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说得入迷,武皇也听得入迷,不期拥挤的人群中一个小男孩冲撞过来,正撞上武皇,打破了菩提禅境。
“阿娘?”男孩攥着武皇的裙角仰望,怯怯的声音立刻顿住,像是被眼前这个女人的气势震慑住,往后退了两步,正退进急匆匆追上来的妇人怀里。
“七郎!乱跑什么,阿娘差点找不到你!”妇人先是拍了拍儿子,揪着小孩子笑向武皇赔礼,“对不住了,小孩子不懂事乱跑,冲撞了贵人。”
武皇轻轻颔首,大度地说了声:“无妨。”
妇人拧着儿子再次弯腰致歉,回身揽着他,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便登时消失在神都茫茫的人海中。
这本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一声“七郎”却挑起了别人不敢揭的旧事。
“七郎在房州,也有六年了,不知是有悔意,还是怀恨在心。”武皇置身于茫茫人海中,却更显得孤独苍凉,“他是个傻孩子,原本也想不到自己会坐到那个位置上去。我还记得他小时候不善打马球,贤儿不屑理他,他却一心要赶上兄长,总是在夜里偷偷地练习,不敢被人发现。后来还是被我察觉,我就让弘儿去教他,弘儿倒是个耐心的孩子,令月是跟去听的,最后连令月都学会了,显儿都摸不着头脑,终于知道自己天赋不在此,只好作罢。”
她提起她的孩子时,眼里的柔情更甚,如果不是经历血的洗礼,婉儿会以为那是世人倾慕的亲情。上元夜,神都的百姓都是一家一家地出来观灯,能伴武皇左右的孩子竟然一个也没有,这是武皇作为一个皇帝的选择,也同样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的遗憾。
“娘子今天是出来散心的,怎么又说起这些糟心的事来了?”婉儿笑了笑,她觉得自己应该担负起原先由太平担负的责任,“想必娘子也累了,那边有家酒肆,不如进去坐坐?”
会拉着武皇进酒肆来纯是为了换种心情,就地解围。婉儿也没想到神都的酒肆竟比长安的丝毫不差,长安的胡风吹到了洛水边来,胡姬转动的舞裙比外面满街的花灯还缭乱,本是婉儿拉着武皇进来,进门后却被武皇驾轻就熟地做了主角。
“来一坛最好的葡萄酒,炙肉与胡饼也摆上一些。”看起来武皇也眼馋宫外的美食,招来酒博士直接报上酒名。
酒博士却是仔细端详这打扮与众不同的两位娘子,支支吾吾地开口:“娘子……娘子是受风寒了吗?怎么以帷帽遮面?”
婉儿原本并未注意,一望满堂不避嫌疑的男男女女,这才觉察出只有她二人戴着遮遮掩掩的帷帽,的确不合时宜。武皇佯装咳嗽了两声,搪塞过去:“无妨,一点小风寒,岂可辜负上元春光?”
“正是正是。神都贵人们除远行避风沙及受寒不能临风外,早就不戴帷帽了,春日一来,天街上皆是丽人随意穿行,瘦马膘马总归都得骑上一匹,勋贵与平民倒也没什么两样。”酒博士多说了几句,脸上一派喜气洋洋,“圣人临朝以来,坊市风气大有改观,家里的女孩子不用遮遮掩掩了,临街开的小铺子也不用东躲西藏,大家都说如今是比贞观年间还要称心的盛世呢!”
“哦?”武皇挑了挑眉,故意问,“我可是听说,也有不少人说当今圣人是牝鸡司晨呢?”
