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江月笑着要往下坐,风煦微一看那纸箱,拉了他一下,比了个眼色,怜江月会意地回了个眼神,风煦微就松开了手。怜江月明白风煦微的意思,老秦搬这两个纸箱过来时那么轻松,纸箱想必是空的,大约是这群人喝酒喝得意兴阑珊了,想找个人逗逗乐,使了这么个损招。怜江月就暗中扎了个马步,心里想着,得稳稳坐下。他就往下一坐,感觉坐到了块石头上。他知道又是那黑影的功劳。
老秦还站在他身后,又一拍他,朝众人一看,竖起大拇指,道:“哥儿几个,看看,练家子啊,牛逼,怕不是仲喜的朋友吧?”
怜江月笑着摆手:“真不是,是这个箱子坚固。”
斜视男闻言,踢了踢那两只纸箱,一摸头发,抬起头来,笑着举杯敬怜江月酒。怜江月又是一口全干了,众人见了都称好,酒桌上的气氛又热络了起来。
怜江月趁此说了声:“这喜酒吃到现在,可够晚的啊。”
斜视男说:“那可不是,可还没吃到头呢,你瞧瞧,石榴树还没种上呢。”
“石榴树?”怜江月望向新郎官脚边的那棵小树,“这是什么老北京的规矩吗?”
桌上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孩儿噗嗤笑了出来,道:“哪儿跟哪儿啊,这是葛局自己定的规矩,你看,这院里已经有两个枣树了吧,再种棵石榴树,早生贵子,多子多福啊。”
大家听了,有的低笑,有的放声大笑,老秦不停冲女孩儿使眼色,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往身后放蛋糕的那桌指着,说道:“这话咱们自己说说就行了,可别让葛局听见了。”
怜江月看着那桌,道:“这个葛仲喜还是个局长?什么局的啊?这是局里分配的房子吗?他住这儿多久了啊?”
大家还是笑,有的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风煦微小声和怜江月道:“这一屋的醉鬼,我看也打听不出什么了,走吧。”
这时,那斜嘴的女人拿着筷子在空中比划着:“什么葛局呀,当局长的是哥哥,讨老婆的是弟弟,弟弟就是个给我们局里看大门的!”
老秦敲了敲桌子,往身后张望,声音小了些,道:“毛玉芬那娘们儿怎么换个衣服磨磨蹭蹭这么久?这都二婚了吧?还扭扭捏捏的?”
那吃着瓜子的年轻男人一抬头,奇道:“二婚了?”
“对啊,不然怎么穿一身红裙子?一婚那都是穿白婚纱!”
怜江月道:“以前成亲不也穿红嫁衣吗?”
斜视男就笑:“小兄弟,咱们还是喝酒吧!”
怜江月又打听:“葛局他们在灵境胡同这附近住了挺久了吧?”
却没人理他,酒桌上的这些人光是说着老葛和毛玉芬的闲话,有说:“婚当然得结。”
“这同一屋檐下的,岂不更方便。”
“回头怎么生都算是葛家的种。”
“我看你们都是胡说八道,人局长夫人都没个屁话,乐呵呵喜滋滋地忙前忙后呢。”
“那可不得忙前忙后,这小老婆娶进了葛家,到了眼皮子底下来了,总比老葛跑外面彩旗飘飘好吧?”
风煦微又和怜江月耳语:“你不走,我可走了。”
怜江月道:“你等等,我去主桌套套话。”
他说完,就见一桌人都站了起来,原来是新郎官来敬酒了。新郎官已经是满身酒气,面红耳赤,一双眼睛更是焰赤血红,人已站不稳了,被一个长得和他有几分相似的黝黑脸的男人扶着。
男人一笑,道:“带着我弟,来敬敬酒。”
大家就都很客气,点头哈腰。老秦说着:“葛局,该我们敬仲喜啊,来,来来……”他客气地看着葛仲喜,声音低着,眼神也低着:“仲喜,恭喜啊,你这光棍打了四十多年了,总算是脱单啦,娶了这么个漂亮媳妇儿,该享福啦。”
葛仲喜却没话,也不看老秦,一颗红红的脑袋不时摇晃一下,目光迷离。葛局就用力拍了他一下:“仲喜,喝啊!”
