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秦,”他很认真地介绍道:“来自清虚宗。”
羌玛爆喝一声道:“清虚宗和昭武的交易还没有结束,我当初就该告诫太后,汉人实在不能轻易信任。”
伴随着两句简短话语,院子里侍女的鲜血顺着石砖慢慢流淌下来,很快浸润了两边的花泥。
秦无念点了点头道:“交易这种事情,远不如将力量掌握在自己手里,将军放心,你死以后,这大军依旧姓萧。”
说完这句话,他黑袍里的长剑很自然地捅穿对方胸膛,由于动作太过熟练,没有一滴鲜血溅在他的手指上。
他避开血水走进屋内,随手拿了一块布擦擦剑刃,这才到卧室内翻出了半块虎符。
有些陈旧的错金虎符,上面是两头首尾交缠的白面老虎。他随手抛了抛这东西,然后坐在大厅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相比中原的茶水,草原上的茶叶格外金贵些,味道却不尽如人意,哪怕是三军统帅府中的茶叶,也泛着一股发涩的苦气。
秦无念闲闲地喝茶,顺手翻开一本书翻看,院中浓厚的血气冲进屋内,让他想到了清虚宗的执法堂。
他喝茶,看书,顺便等待萧太后的到来。
第146章 铁蹄之下,繁花盛开
秦无念并没有等待很久。
当将军府的大门被推开后,穿着便服的女人轻轻踏进了院子。遍地的鲜血并没有让她太过惊讶,看着躺在两地的侍女们,她摇了摇头道:“百姓何辜呢?清虚宗的道士信奉天道,为何如今会变成满手鲜血的屠夫?”
秦无念将茶杯盖上,站起身来走进院子里,他站在遍地血气里,摇头说道:“这种时候,你求饶会显得更聪明一些。”
萧太后忽地笑了起来,她关好大门道:“我的背后站着昭武的百姓,求饶这种事情,蛮王的妻子可以做,但昭武的萧太后不能做。”
秦无念的笑声渐渐隐没,他看着眼前年轻的女人,道:“短短数日不见,您变了很多。”
萧太后微笑回答道:“身处高位,自然自危。身负无数人命,自然只能强大。”
秦无念饶有兴致地问道:“我有些好奇,您的底气与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萧太后径直走过遍地污血,她并没有提起裙摆,也没有刻意绕开,于是走过暗黑色血洼的时候,裙摆下沿都沾着一层艳色痕迹。
“草原上来了太多清虚宗的修士,几个月前,你们以魔宗掌教逃出青城山为理由,率领大批修士潜伏在草原各地。清虚宗与魔宗之间的仇恨由来已久,没有人会怀疑你们的动机,想来大翊的皇帝陛下因此给了你们足够的通关文书,也想借你们的手除去草原上的心腹大患。”
她不紧不慢地走到厅堂里,拿起一个干净的茶杯用茶水浇了浇,这才给自己倒上一杯新鲜的茶水,因为院子里的血气太过厚重,就连干净的茶水喝在嘴里也有股腥气。
“倘若清虚宗今日潜入黑城,灭我昭武王姓,掌我昭武三军,自然能够拥有草原上最精悍的骑兵。可您既然想要借昭武的力量反攻大翊,自然也要想一想……灭国之痛,三军为何会臣服在清虚宗的脚下呢?”
她微笑着看着秦无念,在无人察觉的背后,却早已浸了一身的汗水。哪怕春日的夜晚她穿得有些多,衣衫也湿了个透。
“清虚宗想要做什么,我其实并不是很清楚。可我知道一件事,清虚宗在百姓的眼里太干净了,正因为太干净,所以清虚宗必然无法容忍一个名不正、言不顺、勾结鞑子入侵国土的污点。”
秦无念在笑,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一分很清隽的好看。他看着眼前迅速成长起来的女人,慢条斯理地问道:“然后呢?”
萧太后往前走了几步,通过一番简短的谈话,她知道今夜面临的不是一场准备好的暗杀,而是一场试探。
试探她有没有成为附属的资格,考验她有没有下跪称臣的能力。
“然后……春天到了,这时候的牛羊需要大片草地,而云中三地被大翊的骑兵占领了太久。我们需要更多的土地、粮食、布匹和茶叶,昭武由此率领三军叩击大翊国门,通过云中三地敲开大翊的关门,而皇帝陛下的大片骑兵被牵制在边关的时候,中原自可任由清虚宗施为。”
“大翊的皇帝陛下昏庸无能,导致胡贼入侵民不聊生,清虚宗拨乱反正,自立为王,将胡人的骑兵拦截在秦岭之外,自此永世泰平,海清河晏。”
“这个结局,您满意吗?”她微笑着看向秦无念,背后的冷汗渐渐干了,她说了很多,情绪也渐渐高涨起来,几乎有一种陶陶欲醉的感觉。
“很好。”秦无念轻轻拍击起双掌,带着一种俯视的赞叹道:“你用什么力量来掌控昭武的百姓、亲王与大臣?”
