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不知道经历这些兜兜转转后,自己对他的感情还剩多少,但在这位感性的皇帝絮絮叨叨地提起这些陈年往事时,心下还是泛起一阵酸楚。
大概是喝了酒又吹了风,李治的手冰凉,他走得很快,天后也加快步伐跟着,那高耸的门楼近了,近了……
那只冰凉的手突然有些僵硬,天后看向一只脚刚迈上阶梯的李治,他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僵硬了起来,瞪大的眼睛十分骇人。
“陛下?”
天后试着唤他,天皇缓缓回过头来,僵硬的脸上分明写着痛苦。天后屏气凝神,不敢轻易出声,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整个人直直地栽倒下来,正正倒在天后怀里。
“陛下?陛下!李治!宣太医!……”
☆、第四十一章
大唐高宗弘道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距天皇在则天门下突然晕倒已过去三天,本是来赴宴的皇亲们就被安排在了东都住下,说是等天皇病好再回去,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将有大事要发生了,不然不会匆匆忙忙把留守长安的太子显也召了来。
这三日天后照常去上朝抚慰众臣,天皇虽然不怎么理政,作为大唐的象征,他的安危实在也是关系着臣子民心。天皇被安置在贞观殿,那是帝王的寝殿,同时也是以太宗年号命名的宫殿,为随时照看,天后的办公地点临时从武成殿搬去了贞观殿,婉儿也带着她的小几案随天后搬了过来。贞观殿大得有点瘆人,婉儿从没见过一个人从弥留之际走向终结的全过程,所以平时天后不在她也不敢随意走动。天后在贞观殿的偏殿暂时住下,她也就随了天后,三天的日夜相伴,虽然天后脸上的情绪一直都绷紧,隐而不发,婉儿却早在御医的说法中预感到了大唐即将变天。
御医说,天皇是突发气逆,旧病来势汹汹,恐时日无多。
天后一直沉稳地处理着一切事务,婉儿知道她在见证过太宗皇帝龙驭宾天后又即将见证自己的丈夫经历同样的过程。这三天她们之间异常沉默,天后默默批着公文,也不考问婉儿政事。气氛沉郁到极点,婉儿却并不为自己看不见的未来惶恐,任伴驾在此的亲贵们有诸多猜测,没有一个如婉儿这般心安——只要听凭天后处置,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直到这天夜里,御医突然来报,说天皇醒了。
醒了?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婉儿看向天后,她的表情愈加凝重了,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先唤了外面值守的桓彦范进来,让他火速召皇亲与群臣于贞观殿前候旨,这才带上婉儿朝正殿走去。
婉儿不太明白天后这样的用意,却也老老实实跟着她,怀着忐忑的心进正殿,却讶然见榻上躺着的天皇气色红润,精神矍铄。
“媚娘。”
居然是天皇主动开口唤天后。天后立刻走到他榻边坐下,婉儿便乖乖地侍立一旁。
“媚娘,显儿到了吗?”
走近一点婉儿才发现,天皇虽然气色极好,但瞳眸里的光却是略略涣散,不知这是什么征兆,婉儿只觉得莫名紧张。
天后还噙着婉儿第一次在弘的婚宴上见到她时的那种微笑,语气却好像冰凉刺骨:“陛下叫媚娘,却问显儿的消息?”
天皇却像是无力编出一套话来回应她,只喃喃说道:“显儿……是个好孩子,他虽然做事不太成熟,但心里是善良的……”
“陛下。”天后冷冷打断他,“陛下就没什么话要跟媚娘说的?”
天皇瞑目,张着嘴呼吸,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媚娘啊,裴炎到了吗?”
婉儿看天后眼角抖了抖,身子也微颤,仿佛在奋力克制着什么。天后没有回话,倒是桓彦范近前来复命:“天后,群臣都已经到了。”
天皇突然笑了,一笑过后脸色陡然变得煞白,婉儿看得心里发怵,听他说话也明显费力了起来,直着嗓子努力地喊着:“显儿……显儿……裴……”
一声又一声可怖的呼唤再也藏不住天皇的心思了,天后猛地从榻边站起来,婉儿便看出来她极力克制的是暴怒。天后背对李治而立,厉声吩咐桓彦范:“让太子和裴相公进来。”
门一开,李显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几乎是扑跪在李治榻前,看李治风中残烛的模样,扯着嗓子就开始嚎哭:“阿爷!阿爷啊!”
