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愿君光耀如星如月
叶三站在战场的边缘,朝着人群之后的黑色马车看去。
其实他一直不太理解,为什么那些从青山银杏里走出来的道士,喜欢坐在漆黑的马车里。
伴随着他的目光,有人掀开车帘,慢吞吞走了出来。
周围的风渐渐停止,伴随着青灰色的弥漫烟气,昭武的铁骑渐渐往后退,像是退潮时候的海水一样。
叶三看着马车边的男人,他们两人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但是方才那一道剑痕异常鲜明地刻在地上,将他们串联在一起。
在叶三一抬眉的时候,那道剑痕猛地炸裂开,漫天飞尘铺天盖地地弥漫。
并不是他发动了力量炸开自己留下的剑,而是眼前这个男人。
在飞舞的尘土里,男人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我是清虚宗内门一位传道人,其他几位遇到些麻烦,要来晚一些。”
叶三想了想,说道:“我不认识。”
男人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一点笑意,道:“不认识我没关系,只要你还记得大学官和白见尘是怎么死的。”
在上京的时候,大学官带着人堵截在南门大街上,后来他死在一把刀下。
在青城山的时候,白见尘提着一把半透明的长剑,后来,他也死在了一把刀下。
天地里的风息渐渐变得死寂,虽然距离很远,叶三依旧能够感受到他眉眼中的冷意。
“青城山放任两位小辈在宗门内生死决斗,我不能说山上那几位是有意的,但是这笔账,总还是要慢慢算的。”
叶三看了他一眼,说道:“既然是清虚宗的人,身上为什么有昭武的羊膻味?”
男人的手微微顿了顿,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但是这样轻佻的态度,还是非常容易引起修士们的愤怒。
叶三并没有理会他的态度,继续说道:“你口中的大学官和白见尘,乃至数月前的三位老供奉,他们都死在我的手里。但杀人这件事从来不需要讲道理,他们想要我的命,我自然送他们去见阎王。”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猛地挥了挥手,道:“青城山小师弟入魔叛变,是不把青城山和清虚宗百余年的交情放在眼里。”
叶三想了想,道:“言之有理,但如今清虚宗都变成昭武骑兵后的一条狗,又凭什么来和青城山讲交情?”
空气猛地凝滞,男人爆喝道:“竖子敢尔!”
挥袖间,只见一截短短的小剑从他的袖口飞出来,青白的灵力凝固在剑刃上,在半空中爆开一阵青烟。
那道青烟笔直地朝叶三飞冲过来,像是一条蛇。
杜少威立于马上,距离很远。看到那股青灰色烟迹的时候,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但是修士之间的战斗,普通人向来很难插手。
叶三看着那道青灰色的烟,他并不是一个很喜欢在战斗前说废话的人,既然对方已经出手,他也懒得再说话。
他不经意地挥了挥手,一道剑光从半空中飞了出去。空气里震荡着一股嗡鸣响声,将烟气猛地冲散,像是一道青色的烟花瞬间在草叶里炸开。
男人微微眯起眼睛,似乎确认了某件事情,在这个过程里,他一直看着叶三手里的长剑,神色渐渐凝重。
那柄剑,内门的很多人都见过它的影像。在认知之中,这把剑流淌着邪恶与欲念的力量,非入魔不能驱使。
“秦无念说,青城山小师弟入魔已深,击杀三位老供奉,我原不太相信,可见你手里这柄剑,我才明白……”
“你当真早已入魔。”
他往后退了半步,言语间却有风雨雷霆之像,伴随着空气轻微的爆裂声,他长声道:“清虚宗自当替天下诛魔除恶。”
叶三没有搭理他,他的剑悬停在眼前,慢慢地往下坠,浑身散发着冰雪一样的光芒。
在剑锋触碰到泥地的时候,仿佛受到某种力量牵引,开始轻微颤抖起来。
所有人的都看着叶三,似乎想要看清楚他下一步动作。
忽然之间,剑身大放光明。
在满是血气的战场上,剑身却发散着丝丝缕缕的银润光芒,那些光线从半空中流淌下来,宛如无数条白色的雨丝。
万千条雨丝汇成了光明的海洋。
伴随着无边光芒,男人微微拧起眉头,站在极远处观虎斗的秦无念,却在极力思索某件事情。
忽然之间,剑身周围响起了一片风雨雷霆之声。
头顶的阳光很好,没有要下雨的迹象,然而因为灵气汇聚流淌的原因,风息扭曲爆裂,渐成风声和雨声。
声音如潮水一般响起,光明渐成海洋。
大光明中有风雨。
风雨的中心是剑芒。
感应到那狂暴的灵气,秦无念的脸色渐渐凝结如寒霜,不是因为这光芒之中代表的力量,而是因为——魔宗风雨大光明祭!
