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往的太多次战斗里,他们对于彼此的了解早已深入骨髓,因此他不需要回头,甚至不需要出声。
我能够把后背交给你吗?
从他提着剑再次冲入战场的那一刻,云清已经给出了答案。
鼓点急促而沉闷,像盛夏暴雨来临前的雷声。云清看着烟尘弥漫的战场,忽然开口道:“安多,借你的弓一用。”
那柄白色的长弓散发着莹润的光芒,照亮了云清的眉眼,也照亮了他根根如雪的长发,他用手指勾起弓弦,紧紧盯着战场里某一个方向。
长风在手指间勾成一线,凝聚成弓箭上银色的长箭,云清看着尖锐的箭头,不由弯起了唇角。
当初在血瀚海里,叶乘风手把手教他的小妹妹抬弓射箭,他自兄妹两人身边经过,随意停下脚步打量了几眼。
碧眼儿的青年朝他挑了挑眉,笑道:“想学?我教你。”
正因为当年的叶乘风在风雪里教他射箭,如今他可以站在叶三身后,替他开弓。
云清轻声笑了起来,这世上很多事情,原来从当年开始,就一步步写好了注脚。
他用叶乘风教他的箭法,来帮叶三。
原来如此,如此简单。
心神微动间,银色的长箭撕裂空气,扯动得他一头长发鼓荡不休。那根长箭穿透空气,撕碎烟尘,向着无数银色丝网坠去。
轻轻叮的一声细微响声,是金属与金属撞击、箭刃与丝网撞击的声响。
丝网中央的阵眼,被一箭洞穿,血如喷泉一般洒上了天空。
地面的剑意,却陡然高升。
滚滚的烟尘与血气里,充斥着森然剑意与银色箭芒。
剑光如白色的流火一般,瞬间席卷了地面每一寸角落,狂风呼啸而至,如惊天暴雨降临在人间。
叶三提起剑冲了出去,剑尖一寸一寸摩擦着空气,甚至发出一些令人牙酸的声响。
天地里的流火降临在属于人类的战场上,于是战场终于被瓦解。
厮杀声渐渐小了下去,铁骑大乱,失去了阵型与掌控的兵马迅速后撤,混乱的人马拖出长长血迹,泼洒在正发芽的春草上,像是绽开的红花。
受伤的人们跪倒在地上,血水从伤口里流淌出来,他们背着同伴的尸体,再一次从战场上爬回来。
后退的铁马激荡起无数烟尘,就连草叶都被吹得发灰,人们艰难地支撑着武器站起来,然后再一次朝着战场中央拜倒。
他们虔诚地叩首,然后虔诚地收回白色的巨鼓,在吱呀吱呀的车轱辘中,人们拖着沉重的同伴,带着满身的伤口继续往东面前行。
在渐渐低沉的车轮声中,叶三站在原地,朝土坡上看了过去。
渐息的风尘里,他朝云清伸出手,隔着滚滚的回忆与往事,道:“过来。”
在他的目光里,一身血迹的云清慢慢走下土坡,慢慢朝他走来。
他们之间隔着百米、十米、五步、一步。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叶三看见了云清的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哪怕经历无数血火和生死,也清辉如旧的眼睛。
时间在一刹那静止,眼前这张脸与无数记忆重合,渐渐地,那些过往在散乱的烟尘里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从来很稳的手轻轻碰上了云清的头发,再顺着柔软的白发摸到了脸侧。
那一头长发像火炭冰雪般燃烧着他的心肠,可寂寞久了的心底,却生出一点灼烧般的热意。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随手打开水囊,将清水浇在手心,一点一点替云清洗干净脸上的血迹和泥浆。
清水从脸颊上滚落下去,渐渐地,长发就粘上许多细碎水珠,就连眼睛和脸庞也带上了一股湿漉漉的潮气。
云清很安静地将脸放在他的掌心里,看着那微颤而柔顺的睫毛,叶三忽地握住他一只手,心头滚烫的热意却在血管经脉里乱窜,几欲化作血箭冲出胸膛。
过了很久,叶三才轻声开口道:“我后悔了。”
看着云清慢慢睁开的眼睛,他慢慢说道:“我当初不该在黑森林里救你,当初的李长空即便死在黑森林里,总还是有无数个生生世世。”
云清的脸色慢慢变得有些白,他抬起头来盯着叶三,听他一字一顿道:“但是云清,你告诉我,你的‘往后’在哪里?这种代价,值得吗?”
叶三定定地看着云清,渐渐地,就看他笑了起来。
“叶乘风”,那声音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微凉又柔软,却永远带着最柔韧的力量,“这世上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什么是值得与不值得的,只有选择与不被选择的。”
他轻轻握住叶三的手,认真而平静地说道:“当我在黑森林里的时候,想要见的人是你;当我在血瀚海的时候,想要见的人也是你。”
“无论是李长空还是云清,我只想在这辈子见到叶乘风。倘若我死在黑森林里,纵然有无数个生生世世,或者与你两不相见,或者与你擦肩而过,那这一辈子的一点‘喜欢’,又还有什么意义?”