裴炎跟在李显身后快步趋入,依旧如常地行大礼:“臣参见天皇陛下。”
显直吵得人心慌,李治摇摇头用力抬起手朝天后站的地方伸去,张着嘴倒气好一阵,勉强说出两个字:“遗……诏……”
天后终于回头,吩咐身后的婉儿:“婉儿,快记。”
婉儿忙拿了纸笔过来,按照天后的安排也给了裴炎一张,于是一个才人,一个宰相,一个跪在床头,一个跪在床尾,都听着床上风中残烛般的皇帝最后的指示。
“皇太子即位……裴……裴炎辅政……”李治艰难地说着每一个字,婉儿认真记着,在不停的气声中说出的最后一句终于让她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天后进止……”
婉儿所处看得清清楚楚,他张着的嘴渐渐喊不出声来了,天皇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只剩了倒气的声音,他就像在则天门楼下那般瞪圆了眼朝天后看去,伸手想要触碰她绝情的背影,触碰她背后绣得张扬的凤凰,然而再努力终究也碰不到了,伸过去的手就这么直直地垂了下来。
显的哭声止住,世界瞬间安静了。
御医在得到裴炎的眼色后斗胆上前,旋即朝天后跪下:“天皇陛下,龙驭宾天了!”
“阿爷啊!”听到御医的话,显又伏地哭了起来,还匍匐着抢上前去。
婉儿不敢看龙榻上的李治,这个一生纠结临死时终于还是推了妻子一把的君王死不瞑目,两只眼还直勾勾地盯着天后的背影。
裴炎把纸笔一放便跪上前去,几乎忘记天后在场,直接对着显行拜礼:“臣叩请新皇节哀,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新皇立刻出殿,接受百官朝贺!”
天皇刚刚驾崩,裴炎立刻就不把天后当回事了么?古来托孤重臣多是自矜,裴炎是李显的老师,凭着这层师生的关系,急于上位的汲汲感暴露无遗。天后若是不在此时据理力争,任着裴炎把她从权力中心推向边缘,只怕将来处境更加危险,婉儿急切望向天后,可天后依然是镇定不语。
显本就不知所措,虽不是个好学生,但师傅的话如今格外奏效,闻言便立刻抹抹眼泪爬起来,就要往殿外去,却在经过天后身边时冷不防被天后叫住了:“显儿哪里去?”
显一愣,少不得还是回过身来恭敬地回答:“儿如裴相公之言,去宣示百官。”
“天皇的遗诏尚未签发,你就还是太子,储君储君,你要拿什么让他们相信你就是新皇?”天后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淡漠地看着榻上不再有呼吸也不再能掣肘的李治,再扫向榻边的裴炎,“裴相公,你说呢?”
裴炎却回答得理直气壮:“皇帝驾崩,太子登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太子当先出去安抚百官,遗诏有上官才人与臣对写的两份,谁也篡改不了,不过是个程序,天后何必如此在意?”
他把“篡改”说得这样重,已经不是暗示了,而是直讽天后的野心。
天后却不紧不慢地说着:“名不正言不顺的道理,裴相公难道不明白吗?况且现在桓将军领着群臣在外面候着,深冬夜凉,他们都是身居要职的人,不但要看到新君,还要看到将来如何行政,我看还是早些把遗诏签拟出来,再让显儿出去宣示为好。”
一段暗藏玄机的话让裴炎听得心里直发怵,天后的权术远非他能想象。一番话虽是冠冕堂皇,可看看贞观殿里的侍从,至少裴炎认识的人里几乎都是天后的心腹,她还专门提到外面是桓彦范在带兵守着群臣,看来天后是早有准备。宫禁之中,几乎已成了她的天下了,裴炎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就算天皇不松口,遗诏里依然能被加上天后问政的字眼,自己这个托孤大臣,还没上任就吃了个下马威。
裴炎的话全被堵住,只听天后吩咐道:“婉儿,拟诏吧。”
裴炎有点惊讶,按理说如此重要的遗诏应由大臣代笔,在场没有谁比他更有资格来写这封遗诏,却也识相地没有声张,谁知道天后又在玩什么把戏,反正核心的内容是天皇口述,剩下的虚语套话、润色辞藻谁写也无所谓,何况本来婉儿已常写诏令,大家对这位上官才人的能力还是有目共睹的。
裴炎惊讶,婉儿更惊讶,未料天后竟让她拟这么重要的诏书。只是惊讶,没有怔愣,婉儿立刻坐到自己的小案边去,知道此刻容不得自己犹豫,走笔便写:
“朕闻皇极者天下之至公,神器者域中之大宝,自非乾坤幽赞,历数在躬,则凤邸不易而临,龙图难可辄御……”
此时写诏令对于婉儿来说已是轻车熟路,天后看她从容不迫的样子,眼角微微带笑,婉儿就是这样,面对实际的状况也会惶然无措,可一旦坐下来写诏令,就能安安静静处变不惊。
“皇太子可於枢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於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玉玺一盖,婉儿将墨色新干的遗诏呈与天后。天后淡淡看一眼,转而递给了裴炎:“裴相公,请吧。”
