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数折腰的野草里,百里之外的大萨满跪倒在地,泪水簌簌而落。
那道劲气越冲越高,衡山郡里的老人推开窗子,朝草原的方向看了看,哪怕在晚风里,他的手掌也被汗水彻底浸湿。
还在赶路的苏蕴猛地停下脚步,在黑夜里,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过了会儿,他才点了点头,道:“小师弟,出息了。”
旁边的司天玄似有所触动,摇头道:“你要明白,他到底是魔宗的人。”
“魔宗?便是魔宗掌教,也得乖乖喊我一声师兄。”苏蕴慢慢地笑出了声,在星空里大步往前走。
青城山的如潮林木中,大师兄推开门,慢慢走到悬崖边。
看着悬崖下的摇摆老树,顾白露叹了口气,道:“大晚上的,来叨扰师父,实在过意不去。”
“不过我想这是个好消息,师父和师娘听见了,也是会高兴的……”
第169章 因为想见,所以相见
看着棋盘上碎裂的黑子,白发的老人想了很久。
他出手了两次,试图改变推测出来的结局,然而,结局并没有改变。
司家老太爷说,魔宗掌教遇到传道人,不仅不会死,反而会因此收获大机遇。
为了避免这样的结果,他只能在生死棋盘上连续出手。
然而,如果没有这两次出手,没有足够的灵气在那个孩子的身体里燃爆,他又怎么可能一夜登天?
天意,当真如此玄妙?
老人猛地握紧了桌角,连续咳嗽了几声。
他的世界里,不能有超脱掌控的天意。
倘若他连天意都无法预测,他又如何打造全新的一个世界?
那是一个真正太平的人间。
人人生来就可以修习无数种功法,可以走进深山老林,可以跨进任何一个宗门。
人间没有所谓的帝王,只有天地清音。
那是他送给整个人间的,真正的礼物。
没有人可以抵抗这样的诱惑。永无战争,永远太平,生来强大,一切平等。
那片水色的棋盘上,碎裂的黑色棋子散落在上,像是汪洋里的无数黑点。
老人沉默片刻,终是用手覆盖了上去。
等他再度松开手时,水一般游动的棋盘里,浮现出一片云。
一片云,像一座城。
……
叶三安静躺在地上,他的伤口在静静恢复,然而过于巨大的消耗依旧短时间压垮了他,让他很难再度站起来。
叶三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天光已经微微发亮。他侧着头,能看见脸边的野草,草叶上露水晶莹潮湿,倒映着满地的血水。
这会儿他尽管虚弱,却已然放松了很多。于是他很安心地闭上眼睛,躺在地上。
过了很久,他听见远处草叶里的脚步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叶三一动没动,像是真正睡着的模样。周围的风声和水声极为悦耳,他并不想睁开眼睛。
直到脚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慢。
叶三的睫毛微微一动,身体却斩钉截铁躺在地上,像是因为受伤过重不得已昏倒在地上的人。
身边的气息格外平和,没有焦躁、没有怒气、没有悲伤。像是初春融雪的草原上第一道风。
或许是因为那道气息太过和暖,困意在这一刻席卷而来,叶三努力提了提精神,心里却来回盘旋着几个字,“完蛋,真的生气了。”
他这么想,却忍不住有些想要笑。早间的时候,天上仍然在下小雨,湿漉漉的头发让他有些不舒服。叶三颠三倒四地,神思越飘越远。
直到身边的脚步声又动了动,一双微凉的手贴上他的额头,那道声音很平静地道:“睡吧。”
微哑的尾音还没落地,叶三就干净利落地睡着了。
在梦里,他见到了很久以前的人。
在血瀚海的时候,他习惯于在晚上去周围巡视一圈。那是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小时候虽然讨厌寒冷与黑暗,但是长大后,自然也就连那一些微末的讨厌也忘了。
因为这个习惯保持了很多年,哪怕不提灯,他也对那片雪原了如指掌。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听见某个孤零零帐篷里窸窸窣窣响了片刻,旋即便有暖黄色的灯点亮。
在血瀚海,能够取暖的物资极为珍贵。他看着那顶被刻意安置在族人范围之外的帐篷,想了想走过去,然后掀开帐篷帘子。
厚帘子被掀开瞬间,风雪猛地卷裹进去。翻开书卷的年轻道士愣了愣,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一颤,有些疑惑问道:“这么晚来,你……不冷吗?”
掀起帘子的那只手,不知为何就顿在半空中。他安安静静地看着黑发的道士,一时片刻,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有些无聊的陈年情绪却从心底浮了上来。
看着他的模样,李长空更为疑惑。他斟酌了一下用词,缓缓开口道:“……我有些冷,倘若你不介意,可以先进门,把帘子拉上吗?”