葛仲喜便仰头灌下一杯酒。这一杯下去,他像是清醒了,眼睛睁大了一圈,目光落在了面前这只大圆桌上,拿起桌上的白酒,就往自己的酒杯里猛倒酒。
葛局在旁笑呵呵地说:“仲喜和大家都是老同事了,大家平时对他那么关照,他今天心里高兴。”
葛仲喜点着头,嘴里发出哧哧的笑声,他拿酒瓶的手不停地发着抖,倒满了酒,他干了一杯。老秦带头鼓掌,喊好,大家就都坐下了。葛局也要拉着葛仲喜往下一桌去,葛仲喜却抽出了胳膊,站在老秦身后,按住他的肩膀,说道:“老秦,怎么这就坐下了?这就喝完了?我结婚,这么高兴的事,我得和你,和你们,”他慢吞吞地看着酒桌上的人,他的目光在每一个人身上都要停好久好久,他道,“和我单位里的这些好同事,老同事……这些亲亲爱爱的同事们一个一个高兴高兴……”
他就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白酒,捏着老秦的肩,道:“来,老秦,来。”
老秦笑了笑,拍拍他的手背,温声说:“仲喜啊,喝得有些多了啊,回头可还要洞房呢。”
有人帮衬着说:“是啊,是啊,别喝啦,差不多就行啦,中国人就是这陋习!得改改了!”
葛局也说:“这树还没种,蛋糕还没切,你悠着点。”
葛仲喜一笑,挪到了斜视男身后,一拍他的肩,斜视男浑身一颤,缓缓站了起来,转身看着葛仲喜。
葛仲喜拿了两瓶啤酒,塞给斜视男一瓶,自己抓了一瓶,举得高高的,说:“小苏,你,有房有车,家庭幸福,美满,我敬你!”
他又去敬小苏边上的中年女人:“周姐,你儿女双全,幸福啊,我也敬你。”
他的手臂挥了一大圈,笑着高声道:“我希望我和在座的大家一样幸福!”
在座的人要么低下了头,要么移开了视线,气氛尴尬。怜江月问风煦微:“走不走啊?”
风煦微却不想走了:“我看戏呢,别吵。”
这时,葛局干笑着劝了句:“仲喜,明天可还要上班呢……”
葛仲喜挑着眼尾瞅瞅他,一把勾住他的肩膀,唾沫星子乱飞:“怕什么,我哥是局长!”
葛局拉长了脸,那老秦出来打圆场了,起身拉了拉葛仲喜,道:“走,去看看新娘闹什么呢,怎么半天不见人?”
葛仲喜啐了口,环视一圈,照旧是嘻嘻哈哈的说着话:“新娘不见了关我屁事。”
他推开了老秦,绕着圆桌走着,这走到了风煦微边上,他一看他,眨了眨眼睛,一歪脑袋,皱着眉问:“我没见过你,你是谁?你幸福吗?你生活快乐吗?”
随即,他的眉心舒展,拿了一瓶啤酒放在风煦微面前,勾着他的肩,豪迈地喊道:“来,喝!”
风煦微说:“我不喝酒。”
怜江月看这葛仲喜是真醉了,风煦微又是个牛脾气的硬茬,怕两人起矛盾,就走过去说:“他不能喝,我代喝吧。”
葛仲喜推开了他,站直了,盯着风煦微,摸出一包烟:“那来一根烟!”
“我也不抽烟。”风煦微道。
葛仲喜大笑:“这怎么可能?!你好好一个人,你不喝酒,你也不抽烟?那咱们划拳,谁输了谁就喊大哥,磕头敬茶!”
一桌的人原先还有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什么,听了这一句,全都沉默了。
风煦微拿眼角瞥着葛仲喜,冷冰冰地说:“他们都说你醉了,我看你没醉,这拳你找你大哥划去。”
他还看了看葛仲喜的双手,道:“另外,我这个人讲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怜江月暗道不好,就见那葛仲喜眼珠一弹,五官扭成一团,怒道:“你不给我面子?我葛仲喜今天他妈的结婚,你……你们还不给我面子?”就朝风煦微扑了过去,要去抓他。
怜江月忙一手按住了风煦微,风煦微要是出了手,这葛仲喜的大喜日子恐怕要变成他的忌日了。他另外一手要去挡葛仲喜伸来的手,却感觉到一股炙热的气息,怜江月一惊,再看葛仲喜,那葛仲喜的神色也变得玩味了起来,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两人似乎都没料到对方手里有些功夫。怜江月忙贴身靠在酒桌边,调息运作,匆忙将那忽而灌进他身体里来的葛仲喜拳头上的所有力道排了出去,就见酒桌忽而飞起半寸。风煦微神色警惕,单手抓住了圆桌,将它拉了回来。
桌上的餐盘碗碟飞高了些许,又稳稳落在原位。有人问了句:“刚才怎么了?”
