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聚在怜江月周围,缩得很小了,怜江月忽而觉得有些冷,咳嗽了起来。风停下了,他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又往大楼下看了看,大千世界仍尽在他的脚下。
于是,他又是一恨,真恨自己怎么没早一些投身到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上来。他还那么年轻,怎么就归隐了山林?怎么就那么得无欲无求?不,他在山上时并非全然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看淡红尘,他也时时想要发泄,时时觉得无聊,只是他的整副身心都被尊师重道的教诲压迫着,不敢去体验哪怕一刻的酣畅,不敢去感受哪怕一刻的痛快。现在,他也还年轻,他就要去体验,去感受!
怜江月这么想着,笑了一声,看看时间,七点五十了,他就飞身落在了高楼边的一棵松树上,顺着树干往下爬。过了马路,没几步就回到了酒店。进了房间,这时还差三分钟才到八点。他就开着灯,打开电视,拆了包薯片,拆了包鱿鱼丝,开了罐啤酒,坐在床上等待着。
第20章 (3)
然而,八点到了。八点又过去了。怜江月直等到了十点半,手机没动静,也并没等到任何一个人来敲他的门,或是翻窗进来,和他说说怜吾憎。他看电视看得也很没劲了,就想给风煦微打个电话,问问他那里有没有什么新发现,谁想,风煦微的电话先到了。怜江月接了起来,兴高采烈地说道:“我正想找你。”
风煦微道:“你乐什么呢?有人来找过你了,和你说了些你爸的事?还是有人来行侠仗义,给你师父报仇来了,被你打跑了?”
怜江月更乐了:“没有,都没有,就是我刚想给你打电话,你的电话就来了,我挺开心的。”
风煦微啧啧舌头:“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他听上去也有些开心。怜江月起了身,说:“我来找你吧,继续一起听磁带。”
风煦微道:“我正要和你说磁带的事,我找到一盘磁带,你听听。”
怜江月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咔哒”一声,接着一个男人开始说话,男人高喊着:“喂,喂!”
这男人的声音竟有些耳熟,可一时间,怜江月又没法确定在哪里听过这把声音。
男人说话时尾音拖得老长,嗓门扯得老大,又“喂”了好几声,就听另外一个男人道:“这不是电话,你直接说,你说啊。”
这男人的声音也是耳熟的,刚才才听到过,怜江月一下就想起来了,这是年轻的郁玄东的声音。
又是那大嗓门的男人说话了:“好,我说,我说说,我想想啊……”
大嗓门男人的口齿不太清楚,约莫是喝多了。
“今天啊!我们坐了地铁!新华街站到啦,新华街站到啦,轰隆隆,轰隆隆……”
“我们,还……还去逛了北海,爬到白塔顶上,风吹着可真舒服,还去了故宫,要不是被那个什么张元寿给喊下来,绕着皇城城墙那就是一圈啊,游老二你说是吧?”
郁玄东就说:“真是不巧,赶上张元寿值班,要是别人,哪儿追得上我们啊。”
大嗓门男人接着说:“还去吃了喜酒!去看了戏!贵妃醉酒竟然用的是他妈的真酒,那酒可真不错!”
郁玄东又插嘴了:“你醉啦,是先去看了戏,才去吃了喜酒!”
大嗓门的男人说:“对,我醉了!”他大叹一声,满怀喜悦,笑哈哈地说:“我怜吾憎是好久没醉过了,以前只有上官玉盏的酒能把我灌醉,现在我喝半斤柿子酿的春酒就醉了,我高兴,可真高兴!”
听到这里,怜江月不由坐下了。越想越觉得这大嗓门男人听上去很像怜吾憎。声线接近,口音也相似,只是他记忆里从没听过怜吾憎用这么高亢,这么响亮的声音说过话。男人的舌头虽然大了,可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掷地有声的。男人听上去是那么洒脱。
在怜江月的记忆里,怜吾憎说起话来总是没精打采,声音总是压得很低,带着些沙哑,如同垂死的人一般,奄奄一息。就算他是笑着说着什么,他的语调里也没有半分轻快的笑意。他听上去总是那么沉重,那么怅惘。
这磁带里的怜吾憎对怜江月来说是那么的陌生。
这时,那陌生的怜吾憎唱起了歌:“给米,给米,给米,哒哒哒哒。”
郁玄东在后头大笑,怜吾憎重重叹息一声,声音远了些,感慨万千:“游老二,人能醉是很好的事,你知道吗?所以……”他的声音又近了,清晰了,“我感谢你!喂?啊?喂!”
“都说了这不是电话,哈哈哈哈。”
“游老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怜吾憎到底还是感激他,无以为报,人还是要活着啊,游老二,你记住,我也记住,我……欸,明天咱们是去动物园是吧?”
郁玄东连声说:“去,去,一定去!”
