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稍一沉吟,将这感叹放空,忽然道:“婉儿,有空的时候代我去安福殿看看皇帝吧。”
婉儿一愣,眼前的太后常是在朝堂上提起儿子时一脸不成器的痛心疾首,唯有私下里在她面前显露出一个母亲的关怀。她能感觉到太后一向强硬的内心里是藏着纠结的,对于叛逆不羁的贤和倒行逆施的显,她可以不讲情面地施展手段,可对于温润如玉的旦,她似乎常常难以决断。
在李显登基的时候,以裴炎为首的辅政大臣们尚有一丝庆幸,太后主动还政,李唐皇室的权力不会动摇,可短短五十三天,太后迅疾地结束了李显的皇帝之路,改立上来李旦。请神容易送神难,太后还朝后加紧了集权,李旦初任,没有一□□使过皇帝的权力,反倒是太后先把乾元正殿拆了,大兴土木修起什么万象神宫,又从把紫微宫改名太初宫开始,渐渐的将百官都改了名。太后竟然改旗易帜,改元垂拱,所谓“垂衣拱手,无为而治”,在太后显见的要大干一场时,却给皇帝选了一个“无为”的年号,这就根本无需猜测了,谁都知道李旦只是一个傀儡皇帝。
旦自请居于远离前朝的安福殿,那是一个极聪明的位置,既表明身处后宫绝不染手权力的决心,又不至于离他常怀猜忌的母亲太远,安分于母亲的眼皮底下,是旦从三个哥哥的悲剧中悟出的保身之道。
“奴婢见过上官才人。”
九洲池波光粼粼,映出在门口侍候的宫娥的面容,婉儿驻足一看,一丝熟悉感升起。
“你是……”
“奴婢是韦团儿啊!”带着攀近乎的迫切,那宫女忙忙地为圣眷正隆的上官才人拨开迷雾。
“哦……”婉儿一时不知要作何表情,是故人却也算不上故人,婉儿不是记小仇的人,只是想起内文学馆的旧事,难免尴尬。
韦团儿却丝毫也不尴尬,扬起笑容急着回话:“圣人有事在忙,请才人容奴婢进去通禀。”
她攀附的急切写在脸上,婉儿暗暗有些不悦,心里盘算着还好今天是她代太后来,否则“有事在忙”四个字又不知道被多少逢迎上意的奴婢曲解出什么意思来。
“圣人这一阵在忙什么呢?”婉儿问着,不着痕迹地往里窥探一眼。
韦团儿笑道:“德妃得了身孕,圣人高兴得什么似的,在给未出生的小皇子做礼物呢!”
“是吗?”婉儿微微惊喜,太后要添皇孙,可这样大的喜事竟淹于武成殿的卷帙浩繁,旦的反应也是非同寻常的,他可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了,竟能这样高兴,他对于这个未出生的孩子的恩宠,似乎超出过往太多,“若真是个小皇子,序齿该是三郎了吧?”
韦团儿正待说什么,安福殿的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李旦一抬头便望见婉儿,惊喜地笑了笑:“上官才人怎么有空到安福殿来了?”