“昭武的大臣们并不信任我,他们只信任蛮王的血脉。好在,神子已经登位,他们会用最大的信任与顺从,去敬服这个孩子的。”
像是听见一个笑话,秦无念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敬畏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吗?”
对于他的笑声,萧太后并不以为忤,她点头说道:“是啊,他们信任长生天,自然信任神的孩子,而我……是神子唯一的母亲。我原本担心他们不会这么轻易服从,好在,有时候百姓是很愚蠢的一些人,他们只相信他们看见的,不是吗?”
说到这儿,她像是想到一些很有趣的事情,说道:“人心向来愚蠢,这个道理还是清虚宗告诉我的。你们在中原呆了千百年,操控愚民的手段,自然运用得比我更精纯。”
听到这儿,秦无念才点了点头。他很有些满意地打量一眼眼前的女人,然后扭头往门外走去,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半枚虎符在空中划过弧线,落在萧太后雪白的掌心。
看着手里的半枚虎符,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极为珍重地抚摸上去。掌握三军的大将军并不愿意将权力交给她,而要等待小皇帝长大,好在,如今这半枚虎符终于可以和陛下的合成一块了。
她终于拥有了更多的权力。
看见男人走至门前的背影,她泛起一个浅淡的笑容,道:“不要轻易让一个女人品尝到野心的滋味啊。”
秦无念并没有回头,他打开大门,呼吸了一口门外新鲜的空气,问道:“因为她们会变得愚蠢而自大吗?”
“因为她们……会变得比想象中更强大。”
当天夜里,刚刚登临上神座的神子发布下他此生第一道命令。因为拥有了整个军队直接的行使权,原定于三日后的行动提前到了这个夜晚。
“三军攻破血瀚海,伪神座下,一个不留。”
看着远去的骑兵,萧太后站在城门上,轻声道:“大王,我会替您报仇的。这片天下,我也会替您好好看看的。”
沉重的铁蹄踏碎泥土,溅起无数飞沙。飞扬的军队身后,浮起一阵一阵白色的烟尘。
那些尘土被风吹卷着,反扑到马背和骑兵的身上,就像经历了一场沙尘暴一样,就连头盔里都是灰。
这是草原上一个注定不太平的春天,枯坐在雪山下的大萨满看着卦象,忍不住倒地痛哭道:“萧太后,萧太后!草原百姓何辜,要毁在你的手里?”
泪水从他的手指缝里流淌出来,滴落在泥地上,溅起一阵短促的飞灰。
沉重的马蹄声从极远处传来,整个大地都在震动,他抬起头,看向一阵烟似的骑兵,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对血瀚海动武,长生天的神罚会降临在这片草地的,萧展眉!”
他紧紧盯着错乱的马蹄,忽然发现,在微明的星光中,马蹄之下,有无数繁花在盛开。
这是春天的大草原,春天草原上会盛开很多花朵,那些花朵经历了寒冬,才会盛开在春天的暖阳里。
看着被铁蹄践踏的无数野花,大萨满哭着哭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奔跑出很远,朝着背面遥遥叩首。
在同一个夜里,离开血瀚海的人再一次见到了他们的安多伊格。
想来小公主被困在血瀚海太久,终于能够离开,于是到处看一看、走一走。血瀚海的信众们,对这个先天不足又失恃失怙的小公主总是多些怜爱的。
他们恭恭敬敬对着安多行礼,却对她身边的男人投以审视而防范的目光。
安多一把拽住叶三的手,他们跑了太久,终于在日出之前撞见了血瀚海的信众。
她急急忙忙带着叶三跑上土坡,指着远方道:“哥哥,血瀚海的大家们都很安全的,你看,他们很安全的。我可以保护大家的,哥哥……”
叶三拍了拍肩上的草叶,很自然地看着北方。长风吹过他的长发,有些不顺服地在半空中飘荡。
他看着这片苍茫的大地,发现天地之间原来安静成这副模样,从石桥村走到上京,再从青城山走到漠北,他终于站在了自己该站的位置,却失去了很重要的人。
他也知道这世间很多尝试是没有意义的,但是哪怕没有意义,他也想要去亲眼看看,亲手确认血瀚海阵法里的云清,到底是死还是活。
叶三抬头看着太阳将要升起的天空,神色无比平静,他轻声说道:“安多,我想去看看。”
他说,“我真的,很想去看看。”
安多努力挥舞着手,急急忙忙道:“哥哥去吧,哥哥快点去吧,我可以将他们送走的,哥哥,你要快一点……”
说完这句话,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想去的意思,就是不能去。他想要走,但是无法走。那轮太阳还没有跳出地平线,天地之间已开始放光明,看着那些透过云层的光芒,叶三恍然觉得度过了此生最为漫长的一个夜晚。
他的感情将他往北面拖拽,他的人民将他钉死在原地,哪怕这种伤害是没有实质的,他却在不停感受被撕扯成两半的痛苦。
地面渐渐开始震动,叶三平静地看着远方,问道:“安多,你知道他为什么唯独告诉你真相吗?”
