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第一道晚风吹响的时候,安多会捧着小小的茶壶走进来,然后递给他。
哪怕在血瀚海这样滴水成冰的地方,那盏茶壶仍旧是温的。
再后来,上京二层楼的房间里,每一晚上的茶水,温度恰好是熨帖的。
叶三缓缓看向身边半人高的野草,因为水汽太重,草叶上都显得有些湿。
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自然地想到了云清。
那时候他们在广袤草原上一起逃命,翻过土坡和山丘,经过狼潮和沟壑,从微凉湖水到千载冰棺。
生死相依?还是互相倚仗?一直以来,叶三很难找到一个确切的词语形容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从很久前的血瀚海,到辗转复生后的少年时光,从始至终,他从来没有过关于甜蜜、热切的爱恋欲望。
他只是觉得妥帖。
现在他想到云清,也很难想到什么令人惊叹的相遇,或者是石破天惊的爱情。他只会想到血瀚海上经年不化的积雪,有人抖抖衣物上的冰渣,然后低头掀开帐篷帘。
他再努力想一想,也只能想到上京的暑气里,有人从水井里提上湃好的西瓜。
那是一种非常安稳而令人放心的节奏。这种情绪太过于平常,以至于在很多时候,叶三会不注意忽视了它们。可无论在上京还是在草原上,每当那份妥帖安稳的熨帖离开自己时,叶三都会发现,它们会牵动自己最为强烈的思念。
是因为熟悉吗?叶三慢慢站起来,看向黑漆漆没有星月的天空,有些熟悉深入到生活每一个角落,渐渐融入到骨血里,于是在乍然分离的时候,他仿佛失去了生命里很重要的东西。
他想要见到一个人,叶三想。
那么,他在哪里呢?
栾阔海子里的湖水卷着沙滩,发出沙沙声响。不知何时,雨越来越大,水滴溅落的声响几乎把风声都遮掩干净,湖边的草叶开始猛烈地摇摆起来,竟有几片被狂风吹起,落在叶三脚边。
叶片经过他的衣角,坚硬得如同刀锋,发出刺啦一声嗡响。
坐在风雨里的叶三,盯紧自己的长剑,雨水触及到剑刃,则四分五散飞溅出去,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看向脚边一时乱舞的青叶,眼神却变得无比明亮。
在他的目光里,一道白色光芒瞬间照亮暴雨的湖面,破开漆黑云层斩落在泥地上。
无数被击碎的青叶因此飞舞起来,在半空中盘旋不去。
在乱舞的飞叶中央,一道深灰色的光亮自天际遥遥飞来,直朝湖边的叶三落去。
叶三手里紧握剑柄,猛地跳起来往后直退。
两道天边飞来的剑光汇聚在半空中,发出轰然一声爆裂声响。整个湖面骤然变亮。
于是叶三只能再退。
他一直往后急退,直到站在泥泞的土坡上,才堪堪站住。
周围已经变得一片安静,两道剑光爆炸后,在湖边留下巨大的十字痕迹。无数野草从半空落下来,漂浮在水面上。
因为站得高,叶三看见了很多东西。在湖边的芦苇丛尽头,有黑衣的修士们提着长剑,远远地看向他。
一道异常冰冷,字正腔圆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道:“当初黑森林一别,终于得见魔宗掌教。”
叶三微微眯起眼睛,努力回忆了片刻,却始终回忆不起来眼前任何一个人。
“清虚宗追杀我半个月,难道只是为了在今天回忆过往?”叶三轻轻笑了笑,远处的人群看着他,神情却极为安静。
“我等前来的原因,魔宗掌教能够猜到。道宗的三山五卷仍在草原,我自然要将它带回去。”
叶三看着他们,想了想,真诚说道:“我的答案,你们应该也能猜到。”
静悄悄的湖边,叶三的目光穿过雨帘和飞叶,在触碰到这道目光的瞬间,黑衣修士只觉见到一场凌冽而无法抵御的风。
棵面对那道目光,黑衣修士们没有半分动摇。作为清虚宗内门的传道人,又背负着掌门的命令前来,他们手上的刀剑,哪怕在整个道宗,都能排的上号。
而他们自己,在接受过掌门大人短暂的传道后,早已跨过了修为上至为重要的关头。
一个碎裂四山的小修士固然罕见,可一群破碎三山四山的修士,足够形成让整个天下侧目的力量。
黑衣的修士们,剑刃上散发出浅淡的白光,白光与白光连成一道帘幕,照亮了清润的雨意。
“魔宗掌教,这个名号留在人间的时间太久,久到人们已经忘记,魔宗掌教终究也是个凡人。”
暴雨里,剑气陡然变得凌冽无比,雨水经过冰凉武器的时候,转瞬变作冰渣掉落在地上。
在强行催动的威压下,他们一字一顿道:“魔宗掌教又如何?以你如今的身体,就连当初一半的力量也无法发挥出来。这样的人,即便今日能够从我等手上逃脱,日后又有什么倚仗从道门的天威下活下来?”
