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扫帚的道士从路边匆匆走过,道:“早说道院该修个二层楼,各位大人的办公室都不知该安在哪里。”
叶三点了点头,好脾气地微笑道:“小道长。”
道长并不小,他转过头来道:“有事?”
叶三嗯了一声,笑着说道:“想告诉你,你已经死了。”
他按着自己的剑,没有再次出手。小道长愣了愣,旋即骂道:“好端端的,大白天咒我?你有没有家教?”
周围有一丝风变得滚烫,几乎要将叶三烫得喊出声。他张了张嘴,笑着道:“你死了,死在我十七岁的夏天。我在南门大街的时候,亲手杀的。”
也撒很有兴致地打量着这片世界,眼前的道长猛地往后退了几步,他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他依旧觉得眼前的年轻人在发疯。
但是下一刻,他就彻底消失在人间,周围的空气在一瞬间爆炸,把他吞了进去。
这个世界从逻辑上来说,并没有漏洞。
但是如果它的内部,出现了漏洞呢?
叶三笑了笑,弹了弹手里的剑刃,看着眼前的教室和绿坪,慢悠悠走了过去。
银杏树下,老人猛地按住了石桌,发出轻微的咳嗽声。
因为用力过大,石桌上被他按住五个清晰可见的指印。
司南天的老太爷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状,随手下了一子道:“行之啊,解锁吧。”
老掌门闭了闭眼,往后仰了仰,道:“他们无法走出来。他们打碎的世界越多,容身之处就越小,越小的世界,不可能再造出漏洞。”
当他们在宽阔天地里,能够抹除的世界很大。可当他们容身之处越来越小,甚至于只有一个屋子、一张床的时候,他们要怎么打碎身下仅存的木板?
“更何况,那张棋盘,我已经亲手炼化了。”
老太爷的棋子猛地砸在棋盘上,他发出一声叹息,道:“何苦。”
等叶三走出道院的时候,他的衣袖上已经浸满了鲜血。在走出大门的一瞬间,整个道院的空间彻底消失。
叶三尝试着往大门的方向走了一步,没有能够跨过去。
那片空间,彻底消失了。
他提着鲜血淋漓的剑,面无表情地往南门大街走。
南门大街二层楼的小院子外,云清站在门口等他。看见他浑身的血,云清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话。
他们心照不宣地走进屋子,提上井水开始烧,饭桌上的锅里,有馄饨刚刚煮好。
叶三看着眼前的碗,红色的辣椒油漂浮在汤里,让他忍不住想到道院里的血花。
一时之间,他有些厌恶地推开碗,胃里开始上下翻搅。
对上云清的眼睛,叶三一字一顿道:“还不够。”
云清没有立刻回答他,他在灶膛里又放了一把柴火,然后用柴刀砍了点儿柴。收拾好以后才走了出去。
云清不紧不慢往同仁坊走,同仁坊有一个黑色的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个老人。
他走到门前,姚闻道欣慰地笑了笑,然后将他迎接进了门。
叶三站在同仁坊的长街上,什么也没有说。天上开始下小雨,将周围的地板淋湿了。
附近卖菜的人匆匆收拾摊子回家,在他们聊天的间隙里,偶尔可以听见诸如“学完了要去衡山郡进修”“就该在上京也修建一个大学堂,多不方便”之类的话。
在不知不觉间,这片世界慢慢被修补完毕。
他等了很久,扭头往南门大街走。他走进厨房,烧水,煮粥。
大米在铁锅里翻滚,白粥被熬得很粘稠。
云清回来以后,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同仁坊的小院子也消失了。
这个世界很快地缩小,但是,他们依旧无法走出去。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叶三格外有耐心。他在每一个早上和云清一起去早间的菜市场,在回来的路上买上馒头或花卷。
早晨的餐桌上,白粥馒头各色酱菜,壁垒森严地摆成两列。
晚上的时候,他们坐在灯下聊天或者修习,有时候还会捧着宵夜谈论路上看见的新鲜事。
铜钱还剩两罐,大米又吃完了,盐该买了,下雨天出门得带伞。
云清偶尔会怀疑一下叶三难得的耐性,但在叶三亲手下厨的勇气里又打消了剩下的疑问。
傍晚的时候,他们一起出去散步,路上开始有蝉鸣,刺耳得很。云清随口点评一两句叶三做菜的手艺,然后在夜市里买两个饼。
三个月的时间,就在无数细碎的事情里过去了。面条不放葱,菜里不要香菜,馒头和花卷得分盘放。
云清很耐心地将柴火放在阳光下晒。
他坐在大堂里,手里摇晃一把蒲扇。抬头一看,撞见了叶三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几乎没有任何情绪。
有些犹疑地,云清站了起来,担心道:“叶乘风……这三个月,你实在很不对劲,究竟发生了什么?”