怜吾憎道:“我以后一定好好感激你,真的,我身体里有宝贝,真的,我不骗你!但是那宝贝得等我死了之后才能拿出来,游老二,你可得活得比我长,活得比我久。”
怜吾憎纵声大笑:“你一定活得比我长!活得比我久!”
郁玄东的声音靠近了:“不弄这玩意儿了,走,咱们上灵境胡同再找张元寿去,他还欠咱们一顿面呢,他媳妇儿做的炸酱面那可叫一绝。”
录音就此中断了。
怜江月就问:“这个张元寿是什么人,今天他来了吗?还健在吗?”
风煦微道:“那是怜吾憎的声音吧?”
“是,另外那一个,也是你师父的声音吧?”
“是。”风煦微说道,“我打听过了,张元寿是得慧班里的一个武生,师父演木兰,他演突厥大将,一套八卦掌打得很好,他和师父一道来的北京,也算小有名气。一次演出后,阑尾炎发作,去了医院开刀,在医院里修养时,一天晚上,他看到有人翻窗进了他们病房,要杀他隔壁病床的一个人,他出手救下了隔壁病床的病友,后来才知道,那病友是当时管文物的一个领导,之前这位领导刚抓了一伙走私文物的人,被记恨上了,这位领导很欣赏张元寿的一身本领,就邀请他去他们单位工作,保护出国展出的文物。
“张元寿就离开了戏班,听说他后来不光保护文物,还因为一身好功夫被相中去给更高层的人物做保镖,屡建奇功,只是因为他们这行保密性极强,新闻上很少报道,他虽然断断续续和戏班里的人还有些来往,也很少透露他工作方面的内容。
“张得慧说,张元寿和我师父的关系一直不错,只是八七年的时候,他突然离开了北京,几乎是不辞而别,据说他现在在甘肃泯市种树。”
“种树?泯市?”怜江月抓了抓耳朵,一抬头,看到房间里的半身镜,那镜子里照出他那一张满是迷惑的脸,还照出他身后一道不断往背光的地方倾斜的影子。怜江月不由盯住了那镜子里的影子,一瞬,他像是看到了一个坐得歪歪斜斜的自己,他忽而是感觉不到手上手机的重量了。
“怜江月?”听到风煦微这一声,怜江月提了提气,手里的触感又回来了。再看那影子,它不动了。
怜江月问道:“有具体地址吗?”
“没有。我问你,你有一颗舍利子寄去泯市,收件人是谁?”
“我才想和你说这件事,寄去泯市的是要给一个叫上官玉盏的人的。”
“你爸在磁带里提到的那个上官玉盏?”
怜江月点了点头:“听上去像是个酿酒的。”
风煦微猜测道:“难道你爸寄这些舍利子出去是因为他觉得它们是很宝贝,很有价值的东西,他要把它们分给他想感谢的人?”
怜江月道:“走,我们也去灵境胡同看看。”
两人就约了在灵境胡同和府右街的交叉路口碰头。
临出门前,怜江月把房间里的窗户打开了,还留下了一张纸条,写着:朋友,要是你有怜吾憎的故事要告诉我,打我电话,或者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去找你。多谢。
他还嘱咐了前台,要是有人来找他,一定要留下那个人的联系方式。
到了灵境胡同,怜江月和风煦微见到了。风煦微就说:“胡同改造拓宽了几次了,张元寿以前住的地方早没了。”
两人前后左右观察了番,两边的房子里都不见灯火,此时只有他们两人站在这条胡同里,周围静悄悄的。
怜江月问道:“张元寿是一个人去的甘肃,还是和他老婆一起走的?”
“这就不清楚了,反正那之后也没人见过他老婆了。”
两人并肩漫步,走过了罗家胡同。怜江月往前一指,示意风煦微:“你看。”
不远处,偏西的地方,暗夜中亮着一片红光。
风煦微道:“那里倒挺热闹。”
怜江月点了点头,他听到了些喧哗声,正是从那亮着红光的地方传来的。他就朝着那红光走去。他离红光是越来越近了,依稀能看到它笼罩在一片院落上。喧哗声也是越来越大了,像是有人在猜拳,打牌,吆喝着什么赌注。
“在这里。”怜江月转进了条羊肠小道,两边都是墙,就看到五六步开外的地方,一道光投在地上,还投在了一块架在路中间,贴着张红纸的木板上。那红纸上用金笔写着两行漂亮的楷书:恭贺毛玉芬,葛仲喜新婚!
怜江月回身招呼风煦微:“走,看看去。”
风煦微拽住他:“你认识毛玉芬,认识葛仲喜?”
怜江月说:“我还没吃过北京的喜酒,听上去好热闹。”
他说着就要往那投出光的地方去,风煦微拦不住,只好跟着,有些好气,又觉得好笑:“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爱凑热闹?”
