,可天后同样为了让她写废李贤的诏书而把她往死路上逼,为了天皇的面子灭了上官家满门。天后仁慈吗?毒辣吗?婉儿越发不明白了。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凝华殿的。婉儿的思路刚开始就像大雨落下溅起的泥土一般混沌,雨下得多了,却又慢慢清明了起来。她想清楚了天后的取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扳倒一个权臣,从来就是借各种事件来慢慢积累以期后面大做文章的,天后在这种事上很有经验,看看长孙无忌的下场就都明白了。
婉儿这时候才想起,从钦天监预知灾害到刚刚下达诏书,一整件民生大事里,唯独缺了中书省的奏报。裴炎遗漏了钦天监的警告,作为首相没能及时上奏疏散民众,这就是宰相的过错。天后把这事摆到朝堂上去,也是让百官都知道这样的宰相之过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是为了给以后扳倒裴炎打下基础。可是舍她最在意的百姓来对付裴炎值得吗?婉儿突然想起设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时候,天后便说裴炎不倒,这样的事就会层出不穷。婉儿顿时明白,天后是舍了这千余家百姓,而免于以后更多的百姓遭殃。
一直走到凝华殿门口,婉儿的心情还是复杂的。虽然自己算是想清楚了天后的用意,可天后的手段仍让她不寒而栗。以前是第一才子上官仪,说杀就杀,现在是千余家百姓,说舍就舍,所有人都像是她的棋子,那婉儿呢?她看起来对婉儿这样不同,可如果有一天舍弃婉儿能换来更大的利益,也会毫不眨眼地就把婉儿也牺牲掉吧?婉儿苦笑着,笑说自己想什么呢,天后与自己不过是主仆君臣,大概这些事都是自己一厢情愿,恐怕像她这样卑微的人,需要舍弃的时候,天后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觉得自己想清楚了,心渐渐就不痛了,只是嗖嗖的冷风乘虚而入,直吹得婉儿心凉。
夏天一过,七月流火。随着天气慢慢凉快下来,大唐这庞大的国家机器也从百年难遇的大灾荒中渐渐恢复了过来。东都的百姓并不知道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他们只知道感谢常亲自来探视他们的天后,婉儿每次都亦步亦趋跟在天后身后,恭恭敬敬。婉儿的心态与从前不同了,她仍然会竭尽全力地完成天后交给的每一个任务,只是眼睛里已没有了青葱时的那种向往的光芒,婉儿不知道天后意识到没有,只是天后从未开口问过她。
边关的形势并未受到大灾荒的影响,原定的军粮在天后的坚持下奇迹般地分文未动,吐蕃终于耐不住性子打了过来,却被左骁卫郎将李孝逸果断回击,一连三个月不敢犯边。
直到十月,婉儿的案台上才再次出现了军报。
“吐蕃不敢再与李将军较量了,转而进扰陇右河源军。”
“婉儿以为当如何呢?”
婉儿再也不会紧张于这样的发问,这已成了她与天后之间的常态:“近年吐蕃、突厥虎视眈眈,从未松懈,良帅名将已悉陈边关,去年来又屡报将星陨落,大唐当不能再倚仗于现有将帅,不如下诏求勇士,趁此机会遴选将才,出征吐蕃就算是考试,若成则可,不成可命李将军抽兵直上,吐蕃必闻风丧胆。”
天后难得搁下笔,看着婉儿好久,又道:“我这里有代州奏报,称突厥残部已新立为汗国,近来有侵扰北境之势,婉儿以为这又该如何应对呢?”
“大唐尚未回复元气,不可贸然四处用兵,若败于吐蕃,则不可败于突厥,否则群雄四起,以为大唐已无力抵抗外敌,汗国乍立,不如吐蕃来势汹汹,需得以最小的代价取之。婉儿想,若使一位早已威震北境的将军出征,则突厥自然闻风丧胆,不敢进犯了,省下的兵与饷便可用于征吐蕃的新人身上。”
“有道理。婉儿可有人选了?”
天后常常这样一气问到底,婉儿的大脑早就在飞速运转寻找最佳的解决办法了,刚准备开口说,天后却抬手止住她:“我也有人选了,我二人分别写出来,看看是否为同一人。”
婉儿微怔,旋即挽笔写下两个大字,天后也写下两个大字,双双举起来一看,都是“平阳”两个字,天后大笑:“婉儿可以出师了!”