裴炎仔细看了看,确信没有背离李治的意思,才恭敬地对卷起来,领着李显走出门去。
☆、第四十二章
公元六八四年正月初一日,皇太子显于东都紫微宫乾元殿登基,是为大唐中宗皇帝。
未到花信之年的婉儿得天后授意协理登基大典,已是太后的她却并未出现在典礼上。裴炎以“军国大事有不决者”为由,称如今尚无军国大事,太后可自颐养天年,那天在贞观殿中如此咄咄逼人的太后,在好不容易拿到问政权之后,竟然顺水推舟答应了。婉儿望向上阳宫所处之地,她知道太后在那儿。
那个不可一世的女人,难道就要随着李治的突然离世而退隐了么?不仅婉儿,连满朝文武都不相信。
“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来求着我回宫的。”太后如是说。
如果说还是有人相信了太后的“隐退”,那大概说的就是新皇帝李显了吧?现在的显正任他的皇后韦香儿给他戴金冠,那新奇又傲慢的神情让婉儿不愿走近。婉儿终于也相信,有些人就是穿上最威严的帝王衮冕也难看出气质来,倒是一旁的韦香儿,袍服上的金凤像要飞腾而出。
“陛下,吉时将至,百官等着见龙颜呢。”婉儿进来提醒。
“那就让他们等着。”显不屑一顾,没有了太后的威压,显就像是卸了笼头的野马,什么本性全都暴露出来了。
婉儿无奈,想再进谏:“陛下……”
“婉儿,你穿这件不好看。”显斜睨过来,语气轻浮,“朕喜欢你在上阳宫宴上穿的那件月白色的襦裙。”
正逢大礼,作为内廷礼官,婉儿穿了与才人身份对应的五品红色襕衫,她现在已不同以往是作为太后的侍女,而是典礼职官的一员,她的品级还够不上做大司礼,虽只是幕后的负责人,也需衣冠合礼,圆领官服是既实用又表明身份的穿着。
婉儿知道跟显说道理是说不通的,于是侍立缄默。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她还要忍受多久,但直觉告诉她,该是快了。
她清楚地记得天后的话,所以有勇气等下去。
“你已不再是我的侍女,你是草拟遗诏的人,是皇帝的侍从,谁是皇帝,你就是谁的臣。”
太后要她做皇帝的臣,婉儿却能品出个中意味。太后表面不再管理朝政,放权给李显,可既然说了“迟早还要回来”,那么这权就只是暂时放出。只要太后还对权力有向往,那么裴炎和李显这对师生,终究要成为她的心头患。
况且太后是真的不放心。她很明白她的儿子们怀有怎样的心思,既然李贤敢于用不理朝政相逼迫,陡然放开笼头的李显,难保不会为了反对她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太后的人虽是去了上阳宫,她的影子却无时无刻没有在紫微宫徘徊,来自太后的威压,由她朝上不可小觑的势力而造成,坐在皇帝位子上的人,必然不会好过。婉儿是可以参与政事的人,太后留她在这里是为求个安心,更何况,她虽是太后的贴身侍女,又与李显是内文学馆的故交,把她留在这里,既可以为太后之耳目,又不那么扎眼。
这些事,太后不说,婉儿也早已有了默契。
太后甚至还给她配了一个机敏的宫女来贴身照顾她,使她更加觉出自己的位置有所改变了。婉儿看看那个名唤“宜都”的小姑娘,她才十四岁,跟自己那时一样的年纪,那个爱做梦,对未来充满着好奇的年纪。
见婉儿久久不语,兴许是觉得没意思,又兴许是觉得自己闹够了,冠带整齐的显终于走了出去。婉儿默默跟在他身后,跟惯了太后,陡然跟上别人进入朝堂,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登基大典隆重而又冗长,至少婉儿是这么觉得的,不禁神志飘忽起来。想想自己以前总跟太后一起上朝,大臣们的奏报关乎一方,太后与她商量朝政,时时应对并非负担,却十分有意思,即使是裴炎出来搅局,她也没有今日这种百无聊赖的感觉。恍惚中又想起永淳元年的大灾荒,太后是那样铁腕,敢于牺牲一切的人,她对太后矛盾的揣测、立场的犹疑,难道都随着李治的离去而飘散云烟了么?太后移居上阳宫不过两日,婉儿竟只剩下了强烈的思念。
作为托孤老臣的裴炎亲自宣着一份份诏书,除了出自婉儿之手的那封遗诏,还有门下省发出的新皇诏,无非就是大赦与加封,一长串名单念下来,裴炎乐此不疲地仿佛终于圆了行使手中大权的梦想,婉儿却不怎么想听。
“慢着!”从进了乾元殿以来,还一直服服帖帖十分配合的显突然发话了,生生打断念着诏书的裴炎。裴炎始料未及地一愣,婉儿却是眼神一凛,知道这混世魔王又要闹了。
只见显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裴炎跟前,几乎是抢过他手上的诏书,十分嫌弃地看了一眼,啧啧道:“念来念去,加封了这么多人,怎么就单单没有朕的岳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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