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凤箨道:“前辈可见过这柄剑?”
他将凰剑从朴素的桐木剑鞘之中抽出,摆在面前的几案上。任剑还默不作声地放上了自己的剑。并排在一起的雪白剑身光耀夺目,如一对灿然的芙蓉。
周桂斫道:“见过。”
简凤箨道:“晚辈想请前辈习练一门名为思凰诀的内功心法。”
周桂斫看了一眼任剑还,又看了一眼剑鞘。“在何处?”
简凤箨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在这里。”
任剑还道:“你也练了思凰诀。”
简凤箨道:“是的。你现在知道,庄主为什么一定要杀我了。”
任剑还看着他,心中平静如水。“你从一开始,就不曾全然信任过他。”
简凤箨道:“是傅万壑将剖开的剑鞘送还给我的。他说,这本是你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辩解的意思,又笑道:“可是你说得没有错。无论因为什么,我练了思凰诀,虽然那效果也就跟蚍蜉撼树差不多。如今剑鞘已毁,恐怕我就是天下唯一一个知道心法内容的人。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保证一辈子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直到把它带进棺材。也许周前辈会拒绝,也许我的猜测全然错误,任庄主的内功已臻化境,思凰诀压根就没有传说中的作用;但要不要上嵩月山这件事情,完全由你定夺。我只是告诉你一个选择,纵使这可能使你更痛苦。”
他看着任剑还抿紧的嘴唇,自嘲地笑了笑。“任少主,是不是现在有点后悔了。”
任剑还道:“我去公冶庐的时候,就明白我在做什么了。不明白的一直是你。”
周桂斫看着他们,目光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酷之色。
“是吗?”她说。“你们想让我去杀任去留?你想让我杀了我昔日的至交好友,你的亲生父亲?”
任剑还像被戳了一刀一样猛然抬起眼,简凤箨轻轻拽了拽他衣袖。
“不。”他急切地说。“晚辈绝无此意。只是想请前辈和他光明正大地一战。”
周桂斫道:“怎样的一战?他和傅万壑那样的一战吗?”
简凤箨道:“不不不,是纯粹的君子之争,完全不用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就如同多年前你们之间的互相切磋一样。只是希望这次前辈能使他答应,如果他输了,就此停手。”
周桂斫放下手中的茶盏,褐色的眸子中仿佛一层薄冰突然碎裂。可能因为这提议难以置信的天真,或者难以置信的狂妄,或者难以置信的诱人。
“而你们觉得我如果现在就去,是不能赢的。”她说。
简凤箨微笑道:“这当然说不准。但是我希望前辈能握有更高的胜算。”
周桂斫道:“我确实从来没有赢过他。”
她沉思了一会,看向面前的两个年轻人。“你们觉得,这算是剑吗?”
“我曾经问过一个人同样的问题。”简凤箨说。“那人回答我,这就是剑。一个人的内功,外功,他的思想,情志,运气,欲望,过去,乃至未来,只要他握着剑,这一切都是他的剑。他胜了,就是他的剑胜了。”
任剑还道:“当然是剑。只不过不是我的剑。”
周桂斫道:“如今的任去留,会答应这样的条件吗?”
“会的。”简凤箨说得很笃定。“如果是前辈的话,他会答应的。”
☆、第 30 章
浣剑山庄的庄主有一个大好处:平易近人。众所周知,一个人本事越大,社会对他也就越宽容,尤其江湖人,这本事往往特指杀人的本事,那更是不能不宽容。在这些能人异士之中,无论是地位超凡导致的目无下尘,或者品位超凡导致的离群索居,都屡见不鲜,导致大家形成一种共识,当一个人拥有了非凡的才能,便先默认他有古怪的脾气,与之打交道必须三思而后行。
但对着任去留就完全不必有这种顾虑,虽然他身份在江湖上举足轻重,但无论面对德高望重的武林名宿,或者全派加起来不超过五个人的寒酸掌门,态度都是一样的亲切和蔼,仿佛只要说过一句话,你的长相他就会永远记住,你的事他就会放在心上。他更有一个众口交赞的优点,无论什么场合,只要约定在先,从不会迟到。
因此当他看见梨花树下的周桂斫时,着实地吃了一惊。他已经比约定的提前了半个时辰。
他喜欢等人,不喜欢被人等待,这让他有落入圈套之感。但这话放在周桂斫身上,太过不敬了。或者周桂斫也不喜欢被人等待,但他试着回忆,却想不起来先来后到之间的区别。
这不是值得计较的事。他咳嗽一声。“朔望君,别来无恙。”
周桂斫微微一笑。“能让日理万机的任庄主亲身赴约,看来我多少还有几分薄面。”
任去留笑道:“言重了。红尘俗事没完没了,就都加在一起,又有多少分量,又怎敢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推却千载难逢的朔望君之邀。”
周桂斫挑起眉。“你若真心,何不上山去。”
任去留道:“是朔望君住得太高了。你若真心,何不下山来。”
周桂斫道:“我这不是下来了吗?”
