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字大阵运行暗合天地规律,而其中最简单的一条规则,就是“代价”两个字。
这世间任何东西,都是需要代价的。
既然不能够改变天地的规则,自然不能违背阵法的意志。
在冷意和模糊的意识中,云清漫无目的地想了一些很久的事情,可是脑子实在有些混乱,他想了很久,又或者只是短短一瞬,就只想到了一双绿色的眼睛。
小安多说,哥哥有草原上最漂亮的眼睛,比雪海天池的颜色更好看。
自然是好看的,云清想,慢慢地就笑了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看见了绿色的、幽暗的眼睛。
广袤的血瀚海上,千年冰山融化成一场大水,浇灌了一整片草野。有很多生活在冰川里的生物,在这时候也逃了出来。
结界边缘处的几只绿眼霜狼,有些犹疑地、贪婪地、恶毒地,朝暴风雪踏了过去。
夜色太过浓厚,像是一大片黑色的棉袍子,密不透风地遮盖在草原上。
叶三在旷野里疯狂奔跑,他浑身都冷,只有胸膛是滚烫的,战斗结束以后,他所有被压抑的神思与情绪都疯狂往脑海里钻涌,再也抵挡不了。
激烈难熬的情绪在肺腑间堆积成巨大的爆弹,疯狂跳动找不到方向。
安多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开口道:“哥哥,小李哥哥……”
叶三猛地刹住脚,瞳孔骤然缩紧,可过了片刻从嘴里吐出的字句,却冷静得让他自己都觉得残忍。
“我知道的。”他的声音里几乎没有太过情绪,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很简单的事实。
我知道的,在这片漆黑的草原尽头,有一个人留在了血瀚海。
叶三站在原地,激烈的情绪在每一寸血管里冲撞,浑身上下只剩一点彻骨冷意支撑着他,让他不得不站在这片天地里。
他不仅知道云清在血瀚海的结界里,还知道那片结界究竟是什么东西,还知道……若昭武举三军之力攻上血瀚海的遗民,仓木决挡不住的。
叶三想,他怎么能这么冷静。他应该从这里出发,向血瀚海的方向走,然后他会遇到血瀚海的子民,他应该找到那三千个人,带领他们离开草原,往云中三地走。
就像当年他在黑森林里说,“李长空,谁能活下去,谁把血瀚海的人救出去呗?”
当时的李长空并不太理解,道:“黑森林纵然凶险,你我还是能够逃出去的。更何况……我并非魔宗信众,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叶三猛地捂住了胸口,隔着温热的皮肤,他能够感受到心脏在急遽跳动,几乎从胸膛里跳出去。
在这时候,他手里的刀发出轻微一声裂响,无端碎成两截,嗙一声掉在草地上。
刀锋与草叶撞击在一起,发出很细微的声响,分明是从脚边传来的,却像是隔了很远很远。
这是李长空的刀。
这把刀,断了。
一瞬间,叶三被攥紧喉咙般,却仅仅从气管里发出短促的一阵喘息声。
他仿佛被扔进了深不见底的冰水中,周围凉得他透不过气来,唯有心中的刀,一次一次,把所有的情绪都绞成了泥。
那把刀,将他的心脏彻底搅碎了。
叶三有些不敢确定地抬起头,向着无尽的北方看去。漆黑如坠的苍穹下,他看得见起伏的矮山,看得见绵延的天际线,看得见阴浓的雨云,看得见在长风下折腰的无数野草,却唯独看不到云清。
叶三咬了咬牙,忽地低下头去,哑声笑了起来。
“李长空……云清……你真的是……你真的是……”他像是喘不过气来一般,慢慢蹲下身子,一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一时之间,他不太听得清安多说的话,只能感受到血管和太阳穴砰砰直跳的声音,每一寸血肉都被寸寸撕裂开,任由寒风灌注进去,然后把最后一点温度都吹散了。
他能怎么办呢?
叶三想,他还能怎么办?
如果有人用性命换回了对你很重要的一样东西,你背负着他的性命,又怎么敢轻举妄动啊?