“娘子这话就不对了,管他什么牝鸡牡鸡的,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皇帝都该拥戴!”酒博士有些粗糙的话里竟与武皇遵循的道理惊人一致,“大家还说,也许正因为圣人是个女人,反倒更能体恤子民呢。”
说着,那酒博士便端来一坛葡萄酒,这种来自西域的酒是每年都要上贡的,婉儿在宫里倒也喝过,只是民间酒肆的酒倒出来成色完全不同于宫中。可以想见,酒色果然比宫中更浊,闻上去葡萄的香味却更浓郁,婉儿细嗅间,似乎能感受到这些葡萄酒从丝绸之路而来,一路伴随的风沙。
“娘子要这么多酒,怎么能喝完?”只是看着那样一大坛酒,婉儿不禁犯愁。
武皇却是爽朗一笑:“就这么点酒,怎么够喝的?”
婉儿一怔,想来也是,伴驾这么多年来,她竟然从未见武皇醉过,应酬中酣醉是失礼,况且武皇也是极能克制的人。难道武皇真是个千杯不醉的人么?
“世人尚酒,作诗的人更爱此物,婉儿是个诗人,如今已在洛城殿小试身手,将来难免要品裁天下诗文的,没有酒量,如何能有与天下英才交流的器量?”
武皇侧着身倚在凭几上,比宫中坐得潇洒了许多,若不是怕被人认出来事情变得麻烦,婉儿敢打赌武皇一定非常想摘去那碍事的帷帽。她拈起桌上切好的炙羊肉,饮尽杯中美酒,极其容易地便融入这烟火市井中。
于是婉儿也不再拘谨,计划起要如何与武皇分饮下这一坛葡萄酒。
从朝廷聊到市井,从儒生谈及佛道,开怀畅饮的同时也开怀畅言,微服拉近了皇帝与百姓的距离,也同样拉近了婉儿与武皇的距离,君臣的隔阂感全被抛在脑后,武皇也为乐工的琵琶击节,婉儿也为胡姬的飞旋散帛——无人得知她们是谁,直至酒酣耳热之际,连她们自己忘记了自己是谁。
“婉儿,唱首诗来听吧。”武皇笑看有些迷蒙的婉儿,绚烂的花灯下,面上飞霞,极尽妩媚。
婉儿把酒盏一搁,取了一根箸,在嘈杂的酒肆中悠扬地唱起来:
启重帷,重帷照文杏。
翡翠藻轻花,流苏媚浮影。
……
歌声先将邻桌惊艳,随后传向酒肆的每一个角落,于是乐工止了,胡姬停了,安静下来的酒肆全被这位唱诗的年轻女子夺去目光。
残红艳粉映帘中,戏蝶流莺聚窗外。
洛滨春雪回,巫峡暮云来。
声音断在这里,婉儿半醉中苦笑了一声,不再往下唱。
酒肆里却为之倾倒,焚花散帛竟集中到了这里,有人高声问:“怎么不唱了?”
“娘子唱得好!”
“娘子接着唱啊!”
附和声四起,婉儿却知道,自己再也唱不下去。
这是祖父的诗,在她还不知道身世时就被母亲带着诵读祖父的诗,那时她就对上官仪这个名字有着独特的亲切感,读的书再多,祖父的诗文总是被埋在心底最深处。正如今天,如果不是半醉的她,绝不会在武皇面前犯忌讳,唱起祖父的诗,可酒气夺去理智,当武皇让她唱诗时,不自觉地就唱起了祖父的诗。
当年风流倜傥的西台侍郎,终归要应验自己的诗句:
望望惜春晖,行行犹未归。
暂得佳游趣,更愁花鸟稀。
在回宫的马车上,婉儿已经完全醉了,睡在武皇的腿上。她没有如往日一般为唱了祖父的诗而仓皇请罪,武皇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她究竟是不是还清醒,武皇忽然想,自己是不是也对她残酷了些,醉酒能让一个从来谨小慎微的人变得大胆,似乎这才是借酒消愁的妙用——这是武皇体会不了的妙用,她既不能有一刻断掉这根弦,也不敢用酒来麻痹自己。
婉儿睡得不□□稳,忽然喊起“陛下”来,武皇凑近一听,才发觉是梦呓。
“陛下,太平有断不了的情执,婉儿也有……”婉儿闭着眼,手却胡乱地把武皇拽住,“陛下太爱公主,要用斩断情执来护她一命,可是斩断不是放下,那不会成佛,那会成魔!”
