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广发忙不迭跟那两位美术馆创始人说,这里的艺术品中也有杜夏的画。
两位先是表露出兴趣,但注意力很快就被另一堆人吸引走。杜夏也跟着走近,站在人群外围本想也稍稍挤进,他听到那位女创始人娇嗔地给了另一个青年人拥抱,“has been a long time,Joe!”
“多么怀念我们在伦敦的时光……”
那甜美的嗓音扎进杜夏的耳朵,让他不敢再往里走近。更让他惊恐的是,那位货真价实的Joe身后的画正是大人物问自己画一万块买的仿制品之一,Joe却依旧能谈笑风生,感谢大人物收藏自己的画作。
“五百万而已,小钱。我只是想为现代艺术发展近绵薄之力。”大人物今天穿的是中山装,跟Joe一起欣赏那幅画。大人物身边的助理冲人群外围的杜夏使了个眼色,像是在怂恿杜夏快点进来拆穿,演全这场好戏,杜夏与他对视几秒后便连连后退,惊魂未定。
大人物没和Joe聊几句就走了,和他一起进入会客室的人与他年龄打扮都相仿,明显是生意人。那位助理全程跟在大人物身边,消失在转角前,大人物特意回头看了眼杜夏,眼里透露出一点点惋惜,助理的眼神则一如既往灵动俏皮,他之前的怂恿肯定也是得了大人物的授意。
“没办法,他太有钱了。这人啊,有钱到一定程度,境界就不一样了。”陆广发竟不觉得这是场闹剧,给大人物价值百万的恶趣味找理由。这种人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什么大名大利不拥有,那些货真价实的名人字画已经无法刺激大人物的神经,比起声名远扬的真迹,杜夏庄毅这样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反而能稍稍让他觉得有趣。
“所以《哪吒自刎》这种奇怪一点的画吧,他说不定会有兴趣……不成,我得先去问那俩美术馆的取取经。”陆广发说完,先自顾自跟那女网红策展人交际去了,留杜夏在原地。
杜夏敢肯定自己的复刻品和Joe的原作有差距,Joe却没有提出质疑,好像只要这幅画摆到这个位置,它就算出自大卫村的野画家之手,它照样能被花团锦簇,被所有人认可其价值,包括那位被仿冒的留洋归来的青年艺术家。
Joe匆匆扫了杜夏一眼,对这种不面熟的陌生人,毫不留心,接着跟下一个衣着荣华的贵妇攀谈。杜夏茫然不知所措地看向何筝,何筝原本又要打哈欠,余光捕捉到杜夏投过来的目光,愣是把哈欠憋回去了。
也没特意安慰,何筝仅仅是摸了摸杜夏的头发,再扶着他的脑袋侧向自己的肩膀,短暂地靠了靠。
大人物进入会议室后就再没出来过,等着见他的人却有一茬又一茬。杜夏和何筝在队伍里等着,能听到前面的人交换讯息,都说这位企业家人特别好,别人给他阐述什么项目,希望能获得他的投资,他听完后都会来一句“这个点子不错”。
杜夏道听途说,不知真假,但从会议厅里走出来的人没一个垂头丧气,好像那位大人物真是阿拉丁神灯,能满足每一个人的愿望。
队伍就要轮到杜夏了,陆广发才过来找杜夏,紧急低语道:“计划有变。”
杜夏不是很懂陆广发的意思,面色依旧茫然,何筝倒是平静。
不等他们发问,那对夫妻就也走了过来,女的满脸笑容,说出来的话却直截了当到刻薄说给庄毅这种水平的画工办画展,不太行。
杜夏反而松了口气。
至少他努力过了。哪怕明知希望渺茫,他为之争取过,也算问心无愧。那位女创始人脸上的笑容不变,竟峰回路转地对何筝说:“听说你嘴皮子很利索,那待会儿我们一起进去,你动动脑筋把故事说的更离奇,更接地气些!”
这完全是两个天差地别的要求,离谱程度不亚于五彩斑斓的黑,何筝却丝毫不觉得诧异:“行啊,反正庄毅人不在。”
意思是他可以尽情发挥,把活的庄毅说死都成。
但这位女创始人不管庄毅的死活,她要的故事,是杜夏的。
男创始人终于开金口,居高临下地对杜夏说:“我们只考虑给你办展。”
陆广发在旁附和:“你待会儿就说《哪吒自刎》是你的作品。”
杜夏脑子里炸出尖锐的嗡声。
男创始人还是那么傲慢,大发慈悲地给杜夏分析,大卫村里的名画复刻为什么在国内销量下滑,“因为越来越多的购买者都是女性,她们的品味就是大众审美,更喜欢精修美颜过的东西,无法欣赏油画的古典美,又大量购买其他现代的装饰品彰显自己空洞的品味……”
男人越说,眉头越是皱起,好像很看不起这个消费群体,九成九来他的美术馆的观众都是女性,且冲着自己这位网红老婆的名气。
“……总之要把观众默认成女性,画她们会喜欢的作品,编她们爱听的故事。”女创始人接话,给杜夏灌输新的逻辑。
何筝有点听明白了。在女性视角里,庄毅这种直男并不讨喜,反倒是杜夏——
“你不一样,你会让她们共情。”陆广发抓起杜夏的手,鼓励道,“你待会儿别紧张,把初中那些事说出来就行,保证那位大人物会感兴趣。”
“……什么?”杜夏怔住,无措地又看向何筝。陆广发又着急道,“不然你就抓紧时间,在这儿先告诉何筝,让他这张嘴帮你润色润色,把你的故事用那幅《哪吒自刎》升华一下!别说画展,那位大人物还能让孵化公司把你包装成网红,新时代的女性力量!”