他的一颗心脏,在烈火滚油里,来来回回往往复复地,煎熬。
这世上有个词,叫做生离死别。当年的叶乘风死在黑森林,什么也没有留下。而现在的云清,留在了浩瀚草野的尽头。
当年的叶乘风送给李长空一场死别,叶三想,今天的云清,居然留给了自己一场生离。
生死之间有大痛苦,这个道理他在十多年前并不明白,在血瀚海生活了太久,就连死亡也变成逃脱囚笼的救赎。
可在今夜雨后清旷的空气里,叶三的情绪复杂得难以言说,也痛苦到难以开口。
草原上流传的传说里,死去的人灵魂会回归长生天,而活着的人则留驻在这片人间,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整片天地,一整片难以跨越的天堑。
生离死别之间,是再见,是再也无法相见的永诀。
掌握了非凡武力的年轻人,在面对一切困境的时候都没有真正的胆怯,因为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通过力量是可以掌控的。
可在这青天之下,黄土之上,叶三抬眼看向铁锈色无尽苍穹,忽而觉得生而为人的渺小和无力。
原来这天底下,终有一些东西,是不能以人力去改变的。
譬如生死。
十多年前的叶乘风,以为凭借无双武力和手中长剑,能够带领血瀚海的信众走出死地;石桥村的叶三,以为凭借一腔少年意气和热血,能够踏平这世间所有山海。
现在的他见过这世间诸多风雨,却不得不承认,原来天地之间的距离,从来不是人可以跨越的。
他在石桥村的时候,以为自己对生死看得很浅淡了,那些村子里的人因为疾病或者意外去世,他总能够接受“死亡”这件事实。
自然流转、万物枯荣,只要是人,都会有面临死亡的那一刻。那时候的叶三以为自己看得足够通透,可到死亡真正发生在身边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来没有明白过。
他从来就没有明白过,死亡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是石桥村里抱着瓦罐在河边清洗的云清,是上京站在灶台边煮菜汤的云清,是十万绿树大青山里两盏红灯相对望的云清。
而死亡,能够把这一切都彻底地抹消干净,不会有同样一个云清,不会有当年的李长空,不会有人再见到他,他所有的存在都变成了模糊虚无的回忆。
叶三忽然觉得极度寒冷,春日夜晚的大草原虽然气温不高,但并不能说是“冷”,可在这一刻,冰凉的气息顺着脊背爬上后脑,让他几乎颤抖起来。
这种情绪,他在上京体会过一次。那时候的云清重伤几死,他一个人站在南门大街二层楼的小院子里,当风从院子里吹过的时候,他感受到了空荡荡的孤独滋味。
而这个小雨微疏的草原野外,叶三看着广袤的大地与无垠的苍穹,感受到了自己的无比渺小和……极端孤独。
他慢慢站起身,缓缓叹出一口气,轻声道:“安多……”
“哥哥,很孤单。”
第145章 一个女人的野望
叶三何止是孤单,他思绪万千,难以从沉浮的脑海里挣脱出来。可无论他的情绪多么痛苦,双脚依旧忠实地执行命令,往北面一直前进。
他往北面血瀚海的方向走,但是不论他走得多快,都会遇上从血瀚海里逃脱出来的三千名信众。
他更知道,哪怕他走得再快,也不可能快得过阵法发动的速度。
当年他寸寸碎裂在血光里,只来得及看到李长空那双震惊而失措的眼睛,那双眼睛甚至没来得及产生太过情绪。叶三并不知道后来的黑森林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开始明白,当痛苦被时间无限期拉长的时候,才是最为长久的折磨与苦痛。
想到这儿,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无端地,他有些愤怒与恼火。
“李长空,你想死就死?谁让你去送死?”
缀在他身后的安多听见这句话,猛地抬起头来。这句话太熟悉了,在云清走过冰川回到血瀚海的那一天,安多在帐篷外面,听见他在说话。
那声音极端冷淡,却似乎压抑着藏不住的痛苦与愤怒,让安多忍不住有些心惊。
他说,“叶乘风,你看,我按照你的意思回来了。”
“可凭什么啊,当年你想死就死,想让我活就让我活。”
“你居然自大到这种地步,轻而易举就将血瀚海交付给我?”
“可你凭什么以为,我想接受这一切?”
今天夜里再一次从哥哥口里听见极为相似的这句话,安多感觉有点像在做梦。她怔怔地看着哥哥的背影,忍不住有些想哭。
但是直到最后,她的眼泪都没有掉下来。
叶三一拳头砸在身边的矮树上,手背上的皮肤由于摩擦而被撕裂,血水顺着伤口流淌下来。他伸着那只血肉模糊的手,遥遥指向天空,似乎想要把苍天也撕裂成碎片。
在这一刻,他做了个决定。哪怕云清死在黑森林里,等所有的事情结束以后,他也要把他的翻出来。
这种事情无关于情爱,只是因为一点点“不服”。
凭什么你想死就去死,凭什么事情的结局会变成这副模样,凭什么我当初连知道真相的权力都没有,就要眼睁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在青城山脚的金山镇,他曾经听过那条白蛇的故事。当初的他虽然更不喜欢故事里的文弱书生,但更无法理解困于情爱如疯似魔的白蛇。
身为天地造化的妖物,本就手眼通天,拥有凡人无法企及的力量,这世间的美景繁花,有哪一样是她无法获得的呢?