在清虚宗的经卷之中,简明地记载过每一任魔宗掌教即位时的祭典。
以剑为引,灵气为媒,向魔宗信徒展示引动风雨光明的力量。
长生天大放光明,恩赐风雨,因而大光明祭代表着长生天唯一的代言人降临人间。
自然,在那些经卷里总少不了一些批注,言辞缓和些的写道不同不相与谋,更多地则是草草写上“妖言惑众,百姓何辜”的字眼。
在草原上与云清逃难的时候,昭武的蛮王曾站在帐篷外,逼迫错认的掌教动用大光明祭。云清理所当然地承认自己能力不够。
这一道剑法,语气说是杀招,不如说是身份的代表和象征。
如果魔宗掌教使不出那一招,天下又哪里来第二个人可以?
天底下哪里来另一个魔宗掌教?
眼前的男人眼里寒意愈浓,他笔直地站在风里,手里的短剑却因为情绪激烈而渐渐颤动。
叶三看着他,说道:“我入魔已深?”
“我本就是魔,又何须入魔?”
“清虚宗的眼力,不过如此。”
在他身前,光芒的海洋仍然向四周不停扩散,甚至笔直地冲上天空,整个天地之中都弥漫着一股清荡的灵息。
百里开外,在草原上行走的云清猛地顿住脚步。
他的身前,李见青疯狂地在地里逃窜,几道剑光紧跟在身后,落地就是一个坑。
云清看见李见青的时候,下意识就往旁边避了避,显然并不想在这种时候被拖入几个修士的围堵里。
似乎是看见他眼中的拒绝之意,李见青连滚带爬地朝他奔过来,像是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一般,吊着嗓子喊道:“云清……小先生!您得救救我!好歹我和那位二十年前是本家!”
抱着草原上军机情报前往大翊境内的李见青,遇见了史无前例的追杀。在他吼出那一嗓子后,云清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是本家,一个叫李长空,一个叫李见青,真是八百杆子打不到一起的本家。
周围的剑光猛地停了下来,哪怕眼前这个少白头的模样有些古怪,追杀的修士们也明白了他的身份。
名字叫云清,又和青城山小师弟很熟的人,只有当初在青城山大雪坪里立地成魔的魔宗掌教。
李见青这一嗓子实在非常灵光,两个人直接被栓在一条绳子上。
周围的剑气急速飞掠而来,四五人从不同方向走来,渐渐地将他们包围起来。
在半人高的野草里,有人突兀地开口,问道:“魔宗,掌教?”
云清的衣服下摆在风里轻轻摇摆,看着忽如其来的状况,他的嘴角忍不住动了动,最终还是放弃了开口。
就在这时候,他猛地感应到一道清澈的灵气。
天地里灵气的涌动自有他的频率,而远处稀薄的光芒以及风里涤荡的灵气,他再熟悉不过。
哪怕相隔百里,他依旧察觉到了他的力量。
百里之外的战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叶三。他的身份本来藏得很好,却为何主动暴露身份?
仅仅是想要宣告整个天下,他回来了吗?
如果仅仅这样,也未免太过于……年轻又孩子气了。
杜少威扣紧了手里的缰绳,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是一场两人心知肚明的交易。
眼前这个年轻人,他会引走大部分修士的力量,那么作为交易,无论他想要替手底下那部分争取到什么利益,自己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这个年轻人,他只是忽然想要交易,于是就走过来,先给出了自己的筹码。
没有人可以拒绝,他也从来没有给人拒绝与考量的余地。
血水浸润的战场上,无数光明的雨丝在天地中飘荡,漫天光明风雨无比明亮。叶三看着身边的丝线,忽地提起长剑,在虚空之中挥了下去。
那一剑,却是劈下身后茫茫大地的。
那一晚雨夜的别离里,云清告诉他,想要去大翊看看。
一个魔宗掌教的身份,他想要走回境内自然艰难。
有时候,身份是一个要背负的负累。
想到自己在上京与青城山的岁月,叶三忍不住微微一笑。那时候云清藏住一切真相,送给他一场成长的自由,那么现在,他送还给云清一场可以光耀的自由。
往后的日子里,你不再是重生的魔宗掌教,不再是草原上被背弃的旧神,你就是你自己,你自可以光耀一如当年。
一剑既出,无数光明的雨丝冲天而起。
那是作为离别的一剑。他知道,哪怕相隔百里,云清依旧能够感应到。
哪怕目无所及,遥遥相隔,也以今日此剑,送你一场自由。
第161章 一场闲庭信步的流浪
光亮照亮了整片草场,像是堆积的雪在地面上燃烧,温度微寒。
忽然,远处的昭武骑兵之中,响起了迷茫而混乱的呼喊声。那些喊声近趋于某种频率,像是无意义的念咒声。
然而那些呼喊的字眼渐渐地合为一体,汇聚成了“蒙哥”两个字。
哪怕是大翊的战士,在边关待久了以后,也能够反应过来这两个字的意义。
蒙哥即为长生天,在草原牧民的眼里,它在人间代表了唯一的真神。
然而昭武的女人刚刚推举出新的蒙哥,辰星为了那个孩子重回轨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又是谁?
