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草原,风渐渐地变得湿润,因而更容易参杂燃烧的废灰。滚滚浓烟自远处燃烧起来,长风吹荡着叶三一头漆黑长发,云清慢慢点了点头,道:“好。”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什么振聋发聩的豪气,叶三却猛地回过头来,朝云清看了过去。
有些话并不需要一字一字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区区一个字,代表的是生死已定、当同去同归。
浩瀚夜宇下,他看着云清那双清定明澈的眼睛,胸膛里的血气猛地燃烧起来。
天地之间,永远有一个人站在他的身边,不论时光流转、生死往复。
叶三沉沉一笑,目光如刀锋般破开夜色,伴随着轰隆马蹄声,远处的敌人如潮水般卷涌过来。
第150章 关山如海补天裂
无数的铁马在草海里卷来,将半人高的野草冲刷如海浪。天边的飞云积聚在一起,隐约露出山外七八点寒星。
火油被泼洒在野草上,瞬间就迎风燃烧起来,伴随着火势蔓延,原本还有些湿润的泥地变得漆黑,积水与火光一碰,发出滋滋的炸裂响声。
近年来,大翊的边关并不算十分稳定,以昭武为首的胡人部落与边关时常会发生摩擦,每当秋猎的时候,骑兵们伪装成马贼冲入云中抢夺掠杀的事情时有发生。时间久了,胡人马贼的恶名传遍边关三大州郡,哪怕叶三当年身在石桥村,也听说过能止小儿夜啼的马贼名声。
只不过如今身份置换,他看着当年对自己俯首的草原民众骑上战马,朝着血瀚海里的大人们举起刀枪,不由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荒唐的滋味。
昭武的太后刚刚稳定黑城的局面,亟需稳固自己的力量,在这种时候,叶三并不认为她会贸然攻入大翊边关。
然而联想到草原深处的清虚宗修士,这一切又变得很好解释——在这片草原里,向来对立的两大阵营进行了某种交易与合作。而昭武敢于破开草原整整数千年的信仰,攻击牧民们奉为神明的血瀚海,背后所倚仗的势力也变得一清二楚。
一个手掌昭武大权的女人,想要将散乱的草原各部联结成一体,建造一个前所未有的草原帝国,势必要拥有一些更为强势的力量。而不论是为了交易筹码,还是为了昭武的名正言顺,这场仗一定要打。
倘若昭武赢了,草原上的伪神可以彻底落幕,昭武依靠新的神子与清虚宗的力量,大翊的边关势必不会再平静。而昭武也可借助此战的结果,为自己打开联结诸部的局面。
这片草原上向来不缺少勇士,作为从小生活在血瀚海的叶三很清楚这一点,然而大翊雄踞在东方足有数千年,对于草原上各个部落来说,它的强大早已深扎在心底,比武力更难反抗的是心底的恐惧,而当昭武以真正的军队姿态冲入云中的时候,千百年来不平衡的状态就被无声地打破。
在雄狮目光下千年分散的草原部落向大翊发起了进攻。
叶三明白,经此一役,昭武的萧太后将拥有草原上最为荣盛的名望。
在血瀚海的时候,他曾经接受过无数次隐晦或者挑明的邀请,那些邀请来自于昭武的先王、各个部落的首领,那时候的他凭借“掌教”的名号,将一切暗流都压制在草海深处。然而十七年过去,那些野心终于在草原上迎风生长,变成了眼前燃烧的火光。
烧焦的火油气息十分厚重粘稠,十七年前的叶乘风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成为抗击昭武骑兵第一道防线的,会是代表魔宗的血瀚海和当年的魔宗掌教。
这简直像一个笑话,他轻轻眯起眼睛,忍不住笑了起来。