说到激动处,婉儿忽然睁开眼,那双凝望着武皇的眼睛仍如十四岁时那般清澈。
她就用初见时那样的眼神,仰望着武皇,一字一句地说:“我宁愿陛下没有那么爱我。”
☆、第五十八章
年节过后,神都的春意更浓,牡丹将开未开之时,在常年被神都百姓看热闹的公主府附近,新挂牌的魏王府成为京中显贵的聚集地。新授王爵的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两个人,既成了神都百姓的谈资,更不可避免地引来朝中贵人们的攀附。
武三思来拜访武承嗣时,魏王府内正在热闹地清理各级官员送上来的新春拜帖。武承嗣的脸上看上去却没有什么喜气,惴惴不安地等着管事将拜帖单仔仔细细地核对了一遍,忙着问:“没有上官才人新送的拜帖吗?”
管事拧着眉再翻过去看了一遍,确信地回答:“没有。才人除了年前给百官发拜帖贺过新朝建立,就再也没有单独给谁回过拜帖。”
武承嗣愈加犯愁,烦躁地挥手支使在庭院里忙着的众人:“都下去吧下去吧!”
站在门口的武三思并没有被发现,见武承嗣赶走了侍从,才走上前去,站在庭院中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阿兄一向安好。”
武承嗣抬头望见他,嗤道:“你也来调笑我,兄弟之间何需行此大礼?”
“阿兄封王拜爵,这朝廷一改姓,兄弟不就只能唯阿兄马首是瞻了吗?”武三思微微笑着走过去,说得意味深长。
“姑母的心思难以捉摸啊……我原以为江山易姓后一切都将没有悬念,你想想姑母年前还在杀李家人,对太平都下了手,如今却轻描淡写地只给你我亲王的爵位,又把李旦那家伙降为皇嗣,居于东宫名分及其暧昧。”武承嗣瞥一眼武三思,一面说着,一面往屋里去,“她难道还想把好不容易姓武的江山,又还给姓李的人?”
武三思跟在他身后,有侍从奉上坐席,武三思坐下来,环顾这间屋子,屋子是在满室堆积的拜帖与贺礼间勉强收拾出来的,看起来杂乱无章。
“皇嗣住在东宫,却让我主持国宴,做的事都是无名的事,这怎能让我不忧心?”武承嗣倚着凭几坐下来,随手抹开案上放着的几份拜帖,“我亲自下帖子去拜上官婉儿,她离姑母最近,多少能透些风声,可她竟敢不回复我!新朝伊始,我与多少公卿宰相下过拜帖,无一不是谨慎还礼,她一介小小的才人,竟敢不回复我!”
武承嗣越说越气,武三思却十分坦然,劝道:“阿兄别急,姑母这个人,从来都是深藏不露的,她要害你时也许将你捧到高位,她要用你时却可能要极尽打压一番。婉儿是她的信臣,常常伴驾的人自然要明哲保身,姑母才是她最大的主人,姑母不加授意,她也不便与阿兄私相授受。”
“什么授意?江山只要姓武,就没有第二条路!”武承嗣却不认同,反问道,“三思,你相信姑母会将好不容易得来的江山易姓吗?”
武三思不语,武承嗣权当他默认了,冷笑道:“姑母已经用血洗的强硬手段告诉过我们了,朝中不可能有什么观望派独善其身,亲武的官员可以得到升迁,亲李的官员却都得送到周兴那儿去。上官婉儿不与我们合作,那就是怀着复辟李唐的心,三思,你觉得有个我们拉拢不了的人,甚至是想要复辟李唐的人在姑母身边,对于我们来说,会是好事吗?”