安多脸色惨白地看着远方的烟尘,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道:“因为……因为我能闻出哥哥的味道……他瞒不住我的……”
叶三摇了摇头,道:“因为血瀚海的人一旦出来,必定会遇到真正意义上的麻烦,而当他沦陷在阵法里的时候,能够唤醒我的人只有你。”
草原的凌晨本该很安静,铁蹄的响声也因此变得更加刺耳,叶三站在土坡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
从黑城里沿着黑河分流一路北上的铁骑,遇到了他们的猎物。
安多有一点想哭,最后她还是没忍住,开始掉眼泪。
她看了看远方,又看了看脚下,颤声道:“哥哥,小李哥哥呢?”
叶三叹了口气,摩挲着指尖道:“我的李长空,没有了。”
“我的云清啊,也没有了。”
片刻之后,他扭头往土坡下方走,道:“敲鼓吧,安多。”
第147章 我今抱剑为君来
血瀚海的击鼓只代表一种意思,掌教出站,击白鼓迎敌。
令众人震惊的并不是眼前这个少年,他的模样分明年轻,又无比陌生,有很多细小裂痕的衣服上,还沾满了一路走来的灰沙。
令他们讶异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的,是安多小殿下真的走向了牦牛马车,抬起足有一人高的白鼓。
厚棉布包裹的巨大鼓棰被她攥在手里,高大的白鼓下面,身量本就有些不足的安多被映衬得更加矮。
她奋力仰起头,高高扬起双臂,双腿微微后退,然后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两个鼓棰齐刷刷撞击在牛皮的鼓面上。
战斗的鼓声扎根在每个血瀚海信众的骨血里,粗粝的皮质鼓面震动不休,苍凉的声音顺着长风蔓延到四面八方,碧眼卷发的姑娘高举着坚硬的鼓棰,再一次轰向了白色的鼓面。
白色是魔宗最为尊贵的颜色,它代表着长生天与灵魂,因此白鼓又有另一个名字,唤魂鼓。
白鼓祭奉长生天,鼓声响,则死战。
战士们前进的脚步不会停下,死去的灵魂会被白鼓指引,回归到长生天。
白鼓下的战场会充满鲜血和伤痛,但是我们终会有再度重逢的那一天。
沉默的人群聆听着鼓声,在沉重的声响里,他们不约而同合起双手,看向了白鼓前方的年轻人。
叶三站在风里,鼓声敲击的时候,就连风似乎都在震动,他的长发在半空中不时舞动,几乎与鼓点扯成一线。
沉默的人群看着沉默的他。
没有人问他的名字,也没有人问他的来处。
能够在白鼓指引下带领所有人走向战场的,向来只有一个人。
所以他不需要用任何手段和言语再去解释自己的身份。
叶三缓缓抬起右手,平托至身前,微微屈起的手指本应该抓住历代掌教的佩剑,可如今他的手里空无一物,只虚虚握着一团空气。
他的指尖散发出极为浅淡的光芒,那些光芒牵扯着天地里的灵气,渐渐流聚到身前,爆发出一团白色焰火般的光芒。
不借助任何武器,牵引天地里的灵气,无数团白色的灵光会在血瀚海的长生天祭典中盛开。
人们看着那白色的如同礼花般的光芒,无声地合掌跪倒。
三千人跪倒在坚硬的地面上,膝盖与大地相撞,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起伏沉闷的声响。
叶三站在鼓下,看着黑压压的人群与牦牛,缓缓开口道:“请白鼓。”
人们用额头触碰坚硬泥地,过了片刻,方才齐刷刷喊道:“请死战!”
喊完这句话,他们猛地抬起头来,用力呼喝道:“请死战!”
叶三在人潮中向前走,两边的人群无声再拜。
他们不需要知道血瀚海里发生了什么,也不需要再问血瀚海里的掌教是谁。
长生天的恩泽在于,只要他们诚心诚意地信奉上苍,那么长生天的影子一定会回到他们的身边。
无论在多么关键的时候,无论掌教用哪一个身体、哪一个身份,他一定会回来。
长生天永不会放弃他们。
叶三行走在伏地的人群里,沿途的信众们激动得浑身颤抖,几乎将泥地生生抠出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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