如今他亲身体会过了,才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有如心魔,看不透的。
漆黑的天空,阴云沉沉地挤压在树梢边,渐渐往宫楼的飞檐上飞去。
昭武黑城的巨大祭坛上,萧太后穿着一身华服,手里抱着安睡的孩子,顺着九十九道石阶走上祭坛。
她长长的衣摆划过微湿台阶,像水浪在流淌。
石阶下,沉默的人群在通明的烛火中跪倒,如同无边的黑暗水面。
她站在祭坛边缘,小心吻了吻怀里的孩子,这才围绕着石台巡走一圈。看着脚底黑压压的人群,不知为何,她的心底竟隐隐生出一种如同火灼的激烈情绪。
柔软的白色丝绢平铺在石台上,上面是国师大人写好的祭文,她清了清嗓子,用无比端庄而威严的声音宣告孩子登上神座的消息。
她抱着孩子向整个黑城宣告,她和大王的孩子成为第一任神之子,他们应该像服从过去的掌教一样,敬拜他们的孩子。为此,她将减免整个昭武三年的牛羊税,以此让子民同享长生天的福泽。
她将祭文念完了,沉闷的风声刮过远处树梢,沙沙作响。人群依旧沉默,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一样,让她无比恼怒与烦躁。
他们不愿意欢呼,不愿意认主,不愿意将头颅低下,跪拜一个吃奶的神子吗?
可为什么血瀚海里的掌教可以?哪怕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血瀚海,也没有享受过血瀚海的恩泽?
一时之间,她愤怒得微微喘息,胸膛不停起伏。在这样令人不安的沉默里,她要怎么办呢?
死一样的沉默,如同海水一样,几乎要把她淹没了。
她可以用权力和武力告诉他们,这是你们的王。可她用什么来叫所有人相信,这是他们的神?
她漫漫地看向无边长夜,用力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有些惘然道:“大王……我要怎么办呢?”
远处的阴云渐渐消散,往更远的天际飞去,下过一场小雨后,春日的草原很快恢复了宁静。长风吹过天空,很容易将云朵吹散,于是星光从云的缝隙里漏了出来。
于是,辰星的光芒,从无数的明星里闪耀起来。
她猛地睁大眼睛,嗫嚅着双唇,继而忍不住颤抖微笑起来。她有些发狂似的看向天空,却只在喉咙口发出轻微的滞涩声,然后用力拍醒了怀里的孩子。
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她骄傲地看向石台下的人群,坦荡而坚定地说道:“辰星归位,吾儿当为真神子!”
萧太后携子登祭坛,于是天不再下雨,云不再积聚,于是辰星归位。
沉默的人群不再沉默,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向漆黑的苍穹。
像是漆黑的海浪被风吹皱了波纹,人群里先是爆发出一阵细小的私语声,那些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凝聚成一道响彻四方的呼喊。
“辰星归位,恭迎神子!”
他们诚心诚意无比恭顺地喊道:辰星归位,恭迎神子。
看着不停磕头起伏如浪的人群,萧太后仰起头看向苍天,无声大笑起来。
“大王,您没有骗我,我们的孩子是真正的神子。”
“我知道,您从来不会骗我的。”
她凝定地看着无边星海,渐渐地就落下一滴泪水来。在激动与感伤交织的情绪里,看着祭坛下温和如绵羊的百姓,她忽地生出一种异样的控制欲望。
他们顺服地跪倒在地上,遵从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将她托到这个世界顶端。
当年藏在昭武蛮王身后的女人走出宫楼,看见了权力的力量,也品尝到了敬畏的滋味。
天海里的星星在闪烁,她望着城楼之外广袤无边的大地,忽地生出一种恣意豪情来。
“大王,这就是您的天下啊。”她喃喃地说道。
“这就是您想要得到想要掌控的,整片草原啊。”她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第一次站上了历代昭武君王才能登临的祭坛,也第一次从这个高度远望整片额济纳河冲刷出平原。
这就是天下。这就是广袤而富饶,人人都想登临的天下。
这一刻,她不再是蛮王最温柔的妻子,不再是喂奶的一个母亲,不再是额多部落用来和亲的没娘的孩子,她不再是苏低眉,也不再是萧展眉。
她是摄政的萧太后,是草原上第一个执掌权力的女人,也是昭武真正的君王。
在万民欢呼的星夜里,昭武三军大统帅羌玛的府上,来了一个很陌生的客人。
那个客人浑身蕴藏着一股难以抵挡的气压,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长着汉人清俊而冷淡的眉眼,分明是很年轻的样子,可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股鲜血的气味。
常年行军的羌玛猛地拿起弯刀,一把朝前院里斩下。然而在风雪一般的刀光里,他只看见了那个年轻人微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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