“自然不是。”武三思没想到武承嗣会这么考虑,直觉应该劝他,既然解不开他的动机,那就准备从难度上入手,“可姑母信她,这比什么都重要。阿兄一定要对她下手,搞不好会弄巧成拙。”
“这事让周兴去办,姑母对李家人极其敏感,只要扯上复辟的事,不愁拉不下水来。”武承嗣说着,眼神愈发狠厉,“姑母得换一批身边人,她既不能许你我的名分,就只能我们自己争取了。”
诏狱的幽灯下,尚书左丞周兴似笑非笑地看完武承嗣送来的密信,就着蜡烛便烧了个干净。
“周相公不该烧了。”伴在一旁的青袍人忍不住出声。
周兴回身一看那年轻人,笑问:“来御史有何高见?”
“谈不上高见。只是俊臣常闻上官才人是圣人信臣,魏王又是武家领袖,周相公要帮魏王兴此大狱,是吉是凶还不好说。”来俊臣谨慎地分析,“此事不可推脱却可留个心眼,以免魏王发觉风向不对,反过来把责任推给周相公。”
周兴见来俊臣分析得头头是道,不急反笑,拍拍他的肩,兀自到诏狱里去巡房:“俊臣呐,你是跟随我不久的年轻人,不明白我们这一行要做的事。说什么信臣不信臣,越是位高权重,就离诏狱越近,你看看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罪犯,哪个当年不是呼风唤雨?一个小小的才人,不过是魏王授意的切入点,他是想让我们彻底扳倒皇嗣啊!”
来俊臣低头思忖,眉头越皱越紧。
周兴见他细味起来,接着说:“上官婉儿这个位置,觊觎的人太多了,不仅魏王给我致信,连东宫的韦团儿都有关于她的告密信发到了我手上。铜匦文书是直呈圣人的,能发到我手里就是圣人的意思,韦团儿上一封是告皇嗣家眷的,彼时虽贵为后妃,不也一样受戮?咱们这位圣人,虽说要强,可终究岁月不待人,过往六十七岁的皇帝都得把立储摆上第一件大事了,要跟着谁成事,就是做臣子的第一件大事。”
来俊臣恍然大悟:“周相公想跟着魏王?”
“过往咱们是替圣人办事,才混上宰相的位席来。现在江山姓武,圣人绝不可能把到手的江山还回去,放眼朝中,只有魏王可以成事。”周兴领着来俊臣走在诏狱窄窄的巷道里,不时有审讯中的狱吏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既遂圣人的心,又成魏王的意,兴起与李氏相关的大狱又易如反掌,何乐而不为?替魏王办成这件大事,就是最好的拜礼,到时候你我就是从龙之功,封妻荫子,永享奉祀。”
来俊臣躬身便拜,低声下气地说一声:“仆受教了。”
周兴以为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后生从此要成为他的得力助手,却不曾想,正是在这天晚上,来俊臣揣着描述缜密的奏疏,偷偷地见了皇帝。
来俊臣是可以上书言事的御史,诏狱的官员本来也有奏事的便宜之路,无人疑也无人拦,一封极尽详细的奏疏被送上了皇帝的案头。
奏疏里有周兴将要对婉儿下手的谋划,有韦团儿告密的详文,有周兴要向魏王靠拢的心思,却独独丢了魏王给周兴的密信。武皇平静地看完,转手递给了婉儿,见她把奏疏递过去,来俊臣也放了心,这就证明着他的冒险之举没有错。
“来御史说,周兴一心攀附新贵,是有不臣之心。”武皇想要从他嘴里套话,“承嗣知道这件事吗?”
来俊臣毫不犹豫地回答:“不知。”
武皇脸色微微一变,瞥向刚刚看完奏疏的婉儿,看完这详尽的要如何构陷她的奏疏,婉儿倒不是怕,更多的是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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