任去留大笑起来。你来我往之间,他确乎觉得有一些昔日的影子;可能周桂斫确实没有变,在高处寒冷的环境中连时间的流逝都会缓慢,不是此刻月光和梨花合力制造的幻觉。但这有违自然之理的岿然不动,太过不合时宜了。“太晚了,朔望君。故人皆逝,只剩你我二人了。”
周桂斫道:“是的,所以我必须下来。如果我不来见你,恐怕我连这世上最后一个故人也留不住。”
任去留叹道:“朔望君,如果今日提出这样条件的是别人,我会付之一笑。但是你,我便觉得可信,甚至还有些高兴;可见在你心中,抛却一切,我首先仍旧是个剑客。”
周桂斫道:“我认识的任去留,只是一个剑客。”
任去留道:“那若是我赢了呢?”
周桂斫道:“我答应你三件事。无论是什么。”
任去留:“看来朔望君闭关十载,境界已远远超出了我们这等凡夫俗子。”
他这话显然就不止是单纯的敬意,周桂斫浑如不觉。“所以你肯答应?”
任去留:“我既然来了,就会奉陪到底。”
他缓缓抽出长剑。“我与傅万壑那一战,也是这样的满月。这一战不会下于那一战,可惜的是没有观众,这样的一战竟然无人得见。”
周桂斫道:“只有你们的胜负才需要见证,你我之间无需见证。”
何况为什么需要人来见证?这中天辉煌的月色,这树影,这簌簌摇落的梨花花瓣,枝头惊起的子规,岂不是比人的眼睛更好的见证!
任去留的剑变化无定,忽而凝重,忽而奔流,像不能拘束的云。周桂斫的朔望双剑却显得极其虚幻而轻薄,像一段缥缈的月色。
任去留惊讶地发现,她不再像多年前那样,害怕与他的剑相碰。这股慎重曾经让她毫无破绽,也同时束缚了她的脚步。朔望双剑像两幅柔软的白绸,将他的剑裹在其中,仿佛随时都会被他的剑锋划破,却每每在交缠之际差之毫厘。无论他怎样徒劳地冲撞,他以为是剑的地方,只是一片淡白的影子。
他甚至没有使出引凤诀的机会。你要怎么去捕捉月光本身?
层层缠缚的月光越来越缜密,越来越明亮。任去留一剑斩碎了所有的白影,划过周桂斫的右腕。周桂斫右手鲜血涔涔,一剑坠地,另一柄剑却已经指在他的咽喉之处。
任去留只是眨了眨眼。剑和人都退去了,像月光下的潮水,留下沙滩上空洞的贝壳。周桂斫站在树下,慢慢地用布条缠起受伤的右手。
“记住你说过的话。”
任去留放声大笑。这结局来得太快,他几乎毫无落败的实感,更不要说愤怒,悔恨和绝望。
“还请朔望君指教,怎样才算收手,要怎样才能收手?”
周桂斫道:“不要问我。这是你的事,没有人能教你。”
她深深地望了任去留一眼。“你和傅万壑为剑相争了二十年。对他而言,剑是唯我独尊。对你而言,剑是随心所欲。对我而言,剑就只是纯粹的孤独。”
月上中天。无一丝云翳遮罩的中天,万物在四下流溢的月色中无所遁形,连形状凶恶的奇石怪木都显得笨拙而低矮。周桂斫独自走在山径上,低头看着自己曝露的影子。
前方走来一个戴着斗笠的高大的黑衣人。错身而过时,周桂斫看到他背着一把硕大的剑。被布条缠住的剑柄上隐约露出恶龙的鳞爪。
任去留拿起石桌上未动过的翡翠杯,饮了一口。梨花酒的味道勾起一种淡薄的怀念,但很快就如同被初阳炙烤的雾气一样消散了。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庄主。”
任去留将手中的杯子递给他。巧姑娘一笑,将之饮尽。他已经换回了男子的装扮,但举手投足之间,仍带有一种自然的妩媚。“谢庄主赐酒。”
任去留道:“你都看到了。”
巧姑娘道:“庄主放心,一切都在按计划行事。老三说他举止一切如常,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地方。”
任去留沉默着,似乎有话想说,又不知合不合适。巧姑娘耐心地等候着,终于任去留道:“你也看到了,那样的剑。”
巧姑娘笑道:“庄主,我的剑平平无奇,如果您要跟我论剑,可谓是对牛弹琴。”
任去留也笑道:“世间万物触类旁通,你的聪颖,绝不限于剑上。”他好似从方才那种有点恍惚的态度中清醒过来,捋了捋精致的须尖。“老夫只是在想,难道真的只有摒弃一切,才能得到那样的剑么?”