叶三低头想了想,又抬起头来,朝他笑笑,道:“你真的想知道?”
云清想了想,道:“我想,两个人一起想办法,总比一个人更快些。”
叶三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院外老树的黑色乌鸦上。
乌鸦受到惊吓,拍着翅膀远去了。
他看了很长时间,神色渐渐怅然。
“抱歉,云清。”他静静地看着这方天空,道:“抱歉。”
云清疑惑地看向他,摇了摇头,刚要开口说话,却听他道:“我实在很抱歉,哪怕三个月了,我依旧没有想到能够走出去的方法。”
叶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我没有找到,不杀你而走出去的方法。”
银杏树上的叶子被风吹下来,落在清澈湖面上。
两人才走了两招。
老掌门摩挲着手里温润棋子,微笑道:“真真假假,当如梦幻。但如果他的想法、他的记忆、他的情绪甚至于他的选择,都和本人一模一样,那么他就是真的。”
白色的棋子,被落在棋盘正中央,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第174章 我在人间见过你
云清站在井边,水桶里刚打上来的水冰凉,泛着细小的波纹。
听到叶三这句话,云清怔了怔,认真问道:“你在想什么?”
他的眼神里没有半点犹疑,似乎就和之前一样,无论叶三口中说出什么,他都会相信。
屋外老树上的黑鸦扑了扑翅膀,嘎嘎两声,在暮色里飞走了。
叶三的眼神追着那只乌鸦,却始终无法落在云清脸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头道:“云清,你不是他。”
云清叹了口气,摇头道:“无论如何,不要开这种玩笑。你近日在不老城里心性颇受打磨,有所怀疑也是正常的,但是……我”
他看着叶三,一时不知道该讲什么。这个设想太过离奇,以至于他连反驳的理由都找不到。
叶三避过了云清的眼睛,眼神漫无目的落在井边的水桶上。
水桶上的井绳是今早刚换的,之前的磨损太久,已经有些烂了。井边的小木凳子上,照常放着洗菜的竹篮和一把小青菜。
小青菜上沾着水珠,颜色很嫩。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道:“从我破境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已经踏入不老城。云清,你告诉过我,这世上任何一种阵法,都会有它的阵眼来开启。”
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就不必继续往下了。云清慢慢擦了擦手上的水珠,他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认真说道:“叶乘风,你并不是一个随意下决断的人。”
他的脸色很平静,但语速已在不自觉中加快,他看着叶三的脸道:“我年少入道门,拜于清虚宗教谕门下,后于血瀚海冰原与你相遇,黑森林中侥幸未死,方有这辈子重头来过的机会。”
“叶乘风,从头到尾,我所做的决定无一不是出于本心,也从未有过加害你的心思。如今你想要告诉我,我从头到尾都是不存在的话,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大。”
他说到这儿,不由抿了抿嘴,罕见地有点愤怒情绪。
叶三看着他,心底的犹豫终于无可逆转变为了痛苦。
脚下的积水倒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倒影和本体没有任何区别,一体共生,毫无偏差。
这些天来,他看见云清做饭、劈柴、点灯,那些举动和当初在上京没有任何区别。他认认真真看着云清的这张脸,那张脸微白而清淡,可哪怕碾成灰,他也没有办法忘记。
他可以杀很多人,哪些毫无关联的、甚至假得显而易见的。
可有时候午夜梦回,叶三站在窗前,一时竟无法分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身边的这个云清,哪里像是一个生生造出来的假人。他甚至欢笑喜悦、愤怒犹疑,都和当初没有任何区别。
他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云清沉浸在一场永无尽头的梦里,甚至一步步将自己拖下黑沉沉深渊。
在那些不知何年何月的时间里,叶三计数的方法很简单。
想到这儿,他一把拽过云清的手,五个指头狠狠嵌在他手腕上的皮肉里,几乎是拖着他一步步往南门大街上走。
手腕上传来相当明显的抗拒,叶三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手指在云清手腕上留下五道紫青色痕迹,才在空无一人的南门大街停下脚步。
云清猛地卸开手,往后退了几步,拧眉道:“叶乘风,你凭什么怀疑我。不老城的人万万千千,为什么要怀疑我?”