叶三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话,就在云清准备抬头的时候,他忽然抬起手,遮住了云清的一双眼睛。
“那我呢,云清?”他很认真地问道,“当你选择的时候,想过吗?”
“死生终究是很常见的事情,”云清看着他,很柔顺地笑了起来,他将头枕在叶三的肩头,轻声说道:“当你活着的时候,我会好好活着的。”
这是最大胆而真挚的告白。不同于上京二层楼小院子里的“我喜欢你”,这是一种更为平静的,生死之间的告白。
只要你还活着,我就跨过千山万水来见你;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会认真活下去。
叶三的瞳孔猛地收缩,他一把按住云清的背部,血液在胸膛里燃烧几沸,他一寸一寸按着云清的脊背和肩头,几乎要把他生生地按进骨血里。
某种最为原始的躁动在长风里拔节生长,旷野里的春草生根、发芽,春日的红花在渐次绽放,云清头发上的潮气粘在叶三脸上,他看着白发上细碎的水珠,只觉得那些清凉的水气像是一团一团火,将每一寸经脉都燃烧殆尽。
旷野长风,幕天席地,战场的烟尘和血气刮过皮肤,带着最粗粝的原始气息。
汗水和野草交缠化作新鲜的欲望,欲望在野风里生长,冲破了看不见的屏障,冲破了长天,盘旋着往高远的青空生长。
坐在牦牛马车的安多轻轻摇晃着双脚,看着天空上的太阳唱歌,在缓慢前行的车马中,她的歌声显得无比清丽。
鹞鹰展翅飞起来了
高山上的峭壁移开一点吧
他的翅膀展不开。
打猎的汉子走回来了,
姑娘的帐篷打开一点吧,
他的脚步挪呀挪不开
第149章 少年非少年
行路的人马浩浩荡荡,一路往西而去。正元十四年的漠北草原上,来自血瀚海的人影交叠成灰黑色的长线,渐渐向大翊最北方的防线——云中三地踏近。
尽管说是大翊北方防线,但无论是草原诸部还是大翊的人马都没有在此地大规模驻扎设营。与北方的狼□□战摩擦百年之后,云中地带渐渐衍变为两方互市场所,成为交战起火的缓冲带。
远处的雪峰融水与平缓河流浇灌出一小片丰沃平原,为了争夺这片土地上更多的话语权,大翊的军队时常带领驻民开荒拓地,而北方部落的羊群也时不时跨过荒地与河流,啃东方草地上的青芽。
尽管细小的摩擦时有发生,但水清鱼肥草绿休养生息下,周边也渐渐生出几个小村庄。
如今正是春天往夏天跨的季节,雪山上的寒冰融化使得河流水线上涨,松软的泥地上,几朵黄色的野花开得格外热闹,一只山羊从岩石上跳下,走到河岸边舔了几口清水。
似乎是听到什么细微的响声,它忽地抬起头向西边望去,远处雪白山峰下,渐渐有青黑色的人烟从天边腾起。
野草丛里的小兽察觉到动静,倏忽不见了踪影。
夕阳笼罩在唐峰雪山上,叶三掀开帐篷帘子弯腰走进去,他的胳膊上缠着几绕的白色绷带,仍有血水渗在布条上,新旧的伤痕交叠在一起,偶尔触碰到衣物会摩擦出新鲜的痛感。
帐篷刚刚搭起没多久,一路奔波半个月后,他们终于来到了雪山脚下,再往东边走上一天,就能到达云中地带。帐篷并不太厚实,隔着灰色的布帘能够清晰听见雪山融水的响声,叶三闭着眼睛站了会儿,忽然听见云清开口问道:“没事?”
他睁开眼睛朝云清看了看,随手找了块地方坐下来道:“能有什么事?算时间明天能到云中,现在不是着急的时候。”
云清的手指在地图上顿了顿,开口道:“血瀚海的人目标太大,昭武的人一直咬着你不放,就算到了云中恐怕也很难脱身。”
叶三揉了揉眉心,往后倚靠在云清的背上,“我知道,但昭武那个女人咬得太死,躲是躲不开的。”
察觉到叶三倚靠过来,云清轻轻停下翻阅图册的动作,他伸手握住叶三的手腕,探了探他的脉。
过了会儿,云清才听见叶三声音自耳畔传来,“他们……想回家啊。”
魔宗弟子发源于唐峰雪山之下,千年前被一道结界举族封印在冰川瀚海里,从此再也不能得返故土。
瀚海的冰风日日夜夜呼啸,春风吹不进雪峰和结界。而此时唐峰下的雪水融化浇灌了大片沃土,哪怕在帐篷里,也能够听见孩子和女人在春花里的笑声。
叶□□握住云清的手,将头枕在他的肩背上,随口笑道:“他们想回家,我就带他们回家呗。”
这话说得随意而轻巧,云清却听得心里一滞,这一路走来,不多短短数月功夫,他们已经遇到了十多次伏击,而每一次或大或小的战斗中,他都能听见叶三对所有人说,“没事,我来。”
他不太记得那把剑究竟染过多少血,也不记得叶三身上究竟有多少旧的新的伤口,但他记得所有人看向叶三的眼神,那些目光里从来没有哪怕半点怀疑。
这世上有些信任,远比千斤更重,而数千人以性命托付的信任与依赖,又何止千斤?