皇帝亲自迎接她,婉儿忙福身行礼:“陛下折煞婉儿了。”
“说什么折煞不折煞的话,婉儿是代太后来看我的,太后日理万机,要是抽空亲自来,那才是折煞我了。”
婉儿闻言抬头,这话要是从贤嘴里说出来,那一定是咬牙切齿带着深重的恨意,可旦是带着淡淡的笑意说出来的,他总能把话里的话重新埋进话里,让一切或鄙夷或失望的慨叹听上去都是那样无害,像极了时间长河的彼岸,已久违不见的弘。
眼前的形象忽然重叠,这才意识到仰面视君是大不敬,婉儿忙移开眼,环视这间不大的宫殿。安福殿坐落在九洲池北,将入夏的天气里,乘着池上袭来的阵阵凉风倒也惬意,旦搬进来后倒也没有因他皇帝的身份对宫殿进行过多的改造,安福殿基本还是隋时初建的样子,只是多了一些属于旦的陈设,他亲绘的兰花屏风将殿内一挡,七弦的琴与七窍的笛子挂在一起,桌上还放着一块未完工的璞玉,依稀雕刻有兰花的影子。
“听说陛下喜添龙子,婉儿这便提前道喜了。”婉儿盈盈一笑。
“啊……”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旁边韦团儿似笑非笑的表情才明白,于是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太后孙息繁茂,三郎非嫡非长,有什么值得才人贺喜的……”
他这么说婉儿算是听出来了,三郎非嫡非长,要不是废王立武,他这个皇八子可不也是非嫡非长?再是非嫡非长,不也坐上了这个尴尬的位置,在这个特殊的时代里,一切都不一定按照固定的轨道走,婉儿自己,可不就是鲜活的例子?
“太后遣婉儿来,是想问圣人住得可好,有没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这话正是摆出太后才是太初宫主人的身份,向暂住于此的皇帝客人问好。婉儿纠结着开口,虽然极不情愿对旦说这些夹枪带棒的话,可她必须摆正自己是太后的人这个身份。
旦如寻常一般淡漠于这些话里的暗示,只将目光微微挪开,望向九洲池那畔被水汽蒸得有些发虚的影子,神往地说道:“能在这里遥望才人的凝华殿,难道还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吗?”
能言善辩的婉儿总是在旦的面前噤声,她低着头能感到旦在看她,用那种她每每一触及便会心软的眼神,她常常在太后的身边,以为自己也练就了一身铁血本事,可一朝触及内文学馆的这些故人,就重拾一个凡人的弱点——旦是这样,太平也是这样。
“上官才人,太后急召!”连接安福殿与九洲池外的桥上匆匆跑过来一个舍人,婉儿忙道了一声辞,得了赦似的跟他去了。
☆、第四十六章
上官婉儿匆忙回到武成殿的时候,殿内已站了好几个紫袍人,听见响动扭头望过来的正是裴炎,那扇门仿佛是特意为她留的,甫一进来,殿门便紧闭。婉儿躲开裴炎的目光,在正中坐着的太后的示意下,绕过跪在殿中一身将军打扮的人,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去。
“裴相公有话,接着讲。”看来是她的闯入打断了密谈,婉儿认真地研起墨,通常这样的架势便是要立刻出诏的时候。
裴炎收了看向婉儿的目光,回禀得掷地有声:“庶人贤无德而废,太后将他幽于巴州,乃合宜之举,终是罪不至死,丘神勣矫太后诏鸩杀之,虎毒尚且不食子,这是损太后之德,其心当诛!”
婉儿研墨的手一抖,刚磨出的墨汁竟溅了出来,太后一眼扫过来,婉儿忙狼狈地抓起一旁的绢巾去拭,不想一抹,几案上便晕成了一片。
太后并不为此作声,转而问阶下跪着的丘神勣:“丘将军,你怎么说?”
丘神勣早已磕了无数个头,涕泣不止:“臣惶恐!庶人贤在巴州时,常对太后怀恨在心,种种狂言,臣已如实具奏,臣常诫其狂悖,然忠言逆耳,终不见用。前有太后废帝为庐陵王一事自东都传出,风闻于巴州,已不知是何面目,贤得此语,以太后终不能见谅,畏罪自裁。无能阻止,是臣之过;逼杀庶人,实非臣之作为!”
“你放肆!丘神勣,我来问你,庶人贤在巴州日久,倒也清平,前也未闻有忌惮恐畏之情,何至于偏在前日自裁了呢?”裴炎怒斥道,“太后废帝,有诏传于天下,巴州虽远,也是王土,诏令所及,若有一二误解,正该你细细排难解忧,庶人贤是太后之子,非虑及此,要你这个左金吾卫大将军去守着做什么?庶人贤死在你手上,你倒想推罪给太后吗?”