无数的剑意汇集在一起,形成一道幽润的,浅蓝色的剑芒。
那道剑芒的外表很普通,就像是微微发亮的剑刃。可在那些黑衣修士的手里,它却拥有天下最为锋利的力量,周围的风都被切碎搅乱,在半空毫无头绪地徘徊。
叶三盯紧那道剑芒,耳中却仍然回响着那句话。
无论如何,那句话并没有错。哪怕他如今的心意足够通透坦荡,但是他的身体并没有做好准备。四山刚刚碎裂,哪怕他能够从一群碎裂空间来到草原的传道人手里活下来,未来也无法从道宗那位掌门大人手里活下来。
那道剑光,骤然降临。带着传道人们冰凉森然的杀意。
叶三没有其他办法,他只能用手里的长剑,迎了上去。
在剑芒与剑刃相遇的瞬间,叶三的武器上骤然迸发出无数火星。强烈的气息切割下,周围的风变得极为凌乱,响起一阵阵尖锐的风鸣。
无数道风在旋转,经过他的衣物和长发时,切割下许多碎片。
无数道火星,在夜雨里盘旋。
那是道宗藏剑阁里真正的武器,许多柄利箭汇聚在一起,形成的无匹威力,叶三如何抵挡?
纵然他能够抵挡,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的身体也会因为冲击而受到强烈的震荡。
他只有一个人,如何接住清虚宗掌门的心意?
于是在一瞬间,他握住剑的双手里,血水淅淅沥沥流淌下来。撕碎的虎口里,鲜血像细泉一样,很快地滴落在湿润泥土里。
叶三握着长剑,慢慢慢慢地将剑插入在地上。
他拄着自己的长剑,抬起头来,神情极为平静地看着前方。可胸膛气海里,却早已震荡如海。
如麻的剑意从长剑上传输到手上,又从手上传荡到整个身体里,所有的经脉几乎在一瞬间沸腾起来,血水在体内狂啸,几乎破体而出。
强行接下第一剑,在那之后,他又能怎么办?
第167章 银杏叶下,手里风云
叶三的鲜血继续流淌,他的血渐渐顺着剑柄涂染,落在脚边的石子上。
在他面前,数十道明亮的剑光在半空展开,汇聚成一面流光的屏风。在湿寒阴暗的夜晚,那些光亮的剑刃如同燃烧一般,发出微黄的温暖色彩。
伴随着剑刃冉冉升上半空,整个空间里的气压变得极为紧密,空气在周围如同乱流般涌动,渐渐在强烈的压力下趋于静止。
就连原本狂乱摇摆的芦苇丛,这时候也根根静止在湖边。
整片栾阔海子,连一丝波纹都难以挤出来。
空旷的湖边,此刻显现出极为诡异的景象,狂风和暴雨在头顶肆虐,却连一丝一毫也无法渗透进这片战场。
叶三安安静静看着手里的长剑,他的眼神越来越专注,也因此变得越发凌厉。
周围的空气拧死绞紧几乎变成牢笼,他看着手里的长剑,忽然间,那道长剑自手中向半空斩去,发出一声龙吟般的尖啸。
那道剑吟无比锐利清荡,虽然因为功力的原因,还不足以斩断眼前一切樊笼,却让整个锁死的天地都发出微微震荡。
在他的脚底下,大地无声无息地颤动了一瞬。
樊笼因此有了一丝裂痕,周围的狂风渗透进来,雨滴坠落在叶三的身边。
那道剑光,如同流星耀眼的飞光,与巨大的剑幕撞击在一起,无数道光亮在天空中猛然炸开,将整片天空都照得透亮。
叶三的手掌上,虎口的鲜血流淌得越来越急,他看着前方,神色却越发平静。
在那一道剑光斩落的时候,远在万里之外的清虚宗里,老掌门看着眼前的棋盘,悠然赞叹道:“好骄傲的一剑。”
不是好强的一剑,也不是好锐利的一剑,而是从未有过的“骄傲”两字。
在掌门身边随侍多年的老人,恭敬地跪倒在地,道:“骄傲两个字,对于弱者来说,并无太多用处。”
老掌门微微凝目,看着棋盘里黑白二色的棋子。
一粒黑子,数颗白子。
他看着这粒黑色的,孤零零的棋子,似乎看到雪原上那片经年不化的寒冰。
锐利,坚硬,咬不动。
旋即,老人笑了笑,苍老的手指抚摸上棋盘,轻轻抚摸过莹润洁白的棋子。
棋盘上流淌过不易发现的一道微光。
草原上的栾阔海子边,流淌过一道水光。
湖边的黑衣修士们,剑刃汇聚成的剑帘迅速修补这片天空,渐渐有人开口道:“既把我们引到此处,却没有想过被清虚宗传道人齐力斩杀的结果吗?”
