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孤大臣的威严就这样被随意践踏,裴炎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但毕竟是登基大典,众目睽睽之下,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韦玄贞不过是普州参军,不仅位卑身微,况于朝廷没有寸功,无功加赏,非明君之举。”
“他本人虽寒微,可也是皇后的父亲,皇后母仪天下,岂有不善待其父的道理?况且要论功德,重照更没什么功德,还不是一满月就被先帝封了皇太孙?”显抚弄着诏书,觉得这事只要自己一句话就能成。
裴炎拧眉,实在不愿意在登基大典上与新皇帝争执起来,只好问:“那依陛下之见,加封为何等品级为好呢?”
“裴相公你不是调任中书令了么?这侍中之职不是就空下来了?”显嘻嘻笑着,像在说极小的事。
裴炎正色道:“侍中可是宰相!要把青衣一夜升为紫袍,陛下岂非让群臣寒心?”
登上帝位的第一件恩赐,竟然就不得师傅的允准,显脸上的笑意僵住,面对裴炎一头苍苍,勉强还是翻出点耐心,解释道:“师傅曾经为朕讲解《孝经》,朕深感其理,其中说‘人之行,莫大于孝’,又说‘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先帝故去,岳父大人即如朕父,事父以孝,敬重其位,安养天年,难道不应该吗?”
李显以为自己理直气壮,一旁的婉儿听了,却禁不住在心下暗笑。裴炎以鸿儒著称,而李显从来就不喜读这些经书,学成半罐水,如今还想援引儒经来驳斥裴炎,无疑于给自己挖了个必败的大坑。
果然,裴炎不甘示弱:“臣枉为陛下讲解《孝经》,使陛下有如此曲解,实乃臣之罪过。《孝经》曰:‘爱敬尽于其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天子以孝治天下,要推亲及人,使德风被于百姓,此所谓天子之孝。侍中乃门下省长官,位秩三品,宰相之职,掌封驳之权,正陛下之谕,岂可为事亲的缘由轻易授人?若使庸人为之,天威何以下达草野,百姓如何沐浴德风?”
“裴相公!”打断他的侃侃而谈,李显脸上的愠怒更明显了,“今日是朕的登基大典,朕不是来听你讲课的!”
他还知道这是登基大典,皇帝在登基大典上就明晃晃地与托孤大臣吵起来,婉儿更加笃信了太后的预判。太后留她在这里,也是想要她酌情做点事,若是这对师生携手,态度强硬,太后未必能很快地插手进来。可如今看来,不需要婉儿出面,更不需要别人的挑拨,这对师生从一开始就陷入分裂了。
“陛下,臣是奉先帝诏为帝师,更奉了先帝遗命辅佐陛下,陛下有不正之想,臣万死也要进谏!”不听劝的皇帝倒激起裴炎更深的不满,事情已经变成相权与皇权的第一次交锋,两方都当仁不让,“《孝经》中还说,就算是庶人之孝,也要‘谨身节用,以养父母’,陛下一身系以万民,可陛下的谨慎在哪里?”
“够了!”他这无异于指着鼻子骂人了,年轻的皇帝何堪忍受这样的耻辱,拍案站起来,瞪着裴炎要作天子之怒。
可裴炎竟然不顾他的天子之怒,反倒从容跪了下来,朗声道:“臣请陛下三思!”
见裴炎一跪,大殿上也就刷啦啦跪下一片,齐声情愿比山呼万岁的响动还震撼:“臣等请陛下三思!”
“你……你们……你们!”显气得手发抖,指着裴炎鼻子骂,“裴炎!朕可是皇帝!你再是宰相再是顾命大臣,也不过是朕的臣子!当场威逼朕,你这是想造反么!”
“臣为大唐江山所虑,忠心可鉴!”裴炎义正言辞。
“这……这这这……”显下不来台,四下环顾,终于还是把救命的眼神抛给了韦香儿,只见韦香儿皱着眉摇摇头,显忿然将手中诏书摔在地上,“都起来吧!朕不给侍中就是了!不……不过,左右是朕的岳父,好歹也给加封个刺史没问题吧!”
裴炎终于松了一口气,领着群臣起来:“陛下英明!”
婉儿冷眼看着这一切,也不知裴炎对这扶不上墙的皇帝怎么想,不过她是越来越相信太后的话了,李显的朝廷,从刚开始就能看到它的终结。
☆、第四十三章
“连你也拦着朕!这大唐的皇帝是朕,不是他裴炎!”李显出了殿,犹是越想越气,冲着韦香儿发起火来。
韦香儿并不示弱地争辩:“陛下刚刚坐上这位子,人心未定,千不该万不该跟权臣吵起来,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要加封妾的父亲,还得徐徐图之。”
换成别人说,大概显又是一顿闹了,偏偏皇后说的话他还听。婉儿在前面引路,听得一清二楚。到武成殿门口,婉儿让到一边请显进殿:“请陛下入殿。”
显瞥一眼婉儿,大踏步走了进去,不过两步工夫突然又停下来,扭头看着站在门口目送自己的韦香儿:“香儿,你怎么不进来呢?”