“臣万无此意!臣万无此意!”丘神勣被他的厉声恫吓惊出一身冷汗,往前爬了两步期盼着太后能说句话。
几案上墨汁渐被擦干,婉儿凝望着那一片晕染开的墨迹直发愣,满心里难以置信今天让他们争得面红耳赤的主题。
李贤死了?
那个总是穿着一身黑袍,带着一身戾气的男人,死了?
那个代替了天神般的李弘,带她出掖庭宫看这大千世界的雍王,死了?
算一算,贤已经离京四年了,这宫中,众星拱着的,换了显,又换成了旦,属于贤的气息几已无存。而她日日为分太后的忧而忙忙碌碌,清梦里不再有谁的影子,贤的模样,贤的身影,似乎被时间拉成了陌生的东西。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她亲手写下废黜他的诏书,用贤的前途换来自己的前途。
他毫无预兆的死宛如一声惊雷,将已被工作磨得麻木的婉儿又震回记忆的深处去,她的过去越来越沉重,沉重到快要磨灭前行的决心。
她怎能就当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忽然死了一般?她看着那些不受她控制的墨汁溅出来,只感到深深的无力,时代的潮流裹挟着那些为她打开宫门的人们一个个远去。是她小看了太后,自以为与太后联手废掉显,愉快地合作了一番,就窥知了太后的全部心思。
弘走了,贤也没了,显尚不知将来,旦已明端端地被圈禁,太后手里的屠刀连亲生儿子也不避,什么时候会转向知道太多的她?
太后说的“前路漫漫,处处皆是明枪暗箭,尚不可松懈”,原来是举起屠刀的宣言吗?
婉儿心里一阵恶寒。
“庶人贤虽废,太后的血脉未断,此事必不是太后授意,丘神勣便有悖逆之罪!庶人贤死因不明,听说他在巴州安心省身,颇受巴州人景仰,现下只怕巴州舆情不息,臣请太后下诏,杀丘神勣以平民愤!”裴炎一定要借此断了丘神勣的性命,站在颇为“正义”的一方慷慨陈词。
“太后!”丘神勣虽是吓得面如土色,心里却极明白,不管“正义”在哪边,他的命都只在太后的手上,“说什么庶人贤在巴州安心省身,裴相公也信这种哄人的鬼话!他明明是心怀怨忿,前些日子还写了首《摘瓜歌》,天天在阁楼上唱什么:‘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摘绝抱蔓归。’太后思忖,是什么瓜藤偏就只长了四个瓜,一摘是让谁好,再摘怎么就稀了呢……”
“够了。”真是慌不择言,把密奏上的话都抖了出来,太后明显的不耐烦了,出声制止了二人的骂战。
一时鸦雀无声,太后看了眼还在发愣的婉儿,目光投向平常总是汲汲于事如今却一言不发的武承嗣:“承嗣,你说怎么办。”
武承嗣站出来时斗胆抬头一瞥,看不透太后阴鹜的脸上究竟透露出什么情绪,只好忐忐忑忑地回道:“臣方才听了,似是庶人贤的确有不忿之心,而丘将军也确乎时有威逼,现下尚无确切证据说明庶人贤是丘将军逼死的,却也没有确切证据说不是。无论事实如何,丘将军有失职之过是没有疑义的,太后不予治罪,恐怕难以平众怒。”
大殿随着他的话沉寂下去,太后默然不问,武承嗣尴尬地站在中间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裴炎依然是一脸不屑地俯视快要趴在地上的丘神勣,不与武承嗣这两方忖度出的“折中方案”争执。
“太后。”婉儿抿了抿唇,从几案前起身,大胆迎上太后的目光,问,“太后特意召婉儿也来听,也许婉儿有进言之权?”