如狼似虎的胡人夹紧马腹,朝山坡上的营地发起第一波真正的攻击。在火光的映照下,无数羽箭冲破夜晚的寒气,一瞬间长剑出鞘,雪白的银光照亮了半片营帐,兵刃相接的时候,血水猛地涌上了半空。
伴随着暗沉血色,烟雾冲刷席卷过来,将视野笼罩得模糊不清。依靠引线与野草,周围的火势渐渐形成一个包围圈,朝着整个山坡开始燃烧逼近。
躲在山脚下的人们举起手里兵枪,森寒白光刺向冲过来的马肚子,像是金属敲击在水囊上,伴随着噗嗤几声闷响,敌军的战马长嘶一声,直接飞了出去,砸倒在还未燃烧起来的野草深处。
依仗着风势,火光越来越熊烈,炽烈的风息逼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伏在沟里的孩子紧紧抱住头,生怕火烧过来将头发也点燃。
一只手轻轻拍在他的肩头,他猛地抬起头来朝身后看去,却看见了一双漆黑而熟悉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在沉沉夜色里,他竟然觉得那双眼睛冷得像水里翠玉。
听闻圣教的掌教大人们,都长着一双天池般寒翠的眼睛,直到那双手拿起剑冲进了熊熊火光里,温热的血水和敌人一起落在泥地上,他才听见了那一句“别怕”。
北面坡度最急的豁口上,孩子和老人们从乱糟糟浓烟里滚落出来,火势烧得急快,就连敌军的战马也不由开始畏惧周围火光,忍不住低头后退。
叶三提着剑,站在火光里。
烈火的温度极高,哪怕还没烧到眼前,他也能够闻到滚滚的浓烟,那些烟灰与火光里,他的神色变得极为平静。
剑光一闪而逝,从身后扑斩过来的铁刀被银白的光亮一劈两半,尸身旋即从战马上扑倒,失去了背上重量的战马还在往前冲刺,直接踩踏在营地的帐篷上。
那道剑光斩断了袭击的刀锋,仍然在往后冲击,像是大海里一条雪白浪花,迅猛而凌锐地直接冲进了身后的骑兵身上。受到冲击的敌人身体被一截两断,血水直接喷溅在火光里,发出燃烧的滋滋声响。
一阵更急的羽箭从更远的地方冲了过来,像是下雨一样,往营地的帐篷上扎。然而叶三的那道剑光仍然没有停下,在某一瞬间,它的速度渐渐放缓,像是在天地里凝聚灵气缓慢生长,牵动着周围所有的气息一起一伏。
剑光像是潮水一样朝着周围冲刷,与火光碰撞在一起,刺激得烈火扭曲跳动。那道软练般的银白光芒不停跌落、飘荡,终于在某一个节点上停止。
一道剑光横亘在天地之间、人海之上。
然后剑光炸裂开来。
狂风猛地冲了过来,彻骨的寒意从剑光里凝结、扑落,天地间无数的风息都被牵引,大片的烈火一瞬间受到冲击,几乎凝结成冻结的火光。整片天地被殷红的火光和惨白的剑气笼罩。
叶三再一次睁开眼睛,他的黑发在长风里飘荡,就连衣襟都无法抑制地飘扬鼓荡起来。
他的灵气如潮水一般伴随着剑光向四处冲刷。
四面八方的原野上,尽是他一道霜寒的剑气。
火光骤然静止,骤然停息,骤然熄灭。
如同一场神迹。
叶三站在自己的剑气里,脸上的皮肤被照得极亮,隐隐透露出皮下的青筋。
没有人可以控制天地里的灵气,那是一整片没有形状的大海。
但是他可以改变灵气流动的速度与痕迹,用手中的长剑作为牵引,掀起一整片灵气的风暴。
与强大的力量相对应,它也相当耗费施术者的体力与心神。叶三手里提着剑,手背上尽是青筋血管,汗水顺着脖子流淌到衣襟里,浑身早已经湿透。他的剑依旧锐利,但迅速流淌的体力无法恢复,两翼的步兵手持轻刃,无声地朝着叶三冲击过去。
叶三在地面上疾冲出去,脚下的灰烬滚烫,几乎将他的皮肉都烧焦。他一把拽住快被卷入马蹄下的两个同伴,将他们奋力甩了回去,短短一瞬间,剑光已破开身边的人群,勉强冲击开一条能够容人的小道。