平阳郡公薛仁贵,常年征战,早已威震八方,却不期在高句丽牵扯上事而贬去象州,从此朝廷再没用他打过一场像样的仗。一来名将风度令突厥不敢冒进,二来将功折罪,他必然倾尽全力,当然就成了征北的不二人选。
天后笑着也在打量婉儿。她早看出来婉儿从大灾荒后就不一样了,更加成熟稳重,可是也像是离她更远了。如果是以前的婉儿,根本就提不出把征吐蕃当成考试来试验新将的法子,以前的婉儿,在掖庭宫看过底层炎凉,设身处地之下过于仁柔,也就太过于计较小得失。天后一直想要培养的冷酷,如今看来,在婉儿身上已初见端倪,可有得必有失,有那么一瞬间,天后看着婉儿眼里的光芒变得比以前黯淡了,竟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好还是不好。天后意识到婉儿已经渐渐半推半就地真正走上了她安排好的路,从前那个善良到心软的女孩子,正在慢慢地被抹杀掉。
“婉儿……”这次轮到天后主动出声唤她。
“天后?”
天后难得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放弃了想问一问的想法,只淡淡说了句:“就按你的想法,拟诏吧。”
“是。”天后的犹疑似乎并未对婉儿造成影响,反正天后的心思她猜不透,不如什么也不想地遵命就好。
永淳元年十月,监察御史娄师德以文官应征,率兵击吐蕃军于白水涧,八战八胜,与此同时,平阳郡公薛仁贵领右领军卫将军、检校代州都督,突厥阿史那骨咄禄与阿史德元珍正攻并州及单于都护府北境,见唐军而相顾失利,下马列拜,仁贵奋击追之,杀万余人,俘二万余人。
☆、第四十章
大唐高宗永淳二年末,迅速恢复元气的大唐已经完全找不到前一年大灾荒的遗留。娄师德不负重望,对吐蕃的战争并未持续太久;然而薛仁贵二月在雁门关病逝,突厥再起,屡屡寇边,甚至杀害朝廷命官;直到十一月,朝廷才又集齐兵马粮草,任右武卫将军程务挺为单于道安抚大使征讨之,于今不到一月,已捷报频传。天皇大喜,为纪攘外安内之功,改元弘道,大赦天下,颁授百岁、九十岁、八十岁老人下州刺史、郡君、上州司马、县君、县令不等,又加内外官之阶。
鉴于之前的大灾荒,皇宫里已是一年未有大型宴会。东都洋洋洒洒下了一场瑞雪,天皇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下旨皇亲与群臣同集于南临洛水的上阳宫,借小年之节,庆大唐之喜。婉儿依然随侍在天后身边,天皇从到洛阳来就一直病着,也不知是不是边关捷报冲喜,最近精神突然好了起来,竟然有心思开宴了。给老人们颁授爵位也是让人始料未及,好起来的天皇意外地对自己的寿命极度上心。
夜宴甚欢,天后看透婉儿总在这样的大型宴会上不知所措,命她不必在自己身旁立规矩,可以随意四处逛逛去,婉儿便离了席,往洛水边来。冬节早至,洛水上浮着薄薄的一层冰,清风朗月,竟不觉得冷,反而是与宫宴相离的清新。
“雾掩临妆月,风惊入鬓蝉。”
祖父就常在宫宴上作诗,句句绮媚,读来却未必多情,婉儿此刻也明白了这种无奈的感觉。
“婉儿!”
自己离席是得天后授意,不知谁这么大胆也敢在御宴上离席,婉儿惊回头,心下其实已猜得了三分,看到那久违的容颜时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太平,你怎么也出来了?”
“我说婉儿你真不够意思,我可是好不容易从长安赶过来的,你宁愿一个人跑出来吟诗也不理我。”太平还像以前那样打趣她。
太平总是能博得婉儿一笑,婉儿便这么温婉地笑着说她:“都做阿娘的人了,还这么小孩子气。”
“你还好意思说啊!”太平抚着自己还没凸起来的肚子,瞪圆了眼,月光照在她脸上,眸中是婉儿也没有了的清亮,“我可是特意带着我儿子来看你的!”
一瞬间地惊喜,婉儿难以置信:“你……你又……”
“那可不!”太平神情得意,“我第一个儿子被阿娘取了名字,这个可说好了,非得你取不可!”
看太平童心未泯的样子,就知道薛绍对她一定是宠上天了,婉儿直为她感到高兴。太平大概是接受了所有人的善意,刚出生不满半年的那个长子,被天后赐名为“崇训”,在婉儿看来这是对天皇赐显的儿子名“重照”的一次回击。“重”与“崇”作为字辈而谐音,代表了天后对儿子女儿的一视同仁,且《说文》中解释:“训,说教也。”大抵也有天后对孙辈的威严在里面。
“太平怎么就知道是男孩了呢?”婉儿抿嘴一笑。
“男孩多好啊,游历天下、考取功名,无所不能,哪像我,说个‘喜欢婉儿’,你还嫌我幼稚。”太平“哼哼”两声,一副欠揍的表情。
婉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面对太平的“调情”都会脸红,娇嗔道:“还是这么不正经!”