“我自己就有这样的公司。”女网红插画,她在网络世界里也是这样的形象。
“我……女性?”杜夏意识到不对劲,接下来说话的却是第一次见面的男创始人。
“害,你这位朋友刚都和我们说了。你妈当初为了给你弟攒彩礼,不是收了别村人的彩礼嘛,你没从,就逃出来了,在蓉城打拼到现在。”男创始人显摆道,“你的经历确实很罕见,有当代魔幻现实乡土主义的气息。”
杜夏大脑一片空白。
知道这件事的除了几个村里的老干部,很少有人知道。
就算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杜夏就是逢年过节也不回老家,知情的人也没机会闲言碎语。
况且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初中同学们都毕业了,陆广发更是比他还要早地出来打工,怎么会知道。
还将这么隐私又难以启齿的过往,全盘托出告诉了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杜夏差点行为不过头脑,出于动物本能地给陆广发一拳头,更炸裂的却还在后头。那个女人噗嗤一笑,感慨天道好轮回,杜夏逃走一个月后,那个原本要娶他的男人,死了。
被只有六岁的杜浪,用一根银簪子刺穿眼珠子,失手杀死了。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你的故事有非常广阔的开发和书写空间。你弟弟也有很多可以挖掘的地方,可塑性非常强,是不可多得的反抗父权的男性形象。”女创始人总结道,把杜夏和杜浪视为可以在赛博世界里引起强烈话题度的商品,而非活生生的人。
杜夏两眼一黑,差点跌倒。何筝从他背后搂过将人稳住,帮屈辱到万念俱灰的杜夏问陆广发:“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老师告诉我的啊。”陆广发并没有隐瞒,好像他们男人就是这样,什么都可以随口一说,什么都可以互相交换。
这是他们男人之间的人之常情。
“他当初来蓉城开同学会,酒店还是我帮他订的呢。”陆广发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可外扬的家丑,自己先说激动起来了,
“你要时来运转了!”
陆广发握住杜夏的手,好像杜夏在他眼里已然是棵摇钱树。同学会之后他就有预感,把杜夏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攥手心里,在适当的时机推出去,再加把劲把他的过去开发好,他作为发掘这个商机的人绝对能大赚一笔。
这年头任何实业都式微了,他的小公司往什么方向转型都是瘦死的骆驼,唯有流量,话题,网络,舆论才有出路。杜夏的形象多励志啊,故事多独一无二啊,他走出了大山,反抗了封建糟粕,他是男人,又是女人,他——
他看着笑容熠熠的老同学,想不明白,自己裹藏到密不透风的过去,怎么就成了别人嘴里轻飘飘的故事。
为何这样。
杜夏了无生气。何筝护着他的肩膀,往后退步,借此抽出杜夏那被陆广发的手。
陆广发高翘的嘴角僵在耳朵根。
他身后会议室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他勾搭来的两位美术馆创始人也面露疑惑,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何筝不识抬举,把对这个光鲜亮丽的世界幻灭绝望的杜夏带走。
第54章
杜夏和何筝站在地铁上。
像蓉城这样快节奏的一线城市,任何时间段的地铁都是没有空位的,早晚高峰更是拥挤,他们上车的点恰好和那些加班晚归的人冲撞上,两人甚至没找到可以抓的柱子,只能抬高手臂握住车厢上方的银白阑干。
但何筝很喜欢和杜夏一起坐地铁。
有那么几次,他们也像今天这样挤在地铁里,旁边的人或戴着耳机,或低头看手机,有位置的一两个眯眼小憩,或仰着脑袋,或垂头伸颈,看得杜夏不由担心,他会不会睡着睡着就身子前倾,从位置上冲下来。
杜夏会觉得这么随便看看,比刷手机打发时间有意思,他的目光不管落在哪里,何筝的注视都能钻进他的余光里。
杜夏百无聊赖地观察别人,何筝细致入微地观察杜夏。
每次都是这样,不止在车厢里。
但今天的杜夏魂不守舍。
从那个会所出来以后,他的反应就慢半拍,迷糊茫然到地铁票都找了老半天,最后还是何筝帮他刷了电子卡,两人过了关卡后就一直牵着手。
杜夏没有挣脱。
蓉城的地铁熙熙攘攘,在他们拿出专业设备刻意拍摄前,没有人会在意两个男人举止亲密。
杜夏上车后还是那蔫样,呆木木的。
何筝没有故意逗他,侧着脸,就这么静静看着他。耳边,地铁到站播报的提示音有中英粤三种,杜夏听到粤语的部分才有反应,抬头望向路线表,大卫村还有五六站的距离。
杜夏就又把脑袋低了回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人和人的悲欢喜乐不相通到什么程度呢,他都黯然神伤成这样了,何筝见他这般惨淡又丧气,反倒是觉得有趣。
地铁门关闭,车厢在深不见底的轨道里穿梭。漆黑的山洞将大片的玻璃衬得清楚明亮,更清晰地印出所有乘客的身影。
杜夏抬眼,很快就瞥开,不忍直视自己的滑稽。为了更体面些地出席今晚的会面,陆广发特意送了他一件丝质衬衣,垂感特别好,说是某大牌的原厂货,剪掉挂牌后只卖一个零头。
杜夏现在只觉得自己跟那件衬衣一样廉价,低声嗫嚅,那个Joe真的没看出那幅画是赝品吗?