葛仲喜退开了半步,看了看怜江月,又看了看风煦微。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请了这么多亲朋好友就是为了高兴高兴,可今天他也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平日里他和大家亲亲爱爱,和和美美,不愿给任何人难堪,可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别人在他背后说的那些闲言碎语?这酒喝得越多,他的嘴里越品不出个滋味,那祝福的话听得越多,听在耳里全像是讥讽。他心中此刻是聚着万千的愤懑,万千的不满,但是他知道在眼前这两个人身上他是无法发泄出来的。他又看其他人,这些是他的同事,他的相邻,他的好友,往后他们还要和和美美,相亲相爱,他也没办法在他们身上发泄什么。
葛仲喜实在是郁闷,实在是不忿,可只得紧紧咬住了嘴唇,整张脸都憋得发了紫。他的眼里映出红色的喜庆的光,映出那许许多多的喜字,还有那两颗枣树,那一棵瘦弱的石榴树……他再看不下去了,一撇头,走到那石榴树边上,拿起一把铲子一铲插进地里,挖起了坑。
其他桌的人就开起了他的玩笑:“仲喜,这新娘还没出来,你这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啊,哈哈哈。”
“你这挖坑一个人挖倒还可以,回头孩子可没法一个人生哪,哈哈。”
忽然,有人说:“你们知道吗,仲喜以前可拿过武术冠军!”
怜江月和风煦微对视了一眼。怜江月不知怎么,有些哀伤,风煦微眼里的狠戾也收敛了些,他起身,拿了怜江月的酒杯,里头还剩些白酒,他走到那葛仲喜近前。这才一会儿,葛仲喜就已经挖了个半米深的土坑了。
风煦微站在那土坑边,葛仲喜抬起头,看到他,两人皆是无言。风煦微举了举杯,敬了他一杯酒。
葛仲喜重新低下头去,继续挖坑,怜江月也走了过去,这葛仲喜挖得是满头大汗。院子里有人似乎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劝了几声,可劝也劝不住,就见葛仲喜一铲接着一铲,大汗淋漓,聚精会神,又一铲下去,听得“咔”一声,葛仲喜停下了动作,弯腰蹲在坑里扒拉着脚下的土。怜江月一看,瞥见那土坑里有一段白白的东西,他就跳了下去帮着葛仲喜把坑里的土往边上堆。
一截白骨露了出来。
两人互相看了看,继续用手清理白骨周围的泥土。所有人都聚了过来。渐渐地,更多的白骨露了出来——那土下埋着的何止一截白骨,那是一具完整的人骨——不,不止一具。
红光照着所有人的脸,也照着那土坑里的两具白骨。
怜江月往上一看,喘着粗气说:“报警吧。”
那东屋里这时走出来三个人:两个女的扶着一个穿红旗袍,胸前佩着红花的女的,她便是新娘毛玉芬了。三人喜滋滋地往院子里来,毛玉芬伸长了脖子往人群聚集的地方看着,说道:“大家都看什么热闹呢?小孙,大嫂,我们也赶紧去看看!”
三人要往人群里挤。风煦微忙把怜江月喊了上来,说:“那个年轻的恐怕就是小孙了,走吧,不走就露馅了。”
好在众人都关注着那两具突然出现的白骨,没人关心别人的动向。怜江月和风煦微便悄悄溜出了院子。可怜江月还不想这么快离开,他很好奇那两具白骨的身份。于是,他指了指天,风煦微想了想,先蹿上了墙,怜江月跟上,风煦微一看他:“你这轻功什么时候练的?”
怜江月指指前头,和风煦微爬回了葛家的院子,趴在东屋往下看去。就听到葛局正和大家说:“警察让大家都暂且别走,不好意思了各位。”
那毛玉芬由她的大嫂搀扶着坐在一边,脸色煞白。葛仲喜立在一棵枣树下,点了一支烟。
怜江月问风煦微:“你觉得这两个死人会和张元寿有什么关系吗?”
风煦微示意他看院里那和老秦比手画脚,似乎很着急的解释着什么的小孙,道:“你出的什么馊主意,下回要扮谁的男朋友你扮,我不干。”
“我那是顺水推舟。”怜江月又说,“你说都这么晚了,她男朋友不会是放她鸽子了吧?”
“你现在是闲人怜大哥是吧?什么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都要管一管?”风煦微说着,起了身,坐到了屋脊上。
怜江月道:“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风煦微往远处一望:“警察来了。”
不多时,确有两个片警进了葛家院子。看到地里的白骨,他们也是吓了一跳,赶紧通报了上去。很快,又来了两个警察,四个人围着那土坑,把现场保护了起来,还把来参加喜宴的人一个个叫去问话。
半小时后,法医赶到了。怜江月就听一个老警察和那上了年纪的法医说着闲话:“以前都说这胡同地下是林清藏宝的地宫,藏着紫禁城里偷出来的宝贝,没想到,这地下是两个死人。”
怜江月回头看了看风煦微:“这里以前可能有个地宫,你说和张元寿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呢?”
怜江月便将那老警察说的话和他说了。风煦微意外道:“这你都能听到?”
他一看自己脚下,忽而说:“怜江月,一个人平白无故多了很多能力,你最好要小心。”
怜江月还在专心偷听那警察和法医的对话,只是点着头敷衍地应声:“知道了。”
那法医说:“像是一男一女。”
老警察问道:“这骨头得多少年了?”
“三十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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