帐篷里忽然变得很安静。
叶乘风忽然笑了起来,摇头道:“今夜的风雪有些大,我四处看看。”
李长空看着那双碧色的眼睛,想了想道:“外面很黑,你不需要灯吗?”
叶乘风往后退了一步,松开手里的帐篷帘子,转身离开。
帐篷里的灯光,转瞬被风雪隔绝。
他在黑而沉的梦里缓缓上浮,混乱的记忆拼凑成图,渐渐地,他就看见上京二层楼的小屋子里,那盏微微发亮的油灯。
那时候的叶三只是数着手里的铜板,每过十天半个月,有意无意地提点一下云清。或者是这个月的开支超标了,或者是每晚不睡觉你点灯到天明很费油。
比他矮半个头的云清,看起来像是没什么底气,抿了抿嘴就抱着菜篮子离开。
再往后,他在青城山的漆黑群山里,看见云清屋檐上挂着的小小红灯。
那盏红灯并不太过明亮,可在呼啸的夜风和陌生的大山中,他每每打开窗户往外看,就能看见密密麻麻叶片中,微红的一点亮光。
在他的梦里,一会儿是漆黑的山,一会儿是冰冷的雪。以及那几年的雪原上,他在每一个晚上外出的时候,就能看见年轻的道士提着冰灯,从很偏僻的帐篷里走出来。
那盏灯是冰做的,里面倾注了些微灵力,发散着雾一般的浅白光芒。
有时候,李长空提着灯,抱着书卷,在他巡逻的间隙里,插空问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有时候,他们在雪地里站很久,为了某一个细节讨论很久。
后来更多时候,他们在漫天的风雪里并排行走,两人都不说话,冰雪被晚风吹起,如同银色流动的海洋。
只有手里的冰灯,在漆黑极夜里发光。
哪怕是在混乱的梦里,叶三也无端想要发笑。
原来他在人间辗转这么多年,竟从来没有发现冰雪之上的那盏明灯。
这么想着,叶三内心一片安然,就此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几步之外,一道清新如雪的发色落入眼帘。他再往上看,看见那双手托举着很大的叶片,替自己遮挡掉微微细雨。
看着那道身影,叶三怔了怔,他们两个只隔了一步,因此对彼此的状态更为清楚。在双目对视的时候,云清的目光里没有半点愤怒或者犹疑。
他只是平静又平和地看过来,像是青山之上的春天,落了一场最为温和的春雨。
尽管平静,叶三却在心里叹息一声,想,“果然。又不说话。”
迫于无奈,他只好僵硬开口,道:“地上很湿,我想换个地方。”
这是属于打破尴尬气氛而不得已寻找的话题,云清的身子却顿了顿,才低头将他扶了起来。
在他伸手的时候,叶三才发现,云清的整个手腕都在微微发抖。
叶三叹了口气,坐在地上,伸出仍有些乏力的手,握住了那截手腕。
他很努力地微笑,说道:“你放心。”
周围忽然变得非常安静,云清沉默坐在湿软的草地上。或许是因为地上那些还没褪色的血迹,他像是被烈火灼烧了一般,他的身子在一瞬间僵住。
看着云清低头的模样,叶三渐渐地,就笑着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死在你面前。”
云清的表情一瞬间消失,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开口道:“抱歉。”
像是被什么东西阻碍了组织语言的能力,他磕磕绊绊地纠结起眉头,道:“我原以为,哪怕你我相隔很远,但只要你能让我知道你平安,那就很好很好。”
“当初在黑森林的时候,你死在我面前,后来在云梦泽边,我以为你又死了一次,在昨天夜里,我想,你可能真的又死了。”
叶三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道:“我如今没事。”
云清平静道:“我知道。然而这样凶险的举动,即便是你,也不过是在赌。”
“我在路上走的时候,很想见见你,于是就来找你。但昨晚看见那些光剑的气息,我才想起来,有可能我还没有见到你,你就已经死了。”
叶三看着他,有些担心。
云清摇了摇头,道:“我今天,不想说抱歉。”他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身蹲下,道:“我不会再去很远的地方了。”
看着他的动作,叶三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不用背我。我自己走。”
他很努力地想要站起来,然而整个身体依旧在一种悬浮般的虚软里。叶三愣了愣,暗自叹了口气,看着一动不动的云清,想了想道:“好,不用背很久。”