太平看她脸红了,得意地笑笑,凑过来突然一本正经:“我是认真的呀,阿娘非要给大郎取名叫‘崇训’,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古板得很,太没意思了。婉儿是个诗人,取的名字一定好听,你就赶紧给我们二郎取一个,等他一生出来我就报给阿娘说是我自己已经取好了,省得她又给取个无趣的名。”
“好好好……”婉儿被她聒噪得受不了,瞑目沉思一小会儿,突然神往地看向寥廓的江天,没有繁花似锦,就这么静而淡,反而令人心旷神怡,“就叫崇简吧,简,少易也,希望他一生少有灾祸,过得容易,不要混杂进这些琐事里来。”
“婉儿……”气氛突然变得忧伤,太平蹙着眉想问问。
“太平!”后面有人急匆匆地叫她,婉儿抬眼看见是薛绍,他跑得很急,脸上还带有饮过酒后的淡红,见到婉儿于是礼貌地点点头,立刻还是转向了太平,“太平,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夜里凉,你还怀着身孕,着了凉可怎么办?”
好像对薛绍的殷勤询问并不买账,太平半刁蛮半撒娇地怼他:“你是心疼你儿子还是心疼我啊?”
“当然是心疼你啦!”薛绍立刻赔着笑。婉儿偏着头细细地看他,他跟那时候不太一样了,跟自己打招呼的他是带着驸马的得体与身为臣子的谦恭的,宠着妻子的他却是如凡家儿郎一般,甚至还跟太平一起小孩子气起来。太平就像一只从不低头的小老虎,唯有顺着她才能制住她,看样子这个驸马挑得委实不错。
大手揽过太平,太平也就顺势靠近他温暖的怀里,薛绍又看向婉儿:“夜深了,阿爷今日喝得多,过不了多久大概阿娘就会命动身回宫了,上官才人就请跟我们一起入席吧。”
婉儿点点头,跟在他们身后回到了宫宴上。太平喜欢儿子,李旦喜欢女儿,旦是那样不争的个性,女儿贴心,也可以远离权势中心,他自然喜欢,那太平呢?她终究是天后的女儿,从血液里就流着勃勃的野心,只是在被宠溺的环境下成长,那大大的野心都被化作了小小的任性。
想到这里,婉儿突然有些害怕,看着鹣鲽情深的太平和薛绍,她已明显感觉到这前庭与后宫已把自己改变,那太平呢?太平是她心中最牢固的一片净土,在这风云诡谲的世道里,真不敢想象今后会有怎样的变数。
天皇执意不在上阳宫过夜,非要起驾回紫微宫去,说是第二天还要登则天门亲自宣赦,天后也都依了他。这一路上可没闲着,天后被要求跟天皇同乘一辇,婉儿自然是不敢造次独占天后凤辇的,于是只好跟在龙辇后面,依稀也能听到天皇酒后支支吾吾的话。从“朕当年在阿爷榻前遇到媚娘时就被深深吸引”,说到“感业寺那些日子你真是受苦了”,再到“阿爷光辉在前也没能行封禅礼,朕也没想到朕居然能去封禅”……数十年大事小事琐琐碎碎,从上阳宫回紫微宫的路上都被李治一一数了过来。婉儿从没见过这样的李治,大概也因为从没见李治醉成这样过,今夜他好像有说不尽的话,非得要在一夜之间都跟天后道尽。
宫宴本就进行到四更时分,加上为了让李治一路说高兴,天后下令队伍缓缓行进,进则天门时天便已大亮了,人困马乏之时,李治却突然兴奋地撩开帘子命停下,回头一手拉起天后道:“朕说了今日寅时要在则天门宣赦,看这天也差不多了吧,群臣百姓恐已先到,不如就这时上去宣赦后再进宫。”
天后也是一愣,不愿扫了他的兴致,于是应承下来,任天皇拉着她就要徒步登上门楼去。天后知道,自己身边这个男人已经多久没有像这样拉过她的手了,她跟他或情愿或不情愿地斗了这几十年,常常都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有丈夫的女人。
她原也是只作一个普通女子的打算的,赖得李治提起在感业寺的往事,挑起内心的一丝柔情。那时她在太宗的病榻前遇上风华正茂的太子,寄出“看朱成碧思纷纷”时心里十分不笃定,皇帝的后宫佳丽三千,李治何至于偏偏念着她一个人呢?可李治终究没有辜负她,当圣驾光临佛门时,当年的武媚娘激动得快要哭出来。
那时的天后,就打定主意要好好地侍奉这位将她带出尘泥的皇帝,不仅为自己的感情,在漫长的后宫生涯中,更为着坐稳这暗藏杀机的江山。皇帝和皇后的感情,毕竟不会同于百姓,天皇和天后的感情,又难以与古来的帝后相同,依赖而分裂的情感,正是由时间和形势,慢慢打磨成如今的模样。天皇有时与她合作,把朝政交给她打理,有时又如此激烈地抗争,带着儿子反对她,甚至召来上官仪,写下宣战书似的废后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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