巧姑娘道:“即使得到了那样的剑,未必就不会后悔。”
任去留:“我可真不知道她是不是后悔。”
巧姑娘道:“庄主不后悔就是了。”
任去留叹道:“人的一生,怎么可能真的没有一件后悔的事。”
巧姑娘:“庄主是在说少主吗?”
任去留大笑道:“你真的越来越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有时候我觉得剑还其实也不傻,他也未必就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但他都不肯听话。比起鸡同鸭讲导致的势不两立,还是这种不听话让人更头痛些。”
巧姑娘道:“少主还年轻,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干过几件傻事。”
任去留:“然也,我年轻的时候比他干过的傻事要多得多。”他在巧姑娘低头谢罪之前适时地挥手阻止。“别这么诚惶诚恐,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他再这样胡闹下去,确实我有点力不从心。唉,想当初放他走的时候,我是如何的胸有成竹,俨然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可能我确实老了。”
他觉得天命难违似的,很伤感地叹息一声。巧姑娘道:“庄主要叫少主回来吗?”
任去留笑道:“你有法子?简凤箨可是相当的狡狯。”
巧姑娘也笑道:“小狐狸的狡狯,在老狐狸面前就要捉襟见肘。庄主只要——”
他的瞳仁突然缩得极细。
任去留几乎是同时转过身,巧姑娘已经扑到了他的背后。翡翠杯滚落在湿冷的草地上,喷溅到任去留胸前的鲜血也只带着微微的温热。
任去留下意识地将他揽进怀中。巧姑娘只看了他一眼,目光随即涣释。人死之前,据说都有极长,极重要的心声要吐露,连杀人者也必须在旁边恭敬地等待,作为他还有一丝良心残留的证据。但任去留得到的就只有这一眼。
他抬头看着对面的黑衣人。黑衣人掀起斗笠,露出满是伤痕的脸和森森的白牙。他手中凶恶的剑尖,对准了瘫坐在地的任去留的头颅。
这一刻,任去留奇异地领悟到他当初对傅万壑所做的事残忍到了何种地步。
他甚至联想到傅万壑必定比他更无情,更坚忍,竟在满门弟子被屠之后,还能维持神智跟他交谈。如果不是被尸体上事先下的毒所侵蚀,他也可能根本就不会失败。他这一刹那可是什么都做不了。不想做,也做不了。他甚至想不起他的剑在何处。
他本能地伸出手,握住了面前的剑刃。黑衣人动作突然一滞;螭厄竟似被粘在他鲜血淋漓的指骨之间,不能进也不能退。
黑衣人猛然一旋剑身,任去留手掌被整个削断。随即他翻转剑柄,朝任去留脖颈下方重重一顿。任去留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但他没有完全倒下。他很有耐心地撑起上身,朝黑衣人的方向挪动过去。
螭厄剑劈落的风声迟迟没有响起。两柄剑同时挡在他身前。淡淡的影子将他完全笼罩。随后一边的影子开始流动。伴随着凤凰的清啸,任去留失去了意识;他最后看到的背影单薄而挺拔,莫名令人想要将之摧折。
火光在石壁上跃动,在任去留眼睑内侧形成流云一般闪烁的阴影。凡看得见的伤势都已经处理妥善,敷上了分量充足到堪称浪费的药物,断掌也不再流血。简凤箨见他醒了,二话不说托着后背将他扶起,灌药喂水,动作之娴熟令人惊诧。任去留分辨出了丹药的成分,他心中难免觉得可惜。
“你不趁此机会杀了我吗?”他咳了一声说。
简凤箨道:“这时候还能开玩笑,是好兆头。”
任去留道:“也是,不劳你动手,我也回天乏术。”
简凤箨苦笑道:“前辈,令郎让我带着您先走,他一个人对付远天南,还不知怎么脱身。等他找到我们,我活着,您却死了,您说令郎要怎么看我?我对令郎还寄予很大的期望,一点也不想跟他闹翻。”
他这话就很坦然,仿佛一切只是为了任剑还的缘故。任去留也笑了一下;他已无力再分辨简凤箨话中是否还潜藏着其他的暗示。
他似乎看到傅万壑,似乎看到公冶治。他们也围坐在这火边,形貌阴郁,沉默不语,不过他们本来也不是健谈活跃的人物,没有当场打起来已经很不错,他习惯性地考虑要怎么缓和气氛;火光一闪,这些人影又都消散,仍旧只有简凤箨在那里垂头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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