何筝没听清,“嗯?”了一声。杜夏肩头怂了一下,连连摇头道:“没什么。”
“嗯。”
两人之间又只有地铁过轨的声音。何筝还是那么明目张胆地看着杜夏,杜夏望向正对面的玻璃,这次看的是镜像里的何筝。
他依然看不透何筝。
何筝比那两个素未谋面的“美术馆创始人”更有立场对自己追根究底,他没有。
杜夏想到另一种可能,悄声问他,难道杜浪早和他说过了?
何筝的眼神顿时变得别有深意。那意思是,若真能这么随口地告诉任何人,轻飘飘地一笔带过去,杜夏也不会搞砸今天的会面。
唯一欣慰的是,何筝保证道:“那我以后不和杜浪吃醋了。”
杜夏根本笑不出来,又差点笑出来。
杜夏和何筝在大卫村站下车,步行走回那栋老旧的公寓楼。
夜风习习,杜夏从有空调的地铁站出来,后背还是出了一点汗,到家后他打开空调,站在空调口下边,扯了扯衣口,何筝从后面搂住他的腰。
刚环住,杜夏就转过身,何筝的手顺着松开了。
“要做吗?”杜夏并非是在拒绝,抿了一下唇,“我先去洗个澡。”
杜夏低眉顺眼,随即进入卫生间,换洗的衣服也没带,那意思是把自己弄干净了再给何筝肏。
何筝从未见过杜夏这么配合。
他等在卫生间外,并没有被心情上的欢愉冲昏头脑,他隐隐觉得里面的水声不太对劲,敲了敲门,唤声询问:“杜夏?”
“我、我马上好!”杜夏像是碰上了什么意料之外,开花洒又冲了半分钟,就仓促得把门打开。他没穿衣服,整个身子光着,双腿紧闭,羞涩得跟没开苞似的。
他略长的头发垂在肩上,有几缕沾了水,他用无处安放的手拢了拢,又重新把鬓角和刘海的头发放下,然后鼓起勇气去攀何筝的脖子,何筝搂着他,目光却持续落在他身后的卫生间里,像是断定里面有蛛丝马迹。
杜夏垫脚要亲吻何筝,希望何筝把注意力放到他的投怀送抱上,何筝挪开他的手,目的性非常明确地走到卫生间的纸篓前,毫不嫌脏地把表面覆盖的那几张掀开。
杜夏原本苍白的脸霎时红了,脊椎微驼双手交叉于胸前,徒劳得遮挡些私密的部位,他并没有急着把衣服穿上。
何筝没特意把自己看到的污秽证据捻起来,反应也没有杜夏那么激烈,“你来生理期了。”
杜夏脸又白了。
或许就是这种起伏不定的紊乱心绪,让他那从未规律过的生理期突然造访。他摇摇头,又点点头,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量就一点,一点点,不耽误的,何筝要是介意,可以用他后面。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饥不择食吗?”何筝挺无奈地轻笑一下,杜夏明明局促到双腿仍然紧闭。
“你先把衣服穿上。”何筝向来行动果断,出门给杜夏买卫生巾。这也是何筝第一次买这种东西,不太懂,就买了两包最贵的。结账的时候收银员特意给了他一个黑袋子,好像这东西见不得人似的。
何筝环保意识作祟,谢绝了收银员的黑袋子,一手拿一包卫生巾,就这么回去了。
何筝开门后没在卧室里见到杜夏,房间就那么小,杜夏要是没在卫生间,就是出去了,跑了。
后者也不是没可能,何筝开卫生间门的时候还犹豫了会儿,好在杜夏还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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