人们头顶只有一片苍天,长生天的代言人也只会有一位。
或许因为迷茫和不解,他们的喊声里带着仓皇与混乱,叶三攥着手里的长剑,目光越过清澈的天空朝远方看去。
那些光明的雨丝越发刺眼,在他身边根根下坠,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身前的男人才开口道:“你到底是谁?”
说这句话的时候,男人的眉毛微微挑起,似乎在极度的愤怒与惊愕中升起一点兴趣。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非常明显,叶三并没有回答的欲望,他从远方收回目光,将视线投落在自己的剑刃上,反而说了另一句话,“这个问题,我也曾想过。”
男人似乎兴趣更多了一些,沉吟片刻后微笑道:“被整个昭武乃至草原背弃,滋味如何?神座本就因信仰和信徒而存在,失去了信众的魔宗掌教,何苦在这种时候自曝身份?”
叶三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
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好奇,但某种意义上也是一柄利刃,看见叶三的反映,男人才微微收敛起了笑容。
在骑兵的后方,那些黑色的车帘微微晃动,更多的人从车厢里弯腰走出来,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对这发生的一切,叶三似乎毫无察觉,慢慢说道:“我究竟是谁?这个问题……”
自石桥村到上京,他曾经长久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从他走入修道一途开始,他见过的人太多,那些人像一座座高山横亘在面前,几乎让他无法跨越过去。
见彼高山,而知螟蛉之小。这一路走过来,他见过了巍巍青城,见过了煌煌上京,遇到过道宗顶端的教谕,遇到过青城山里的三位师兄,然而大多数人眼里,他仍然和当初那个“李长空”脱离不了干系。
在很多个夜晚,他躺在木板床上,那些目光却仿佛穿透时空阻隔,几乎日日夜夜追寻着他,透过他想要挖出另一个人的零星痕迹。
李长空三个字,几乎成为他修道开始,最想甩脱却又甩不掉的东西。
后来他在草原上的血雾里见到了当年,还没有来得及真正长大,又旋即背负起上一辈子的信众和无数人命。
只要叶三还是个修士,他必然会拥有一颗道心,而道心某种意义上也是最为脆弱的东西,只要找到它致命弱点。
男人和叶三说了很多话,那些话大多数听起来像是废话,然而在多次尝试与试探里,他确定自己可以找到那一点。
在内门的时候,他听说过那位白见尘道心不稳入魔杀人的故事,今天,只不过是历史再次重演一遍。
看着眼前似乎渐渐迷茫的叶三,男人终于微微松懈下心神,远处的黑衣修士们也渐渐朝着草场中央走近。
忽然之间,无数光明的雨丝从半空中斩落下来,如同锋利的光刃割裂空气,在天地里漫天飞舞。
那些光丝无比锋利,落地就将草叶切割成无数碎片,于是天地里,飞叶乱舞。光明的雨丝飞舞到远方,落在黑衣人的肩头,转瞬就爆起一片血雾。
眼前的黑衣修士猛地拧起眉头,忍不住往后倒退几步。
叶三握着手里的长剑,天地里的光芒因此越发炽烈,他静静看着眼前的男人道:“我告诉过你,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很多遍。”
男人怔了怔,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在修炼的过程中,这是他曾经遇到过的巨大迷茫,然而他问过自己无数遍,因此打磨过无数次道心,无论他有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早已经历过困惑的痛苦。
因此,他比谁都要冷静明白。
叶三手里的长剑散发着清辉,因为周围的光亮,他的剑光甚至显得有些黯淡。
在当年第一次踏上血瀚海祭坛的时候,他挥出过这一剑的光明,如今他握着这柄剑,就像握着自己所有的当年。
感受到那股弥漫的磅礴亮光,男人的脚步有些僵硬,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修士们,他们很快盘膝坐在泥地上,手指尖的灵光从半空中凝聚起来,向着同一点汇聚。
对于阵法的利用,清虚宗超过这天下任何一个宗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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