无数的刀兵追击者他的后背,叶三微微弯着腰,朝着更远处狂奔。在昭武黑色大旗的指引下,潮水一般的人马迅速淹没了唐风雪山下的草地。
方才被热风与尘土刺激过的喉管与胸膛都在滚烫地发疼,叶三浑身的汗水顺着肌肉流淌下来,被一道剑光几乎掏空了所有力气,他的脚步有些绵软,却又能够清晰听见胸膛里心脏蹦跳的声音,连动着太阳穴和血管都在砰砰直响。
他必须要往前跑,要去找到这场战斗里的指挥将军。如果他没有猜错,那位昭武的萧太后甚至不会离战地太远。
背后密集的刀剑声与脚步声响成一线,忽地,身后如海浪般追击的人群发出混乱的喊声,叶三猛地刹住脚步,抬首往身后营地看去。
只见土坡之上,往上冲击想要占据制高点的敌军接连滚落下来,而漆黑如墨的天宇下,云清一人站在土坡顶端,一身灰色的布衣在旷野里急遽飘动。
那头白色的长发没有束扎,在天地里刺眼而鲜明地狂舞。他手里提着一把耀眼的白色长弓,显然是刚刚从安多手里接过来的。
银色的长弓散发着华美洁白的光芒,几乎与云清的长发融为一体,血腥气吹荡着他的面门,剔透的弓弦在风里震荡,散发着冷入骨髓的寒意。
天空中浓云飞散,叶三缓缓舒了口气,在他的注视下,云清缓缓拉开弓弦。
柔软如雾的灵气从他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上凝聚起来,化作三根笔直透明的长剑。
清啸箭声响彻整个战场。
第一根箭带着浩瀚灵气,冲向了土坡北侧意欲包抄的步兵。
第二根箭裹挟冰冷寒意,冲向了战场上朝营地冲刷的骑兵。
最后一根箭越飞越远,冲破了深沉的夜色,轰隆一声落在叶三的身前。
无数血光瞬间炸开,像是黑夜里一朵礼花。
于是叶三的身前,出现了一条血路。
作者有话要说: 差不多开始进入第五卷 了,但是节奏确实写得有些乱。这样的处理方法其实有些问题并且对整个文章架构伤害很大,但是确实有一点很想写的东西,而且因为能力问题,不把全卷写出来没有办法去及时地改方向。能力不够撑起想写的东西其实收着写比较好,但是因为私心想写所以就继续写了,但是读者就会很辛苦,而且因为第三卷本身节奏就比较乱,感觉读下来撑到现在也很不容易,结果现在又开始崩节奏,其实挺不好意思的。我一直觉得写让人读着费劲的东西就挺不尊重读者的吧……唯一能交代的就是主cp的感情线基本上比较明朗了,算是一个初步的交代,欸,希望犯的错多一些以后能写好一点吧。
第151章 黑夜里一条火龙
漫天的血花在半空中散落。
血雨之下,他们两人隔着浓烟与交战的声响,远远对望一眼。
哪怕野草燃烧起来的烟很浓,叶三也能够清楚看见在火光里打斗交战的人群。与其说是一场交战,倒不如说这场袭击多少带着点悲壮的意味。
不是所有战争都可以再以少战多的情况下扭转胜利的,以一人之力扭转全局说起来豪迈热血,实则将所有重担全压在一人身上,其中辛苦非三言两语能够描述清楚。
叶三沉默地看他一眼,然后在漆黑的夜色里猛地扭转过头,朝着旷野里狂奔冲刺。眼前的血路十分粘稠腥湿,脚一踏上去,就溅起一阵红色水花。
在他跨出狂奔的脚步后,身后的刀枪紧跟而来,追逐的人马在焦土上迅速撕扯成一条黑色长线。
天空中的浓云猛地积聚撕裂开,风从云朵的缝隙里流淌出来,沾染上一点潮湿的味道,竟然是要开始下下雨了。
叶三能够清楚听见自己因为奔跑而加速的心跳,在充满了焦糊气味和血腥气的空气里,身后的马蹄声和脚步声越来越密集,几乎像鼓点一样密集捶打在他的心脏上。
他奔跑的样子很像在逃跑,事实上身后也有无数在追杀他的人。然而看见被撕扯开的阵型与小山般的追击阴影,站在野草深处的女人却沉默地叹了口气。