怜江月对他笑了笑,拉着他进了间敞开着门的院子。一院子满满六桌人,全是喜气洋洋的,似乎都是来参加毛玉芬和葛仲喜的喜宴的。
第21章 (4)
院子并不算大,围了七间屋子。每间屋子的门脸都窄窄的,屋里都亮着灯,那灯光清楚地照出每扇窄门两边的玻璃窗上贴着的红双喜字。
屋檐下、两棵枣树上还挂着许多的红灯笼,金黄的穗子在微风中轻轻摇动。
确实有不少人在划拳,还有聚在一起玩色子的,斗地主的。桌上的餐碟叠在了一起,砂锅明炉里也都空了,红酒啤酒白酒洋酒占着圆桌的大部分位置。院子一角放着许多装空酒瓶的纸箱。没什么人动筷子了,众人只是喝酒,抽烟,男男女女的脸都被满院喜庆的红光照得红彤彤的。
有一张圆桌上摆着一只三层的奶油蛋糕,蛋糕上插着一对穿白婚纱和黑色燕尾服的塑料夫妻小人。桌边散坐着八个人。有两个穿西装的男人勾肩搭背,靠在一起说着话,其中,那西装上配着一朵大红花的男人,想必就是新郎官葛仲喜了,坐着的其余几人,无论男女都上了年纪了,面色有些疲倦了,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甚至闭上了眼睛,脑袋不时往前点一点,似是睡着了。
新郎官脚边放着一株瘦小的石榴树和两把绑着红缎带的铲子。那小树的树根上裹着厚厚一层土。
周围没看到新娘打扮的人。怜江月还要再找一找,就见边上一桌人里有个秃顶的男人跳了起来,朝着他和风煦微直挥手,招呼他们过去。这男人中等个头,脑门油亮,秃顶也油光光的,右手夹着半根烟,穿着白衬衣,灰色西装裤,衬衣的袖子挽了起来,他指着他那桌上的一个空位就说:“你就是小孙的男朋友吧?怎么现在才来啊!来,来,坐!小孙去……”
秃子打出个酒嗝,右手往东屋一指:“去帮新娘子换衣服去了,你来,你来……”
秃子是看着风煦微说的这些话。风煦微指着自己,一边眉毛挑得老高:“我?小孙的男朋友?”
秃子一摸脑袋,呵呵直笑,摇着手指道:“小孙的手机屏保就是你的照片,我怎么可能认错?来,过来坐啊!”
那桌上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就说了:“老秦,小孙的屏保那是明星。”
怜江月推了推风煦微,风煦微瞪了他一眼,没动。怜江月小声和他说:“这些人里说不定有胡同里的老住户,说不定认识张元寿。”
怜江月又说:“这么好的机会,我们也算是撞大运了,我就知道和你在一起运气会很好。”
风煦微这才不情不愿地朝着老秦那桌走过去,走到老秦跟前了,他脸上挂上了个笑,和和气气地说道:“对,我就是小孙的男朋友,我和她喜欢的男明星长得特别像。”
就有个年轻男人说了:“什么明星啊,那就是个唱戏的。”
风煦微笑着看了看说话的人,那男的肩膀一耸,抓了把瓜子,低下头去,没声音了。风煦微坐下后,他两边坐着的一男一女就拽着他说上了话。男的眼睛有些斜视,女的嘴巴有些斜。男的拉住他看了又看,离远了看,靠近了看,直呼:“卧槽,长得真他妈像,你们看看,看看!”
女的吃着花生,一拽风煦微的胳膊,凑到他面前:“我看看,我看看。”
风煦微一擦脸,把怜江月拉了过来,从牙缝里往外一个一个蹦字,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人是我小学同学,路上遇到了,听说我要来吃喜酒,非得过来蹭饭吃,大家也给他赏个座吧。”
没人理会怜江月。一个穿格纹衬衣的中年男人给风煦微倒酒,还来派烟,瞅着他来回打量:“不会是本人吧?”
风煦微指着自己的下巴,道:“我这有道疤,那个明星没有吧。”
他没要烟,也不喝酒,桌上的气氛有些冷下来了,大家就都只看着他,有的脸上还带笑,有的就盯着他。
斜嘴的女的笑着拍了下他的手:“唉,什么明星不明星的,就一唱戏的!你是供电局的吧?我看你比他强多了!”女人拿起他的酒杯往他嘴边送,“来来,迟到的可得自觉些。”
她和众人抬了抬眼睛,大家就笑着起哄。风煦微却还是一副劝不动的样子,就坐着。还是怜江月拿起了他的酒杯,一口气闷了,说:“他开了车,我代喝吧。”
说着,他又连闷了两杯,这一桌人里这才有几个人慢悠悠地瞥了眼他。那斜视男冲他客气地笑了笑,往边上挤了挤,挪出个位置。老秦就搬来两个啤酒箱,叠在一起,咬着烟,一拍怜江月:“来蹭饭的就凑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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