云清轻轻叹了口气,闲着的左手探了探叶三的伤口。哪怕叶三从来没有在人前提及过自己的伤势,他依旧触碰得极为小心。
叶三靠在云清背上半梦半醒,冷不丁察觉到一只手在自己伤口上乱摸,他忍不住笑了一声,闭着眼睛道:“挺疼,别乱动。”
云清的手指刹在半空中,过了会儿才道:“抱歉。”
这并不是对于方才的举动道歉,而是为了一些更为细微的情绪。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做一场荒唐而虚假的大梦,从上京到青城山,他编织的谎言可以让叶三爬得足够高,然而大梦一醒,叶三又真真切切面临一场生死离别与数千条人命的重担。
时至今日他依旧不知道,叶三是怎么在短短几刻之内做到身份置换,背负着滚滚回忆重新扛起血瀚海的责任走上战场的。
叶三枕在他的背上没说话,在云清以为他睡着的时候,叶三忽然开口道:“知道抱歉该怎么办吗?”
云清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他接道:“你啊,让我好好睡一觉,等会儿记得喊醒我。”
云清愣了愣,慢慢地笑了起来,道:“你去床上躺一会儿,这实在不是睡觉的样子。”
叶三在他背后侧了侧头,很快地回答道:“不用,睡下去不容易起得来。”
云清没有说话,任由叶三握着自己的右手,由于两个人背部倚靠在一起,黑白两色的长发交叠着垂落下来,将手掌虚虚笼罩起来。
在云清以为叶三快要睡着的时候,方才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不是什么事情都需要抱歉的。”
风吹动帐篷顶,发出些微沙拉的响声,在断断续续的雪水与歌声里,叶三陷入了极短的梦乡。
不知为什么,哪怕这个姿势并不太适合睡觉,他依旧睡得极平静,梦里并没有出现战争与鲜血,倒是有唐峰雪山下沿途的春花,他在梦里一回首,就看见云清堆雪似的长发在风里轻扬。
他正要走上前,忽然闻到清冷空气里新鲜的烟气。意识还没有从梦里挣扎清醒过来,身体已经条件反射般弹跳起来。他猛地睁开眼睛从地上站起,隔着帐篷帘子,隐约能够看见轻微的火光。
叶三下意识看了眼云清,却见他手里提着刚擦完的长剑朝自己递过来。剑刃被擦拭得极亮,在黑夜里闪烁着逼人寒意。
他伸手接过剑,帐篷外这才响起几声尖锐哨鸣,伴随着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掀开帐篷帘子闯了进来,还没来得及跪倒就开口嚷道:“大人,敌袭!”
几个字还未落地,叶三已经披上衣服走了出去。转眼间,远处火光炸亮了整片山脚,红黄色的火焰自山地开始燃烧,瞬间就是一片焦黑。
隔着遥远火光,整片营地都被笼罩上一层锈色。下一刻,黑夜中的荒野被无边火光燃亮,仅有身畔的唐峰雪山,无声矗立在暗沉夜幕下。
叶三站在帐篷外,无声看着远处乌云般的铁蹄,长风吹卷过烧焦的气味,隔着清溪被疾送到眼前。
营地处于山坡之上,因而能够清楚看见敌兵行军的路线。重兵在前,两翼轻骑,玄色大旗在
草海中迎风票站,隐约可以看见黑马上坐着的几员大将。
血瀚海不过区区三千余人,加之一路走来的战斗折损,更有营地深处的妇女老弱,算起来如今能够拿得起武器也仅有不到两千人。
沉闷的马蹄踩踏在大地上,不时溅起新鲜的泥点,远处的光亮照亮叶三手中的长剑,反透着一股苍白的冷意。
他抬起头,眼底倒是无波无澜,看着那些几欲迎风燃烧的铁骑,叶三无声地笑了起来,道:“血瀚海的性命,有那么值钱吗?”
说完这句话,他朝从帐篷里走出来的云清看去,四目相撞的一瞬间,云清微微避开目光,扫视一圈眼前的势态,方才道:“只怕昭武的野心远不止一个血瀚海。”
叶三点了点头,道:“消灭伪神?只怕借机踏入云中互市之地,破开大翊境外最后一道防线才是真。”
云清扫了他一眼,声音里并没有太大的起伏,“你待如何?”
叶三忽地一笑,道:“我毕竟姓叶。”看着营地里的人,过了片刻后又道:“他们是血瀚海的人。”
108/148 首页 上一页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