“妾是女眷,陛下是去理政的,把皇后带上算是怎么回事?”
“那……”显看看香儿,又看看婉儿,皱起眉头,“婉儿也是女人,怎么就跟朕一块儿了呢?”
婉儿简直无语,想再跟显解释一下自己的身份,却被香儿抢先道:“上官才人是大行皇帝册封的女官,况得太后授意协理政事,替陛下分忧。”
“分忧?朕又不像先帝,身体好着呢!有什么好分忧的?”显不悦拂袖,旋即又满脸堆着笑,一双眼里满是邪气,“朕的朝堂,从此怕是不需要婉儿了,朕的后宫可不一定……”
“陛下!”韦香儿赶紧开口制止李显,太后虽然人在上阳宫,可直觉告诉她,这紫微宫中耳目一定众多。上官婉儿不过二十岁的小姑娘,居然得天后极致信任掌管政务机要,其在太后心中的地位绝是非同寻常。显竟敢公然调戏她,怕是连皇帝的身份也挡不住太后的天威。
婉儿却是处变不惊,语气平淡到近乎冷漠:“群臣还等着陛下召见呢,请陛下尽快入殿落座吧。”
显自讨了没趣,拂了拂袖,大步进了殿。
韦香儿仍是站在门口,不过目光已经落在了婉儿身上,想着自己劝了显给她解围,至少会有一点眼神交流,可婉儿头也不回,跟在显身后径直进殿去了。
从李治驾崩到新帝登基的几日里,太后未理过政事,积压下的奏疏公文早已堆成小山,群臣需面奏的事务也空前繁多。婉儿还坐在原来的几案边,看着显坐在原本属于天后的那个位置上,斜倚着身子,懒懒地听着下朝后立刻找到这里的裴炎奏事。
“陛下……陛下!”
看着昏昏欲睡的显,裴炎快要心凉成冰,那个明大夫不知道怎么看的相,居然说眼前这个毫无皇帝气概的人像太宗皇帝。
“哎?……哎……”显终于被叫醒,没耐心地看看裴炎,“我说裴相公啊,咱们天天朝会上见,有什么事不能在上朝时说,偏要下了朝来找我呢?还有外面的那些大臣,你待会儿出去的时候就让他们回去吧,我今日乏了,不想陪他们胡闹。”
“这……”裴炎不知所措,看向头也不抬兀自批着奏疏的婉儿,心下深深叹了口气。婉儿明显是太后安插来的,自己也曾将她视作必须除掉的眼中钉,可如今看来,其君昏昏,身边再没一个有才能的人,自己这个中书令也是无可奈何。一天不到,裴炎就对这个新皇帝失望透顶,究竟能不能以谏正人,实在是难知底细,或许可以从婉儿身上入手。
裴炎服服帖帖地退下,又让显感受到了做皇帝的快感,得意地说着:“婉儿,你看到了么?朕才是真龙天子,这老东西,算得了什么?”
“陛下龙威,自然是没人比得过陛下的。”客套地笑笑,说得对啊,他是皇帝,婉儿也不好不理他。
看婉儿笑得勉强,显立刻凑了过来,趴在婉儿对面,搬开挡在眼前的公文堆,突然像是在赔笑:“还在生我的气?”
婉儿摸不着头脑,不过事实是显微胖的身躯挡住她批奏疏的光了,执笔静默,婉儿低低回了一句:“婉儿不敢。”
“我开玩笑的,婉儿的才能有目共睹,我早在内文学馆的时候就知道了!”显十分笃定,从来没这么认真说过话,“那时你是六哥的侍读,天天跟着他回雍王府去,你看五哥的眼神也那么不一样,我又拿什么比他们呢?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是朕了,是天下独尊了,婉儿,我其实一直都……”
“请陛下自重!”婉儿的语气从未这么重过,显说着就要拉她的手了,婉儿猛地掷笔缩回手,毛笔直直地落在案上,溅了两人一身的墨水。
显痴痴地看着袖子上的点点墨汁,似乎还晕着淡淡的香气:“婉儿,我是真心的。政务交给宰相们来处理就行了,我想纳你为妃……不,你想做皇后也行!”
“婉儿没有后妃之德,请陛下死了这条心吧。”婉儿闭起眼态度坚决,显的神经质令她猝不及防,可他是皇帝,他要做什么,不是自己一个小小女官能左右的,这就是权势的可怕。想起上阳宫里的太后,太后啊,你选择把婉儿留下的时候,想过这宫里的明枪暗箭么?