天上又开始下小雨,整片草原都变得格外泥泞。湖面上不断传来细碎的噼啪声,叮叮咚咚,叮叮当当,斜阳照在水面上,旋即被波纹打碎,发出五色的炫光。
叶三趴伏在云清的肩膀上,自然而然地,他举起手里的叶片,替他们挡住头顶的一片雨。
他们在大草原上,努力地往前走。
清虚宗的银杏叶下,老人看着棋盘,棋盘上的云雾,正在慢慢凝结、变厚。
第170章 不老城里,春雪秋凉
这场雨渐渐变得很稀薄,金色晚霞从雨丝缝隙里折射过来,叶三才发现,自己原来睡了很久。
纵观千古修行界,能够破碎第五座高山的修士也并不多。他们破境后的状态各有不同,所以并没有知道,现在只需要一根木棒,就能从叶三的后脑敲死他。
他的气息依旧很强大,但是过于强大的力量在破境时迅速摧毁了他的身体,哪怕灵气在一点点修复他的丹田经脉,至少也需要三五日时光才能恢复正常。
因为没有人知道,所以没有人敢试探。
叶三的下巴枕在云清白色长发上,伴随着云清的脚步,他被晃出了一些困意,就睁开眼睛道:“你不要太生气。”
原本他想说的,是你不要生气。但是想了想云清现如今的情绪,觉得不生气也不太可能。
然而这实在是没话找话,云清一时忍不住,生生顿住脚步道:“差点把自己折腾死,如今让我不要太过于生气,你倒是看得很开。”
叶三从善如流,道:“看开一些,对身体好。”
云清彻底陷入了沉默。
叶三感受到他的气压,忍不住心想到,还在石桥村和上京的时候,你也不像如今这样动不动就不说话。
云清静静站了片刻,正要说话,叶三忽然伸出手,在空中抓住了什么东西。
冰凉的,一片雪花。
如今是即将入夏的时候,哪怕是草原上,也不会下雪。
那片雪在他的手掌心,很快化成了水。
太阳迅速隐没下去,大朵的乌云在东南方向堆积,风刮过草地,掀起一大片草皮。
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周围温度迅速降低。
抬头低头的功夫,眼前草地尽数染上白霜,雪沾满了他们的长发和衣物,还在不停从天下掉落。
他们站在一片寒冬里。
叶三顿了顿,按着云清的肩膀要站起来,却听云清沉声道:“不要动。”
下一刻,他们都闭上了眼睛。
黑色的世界里,无数灵气在天地里飘荡,它们密密麻麻散落在空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云清睁开眼睛,道:“掌门师伯。”
叶三睁开眼睛,道:“黑森林的手法。”
云清扭头往西边走,他的脚步变得极快而稳,极力躲避头顶那块乌云。虽然是背着人在走路,但不知为何,他们很快地走进了一片泥沼之中。
眼前一大片漆黑的潭水,看不到尽头,野草在深潭里疯长,而在谭边的密林之中,野兽绿色的眼睛如同夜晚繁星。
云清闭上眼睛,低头再度换了方向。他一边走,一边说道:“既然是掌门师伯,尽管和清字大阵同出一脉,但这是另一种手段。”
“当初教谕和师伯一同继承了师祖爷衣钵,教谕拿走了清字大阵的传承,而掌门师伯,带走了不老城。”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几乎没有给叶三插话的机会。他们掉转过头,往南方走去。
他们走进了一片倾盆大雨里。
豆大的雨点湍急地坠在身上,如同无数石子,将叶三脑门砸得生疼。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往东边试试,几十年前,那边有一个小部落。”
因为雨下得太过暴烈,他不得不敞着嗓子在云清头顶吼。
云清的脚步很快扭转向南方,然而在这片奇诡的地方,时间流逝与外界并不太相同。
甚至只走了半刻钟,他们就看见了一大片帐篷。雪白的帐篷顶在蓝天绿草下,像朵朵白云,格外美丽。
雨已经不下了。
金色的阳光,远处白色的雪山,还有成群的牛羊。
叶三从云清背上下来,努力前走了几步,他的脚步有些慢,云清自然而然扶着他的手。
扎着头巾的女人从帐篷里走出来,看见两个旅人,用听不太清切的胡语招呼了一声,然后提着一桶水,放在帐篷外的胡杨木桌子上。
桌子上刚好有两个粗陶的碗,放羊回来的孩子们看见客人,尖叫一声打了个呼哨。
碗里水清清,叶三看了看面前的碗,又看了看云清,叹息道:“尽管你说这和黑森林不是同一种手段,然而用灵气打造另一个世界的阵法,和黑森林又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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