太后点点头:“你说。”
“丘将军固然失职该罚,可若真如裴相公所言,庶人……庶人贤在巴州名望甚高,且有疑太后之嫌。太后若是杀了丘将军,便会有人说太后杀人灭口;若是贬了丘将军,又会有人说太后虚与委蛇;若是不问罪,又刚好坐实了太后杀子的嫌疑。世人不惮以恶意揣测,单说‘虎毒不食子’的道理,他们又如何能领会到太后身上?”婉儿顿了顿,继续说道,“众口铄金并不怕,时间一久也就为人淡忘了,怕的是有人借庶人贤的事要大做文章,要把反太后的大旗打出来,做出祸乱国家的事。”
“婉儿知我之忧。”太后赏识地点点头,问道,“那婉儿已有办法了吗?”
“无计可除,只好尽力补救,使不授柄于人为上。”婉儿道,“杀了丘将军便是死无对证,凭他人一张嘴任说,应当重罚,使人知太后之痛心,并下诏追复雍王名节,使人知太后爱子之心,兼之,诏告不以太后名义,而以皇帝之名义,使人知朝堂仍由圣人把持,固有乘机作乱之人,也难能名正言顺。”
婉儿少有在众人面前这样长篇大论,不鸣则已,语出便是惊人,太后当然知道她为何这样急着出来说话,唇角掠过一丝落寞的笑,命道:“就这么办吧。”
得到太后的首肯,婉儿长舒了一口气,却没有每次意见被采纳时的欣喜,她坐回位置,只是默默地拿起笔,如往常写每一份诏令时那般冷静下笔:
“天象无极,星无二转;人有贤鄙,性同一善。故庶人贤,狂言已甚,多悖逆之举;省身日久,悟忠义之本。近不能睦其家,孰可承祧;远尚能怀其国,不忝为臣。”
“朕为国忧,恨庐陵之废;兼怀前事,问巴州之情。畏罪自戕,原无加宠之例;良深痛悼,更兼棠棣之思。前有废黜之诏,是刑典之峻厉;今有追复之制,亦德被之休明。故追复其爵,可即还柩,以雍王礼葬。”
诏书发到正赶赴房州的李显手上,不是给他的诏令,军士便只是给他递进了马车里来,往前的路越发难行了,崎岖颠簸中,一字字如刀剑般刺入显的眼睛,读完最后一个字已是冷汗涔涔,手一脱力,诏书便落在马车里。
“六哥没了……六哥没了……香儿!她动手了!”显慌忙握住身边韦香儿的肩头,惊魂不定,“好一个道貌岸然的手段!我就知道被废出京根本就不能保全性命!六哥在巴州四年了,一点违逆她的消息都没有传出来,现在他竟然死了!什么自杀?他刚刚被废心灰意冷的时候都没有自杀,你信他四年后会自杀?”
“殿下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在宫里的这些年难道还不明白你那位阿娘的手段?她想杀谁还不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雍王算什么,她就是立刻要派人追上你来,又有什么难处?”韦香儿却是镇静得可怕,挺着大肚子,说的话里却没有一点为人母的柔情。
她的脸上逐渐有了太后一般的神情,显怀疑着自己的眼睛:“香儿,你……”
“我是想说,你那么怕有什么用?你怕了,你安分了,她就不会杀你了吗?”韦香儿看着丈夫,他永远这么慌慌张张,一天天让她心烦,“你的性命,咱们全家的性命,不过在她一念之间,与其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想想到了房州要怎么过活!”
显明显没有听懂,直声问:“难道就这样听之任之,步六哥的后尘?”
“傻子!不然你要怎么做?在房州拉起一支人马打回东都去吗!”韦香儿觉得自己还没被太后的屠刀赶上,就要先被丈夫气死了,“废帝是惊世骇俗之举,可那时谁不盼着你下台来?她要杀你,当时就趁着众怒下手了,怎会放你这么个隐患去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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