叶三认认真真看着他。南门大街没有一个人,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显得格外喧嚣。
“云清,你往身边看一看,你去看一眼。”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罕见带上了耐心温柔。云清猛地往后倒退几步,空旷的南门大街,消失的摊主和街坊,就连那条大黄狗也不见了踪影。
云清的愤怒渐渐变成了惘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叶三,手腕却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他慢慢抬起头,像是与身体中的阻力在抗衡。
在茫然的情绪里,他忍不住往后直退。
他退一步,叶三往前逼一步,声音里没有半点起伏。
“云清,这三个月来,你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过我,每天出去都在做什么?”
“卖菜的早市消失,你没有发现;卖包子的老刘消失,你也没有发现,整个南门大街的人消失,你也没有发现。”
说到这儿,他忍无可忍攥过云清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按进骨头里。
“这三个月来,我一直在找不老城的阵眼,一直到那天,我杀了上京最后一个人。”
说完这句话,叶三猛地扭过头,在扭头瞬间,仿佛有火焰烫到了身体,他踉跄往后直退,脚下的血水浸泡了半双鞋。
整个南门大街,浸泡在腥臭的血水里。
整个上京,哪里还有半个活人?
街头黑水泛滥,泛着黏稠的死腥气。街旁的树赤条条站在天地里,皮和叶都被剥干,露出雪白发黄的木心来。
一截灰色的尾巴在墙角一闪,瘦脱相的老鼠从树根黑水里爬出来,龇牙咧嘴啃地上的土。
云清愣愣看着它,那老鼠忽地抬头,露出爪下半块人头骨。
是浑身血液被抽干,之后是永无止境的森寒。云清定定看着集市上的无数黑洞,血顺着经脉冲上脑门,让他几乎无法感受到自己的身体。
他忽地抓住叶三的手,像是在海里寻找浮木一般,摇头道:“叶乘风……”
叶三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极为平淡,“云清,这三个月,我用这把剑,每日每夜,都在杀人。”
“道院消失的时候,我想,上京还有万万千人,我需要慢慢寻找。”
“当上京还剩下一半人时,我想,既是路行之布下的局,总会有些难破解的,没关系。”
“当上京还剩下一百人时,我想,总该就在这一百人里了,等离开这个世界,我让你煮一碗粥,馄饨里不要再放辣椒,那些辣椒油太像血,我每每见到都忍不住反胃。”
“当上京还剩下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我想,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是他。我一直告诉自己,他死了,我就能出去。可我的剑举起又放下,足足等了三天。”
“我的剑捅像他的时候,眼睛从头到尾没敢睁开。我想,不着急,等我睁开眼睛,看见的必然是不一样的世界。然后我带你走,好不好?”
“等他死了以后,我想,或许总不是人。谁说阵眼一定是人?那条黄狗走到我身边,我一剑劈下它的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手却软得连剑都无法抓住。”
“那条狗也死了,这个上京城都是血。不老城已经无法修复死了太多人的幻境,我天天走在血水里,有家却不敢回。我不敢问你的米从哪里买来,也不敢问你的青菜从哪里摘来,我日日夜夜看着你,找不到半点办法。”
“后来,我砍碎上京城里所有的老树,这个世界却还在我眼前。”
他认真看着云清,神色如常,语气却异常残忍。
云清想要往后退,却被反抓住手,在满地的血水里,逃都逃不开。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灰黄的墙壁、溅着血点的灯笼、还有满地的老鼠和蛆虫。
他的身体越来越僵,语气却忍不住发软,道:“叶乘风,我不是假的。我见过你,我在血瀚海见过你,我在上京见过你,我在……”
“你从来不是假的,云清。”叶三慢慢地微笑起来,“云清,这座上京,是我的记忆。而你,也是我的记忆。”
“这座不老城,是世界的另一种选择,而你,也不过是万万千中选择中,我最为想见的那一条。”
说到这儿,叶三的语气居然变得无比温和,“其实当我和他分开的时候是想过的,是不是有那么一种可能,他到底无法忍下心,他到底是会回来的。说到底,人人都有私心,而我其实……从来都不想放他走。”
他温和地擦去云清脸上的冷汗,说道:“但是因为你,他的这种选择,我终于可以在这个人世间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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