显低低地笑了,终于还是没有强逼,看着她许久,自己转身走了出去。
婉儿松了一口气,能感觉到自己满背冷汗浸湿衣衫。
从前在武成殿或是长安的紫宸殿值夜都是令人高兴的事,可这一夜令婉儿感到无比漫长。满脑子里都是太后和李显,两个影子挥之不去,一个是希望与坚持下去的勇气,一个是错愕与深入骨髓的无奈。有太后陪着,值夜也不会无聊,今夜虽仍有工作没做完,看着还零零散散堆在案上的文书,婉儿却失去了兴趣。
正出着神,宜都奉了茶来:“才人,歇歇吧,快三更了。”
因自己要醒神,也不知道吩咐宜都跑了多少趟沏茶,婉儿接过那杯热茶,习惯性地道了声:“谢谢。”
这一下宜都倒不好意思了:“才人不必这么客气,太后遣奴婢来就是为了服侍才人的。”
“奴婢……”婉儿拿着茶杯的手突然顿住,许久才笑道,“谁不是奴婢?我也不过是掖庭宫奴出身。你既跟了我,就别再自称奴婢了,也像我一样,自称名吧。你不嫌弃,今后我就把你当妹妹。”
“才人抬举宜都了,岂敢嫌弃!”宜都跪了下来,此刻不知道自己有多庆幸太后把自己派给上官才人。都说上官才人随太后杀伐决断,只怕是个不讲情面的人,没想到对身边的人这么好。
宜都一面感激,一面也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呈给婉儿:“才人,这是裴相公今日给宜都的信,说是托宜都转呈给才人。”
裴炎这不可一世的托孤老臣,从来没正眼瞧过她,怎么也想着给她写信了?恐来者不善,婉儿蹙眉接过,边看边问:“你是怎么跟裴炎联系上的?”
“是裴相公大典后来了武成殿,没多久就出来了,看样子脸色不大好。裴相公看宜都在偏殿备茶,就过来要了纸笔当场写了信,要宜都交给才人的。”
是了,那时自己也感觉到从裴炎那里投过来的目光。裴炎暗地里做的那些事婉儿见得多了,尤其是永淳元年的大灾荒,就是因为裴炎的万般阻挠,致使自己跟太后之间仍有未解开的心结。婉儿实在不想跟裴炎有所交集,可人家却找上门来了。
迅速看完,婉儿就着几案上的蜡烛便将信烧尽,吩咐宜都道:“此事不宜声张,你就当没做过,明白么?”
“宜都记下了。”
“下去吧。”
看宜都出了大殿,她那跟自己说上一两句话就激动兴奋的神情,和六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样。婉儿心里有些堵,尤其是还在回忆裴炎信里的内容。
上官婉儿,顶着上官的姓,就要做对得起上官家的事。上官仪一世忠臣,被枉杀也无憾,满朝无不敬重。而今皇帝昏聩,若不能死谏,恐也无颜见列祖列宗。
裴炎终究是在自己改变李显无果后将筹码压在了婉儿身上。婉儿冷笑,这些男人呐,即便这样,宁愿相信自己这个小小女官,也不愿意去求太后出面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不如自己再添一把火。
想想太后从未这么闲暇过,这几天只怕是寂寞了吧?婉儿起身来,久坐后竟觉得头有些晕。这大概是身体对这几天的超负荷运转发出的警告吧?知道自己再不休息只怕是不能精神饱满地等到太后回来,婉儿苦笑一声,进了内殿。
武成殿的福利一向很好,特意有给值夜官留的小榻。婉儿躺在榻上,虽然疲累,却总是睡不着。夜凉如水,再厚的被子也像是挡不了直直侵入的寒意。时已过半,月光斜斜地照进来,榻边立着的锦屏似真似幻。上阳宫,那么近的一个地方,却因着各自的两座高高的宫墙而显得遥不可及了。
辗转一阵,终究还是披了衣服起来,在白纸堆里寻到自己带来的梅花笺,婉儿走笔便写: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露浓霜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写罢搁笔,终于裹着被子,沉沉睡去。
☆、第四十四章
在皇帝李显半个月不视朝后,悠闲许久的上阳宫,终于迎来既定的稀客。
风尘仆仆赶来的裴炎被告知太后还在休息,这位托孤宰相就在霜天里候了整整一个时辰,硬着头皮进殿时,有太后意料中的狼狈。
“臣参见太后。”
“裴相公不在紫微宫理事,到我这闲置的上阳宫来做什么?”太后不慌不忙地啜着茶,与裴炎截然不同地悠然自得。
“臣叩请太后回宫主持大局!”裴炎猛地就跪下了,甚至老泪纵横,全然不似半个月前连军国大事的决策权都不愿阐明的那个裴中书。
“这是怎么了,突然行这么大礼?来人呐,还不给裴相公看座?”太后佯作生气,殿上侍从便将裴炎小心搀起来,还特意给他布了席。
裴炎微微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或者方才就是装出来的也未可知:“圣人已经半个月没有视朝了,群臣无首,国将不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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