声音里带着点儿决然理性和冷漠,一字一顿道:“魔宗掌教想帮草原上那些逃难的血瀚海残部,但以你如今的力量,终究不过是蚍蜉大树。”
这句话像嘲讽,却更像是合乎情理的挑战。
面对这样的挑战,叶三只能去接。
他的血仍然在流淌。哪怕是当年的魔宗掌教,他的鲜血其实依然是火红色的,带着极为温暖的触感。
自他承接过手上那柄长剑时,父亲就在漫天风雪里对他说过,“凡我圣教族人,能够在千年冰雪中得以生息,所倚仗的不是心头那点执念和骄傲,又是什么呢?”
叶三看着远处的湖面,在他身体里,一座高山嗡嗡地颤动起来,鼓荡得他耳膜在颤响。
强大的气压再一次覆盖上来,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在空气的囚笼里,在这时候,一道猛烈而灿然的光刃却从叶三的剑上迸发出来。
伴随着一道强大的气息,周围的樊笼一时如碎裂的琉璃片般,在夜空里爆炸四散。空气一时有了实体,在夜晚灼灼燃烧,如同流星坠落在湖面上,砸起无数透亮的水花。
无数透明的玻璃,如飞箭一般散落在草原上,一直飞出很远,才渐渐消失。
被空气震荡的光浪,如潮水一般倒退着远去。空气中猛然升起一道冰凉的气息。
看着棋盘上微微发亮的黑色棋子,老掌门路行之微微摇头,却坦然微笑道:“真是个不错的孩子。”
说完这句话,他遍布皱纹的手指猛然朝棋子砸去!
与此同时,栾阔海子边爆发出一道燃烧般的光芒,那道光芒瞬间朝周围散开,将周围数十里都照亮得清透干净。
不仅是这片湖泊,就连周围的所有野草都迎接着这道光芒,如同迎接一个巨大的透明的太阳,在夜空下熊熊燃烧!
强大的威压,在湖边轰然爆炸。将叶三强行往后甩出数十米。插在泥地里的长剑划出一道深刻泥痕,握紧剑柄的手指上,细碎的鲜血从指甲缝里不停流淌出来。
整片天地,瞬间变作一张光明巨网。无比圣洁,无比明亮,而让人,无所遁形。
在一片光明的青绿色湖泊边,忽如其来圣洁明朗的气息降临。黑衣的传道人们虔诚跪下,朝着那顶光明俯首叩头。
在刺眼的光芒中心,无数细小玻璃片般的风在空气中急速旋转,切割着叶三的皮肤和头发。剑刃上传出的气息与陌生的光明圣洁意汇聚在一起,泾渭分明地相遇。
在泥地上,叶三的鲜血也和雨水混合在一起,细小的血珠从他身体上滑落,如同无数火焰在燃烧。
光明之下,黑暗无所遁形。
光明本来没有颜色,什么能够遮挡这片浩然大光明?
唯有鲜血。
叶三撑着剑,再一次站了起来。他看着眼前这片刺眼的光芒天幕,鲜血在飞速流淌,可他的眼神里,没有半点关于受伤的畏惧。
握着剑柄的手掌间,在此刻迸发出一道尖锐的剑意,笔直地朝着天幕刺去!
剑气裹挟着他的血珠,细小的血水被剑意击碎成粉末,在天空上往前飞窜的时候,像一条微粉色的软绸。
一道浩瀚又骄傲的气息,从他身体里伴随着血水,一起狂涌出来。
光明的天幕上,因此而有了一丝脏污。
浩然的天地间,因此有了一丝阴影。
气息与光幕撞击在一起,发出细碎尖锐的咯吱声响。整片天地嗡嗡颤动起来,而光明的囚笼,却因此有了一丝碎裂的缝隙。
坐在银杏叶下的老人,沉默看着眼前棋盘。
原本清透如水的棋盘,出现了一丝本不该存在的阴影。
阴影出现的一瞬间,栾阔海子边的结界,在血光里轰然爆炸。
无数碎片带着湿润的血水,往四面八方迅速下坠。
浑身是血的叶三,撑着剑站在湖边,他的头发披散在脸上,被雨水浇得很潮湿。可隔着头发的间隙,他的一双眼睛却透亮得如同火焰。
棋盘上的棋子动了动。
老人双目微垂,若有所思地看着棋盘。他已经观战很久,也已经出了手,却依旧没有彻底改变今晚的战局。
他的眉头开始拧起来。
倘若行使的是天地意志,那么这世间,不该有一丝一毫的事物超过他的预料,超出他的掌控。
这盘局,他推测了整整数十年,如果做不到一丝一毫没有差错,又用什么来打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既然是他的全新的世界,就不能有任何的不完美。
老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怒气。
他的手指轻轻从棋盘上拂过,动作分外温柔。远在万里之外,叶三的耳边也出现了一丝风。
站在风里,叶三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轻笑道:“路行之,对我一个小孩子出手,你很好意思吗?”
老人沉默看着棋盘,似乎因为距离太过遥远,他忽视了这句话。下一刻,他的右手揉碎了夜色,朝棋盘猛地砸了下去。
手掌盖住了棋子。
就像天盖住了地。
于是栾阔海子边的天空里,猛地多了一道漆黑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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