那些追击的人都是雄兵,每一个都很强壮,也很善于奔跑,但是想要追上一个逃跑的修士,远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萧展眉静静地站着,在战场里撕扯开生路逃出来的年轻人,身形清俊而灵活,让她想到草原里那些矫健的豹子和雪狼。
忽然之间,她猛地想到了什么,神色骤变。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似乎是想要躲避开远处的年轻人。
在她撤出脚步往后退的一瞬间,远处的叶三猛地跳跃至半空中,手里的长剑如闪电一般划过半道弧线。
他的长剑毫不犹豫朝身后的追兵挥去,轻而易举破开铁甲,数道血水瞬间冲上了天空。在人群的间隙里,叶三提剑疾冲上前,借助天地里稀薄灵气的运转,整个人极为轻快而迅猛地离开了追兵。
女人脸色数变,眼睁睁看着叶三破开重围,朝自己跃了过来。这么宽广的草原,这样混乱的环境,他是怎么发现角落里的自己的!
没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只听轰隆一声,提着剑的叶三从半空中跳了下来,站在萧展眉面前。
他鬓角全是因为疾跑而流淌下的汗水,头发在风里轻轻飘扬,而身边没有半个护卫的萧展眉暴露在他的剑光下,下一刻就能被劈为两半。
所有的追兵都安静了下来,萧展眉沉默地看着叶三,过了片刻才道:“你想杀我?”
叶三眼神很平静,他看着眼前的女人,道:“拔旗斩将而已。”
听见他平静的语气,萧展眉微微低下头,笑道:“你用什么身份来救他们?青城山的小师弟,道宗的传人,还是当年清虚宗三山主的转世?你有胆量救血瀚海的魔宗信众,你有胆量背弃整个道宗吗?”
叶三站在萧萧晚风里,神色疏离而平静,听见这句话,他才想起自己的身份,了然地点了点头,在颠倒的身份里,这场荒唐的闹剧想必很快会被传入中原。
来自青城山的小师弟深入草原腹地,为魔宗掌教所惑,于草原部落内乱中斩杀清虚宗三位老供奉,一路护送血瀚海东归。
听起来很像话本里那些误入歧途的名门少侠,叶三忍不住笑了笑,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没必要解释。
他和云清之间的故事,说起来简单,可其中颠倒缠绕的心弦,远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更不需要向外人道。
于是他看着萧展眉,摇头说道:“问题这么多,不如去问阎王。”
说完这句话,他握紧了手里的剑柄。看着他的动作,女人定定地看着他,沉声问道:“凭什么?”
“凭什么草原十八部落千年以来只能仰仗大翊鼻息?死去的不过几个血瀚海信众,这世上哪一条路不用流血牺牲,为何血瀚海的人就死不得?”
叶三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没有错,但这是我的地盘。”
因为这是我的地盘,所以我想救的人,就一定会救。所以我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向别人解释。
这样一种云淡风轻近乎狂妄的自信,在叶三的剑光里砰然落地。萧展眉却被他话中未尽之意惊得一个激灵,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剑光扑面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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