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面对老祖宗给的面子,他甚至没有半点谢意,还表现得如此理所当然。
老祖宗却不以为忤,他抚摸着手里木制的钟锤,微笑道:“杀师灭祖,叛道入魔,你叫什么来着,李长空?”
云清微微眯起眼睛,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您若执意这么称呼我,也不是不可以。”
老人笑了起来,说道:“我衡山郡不敢代清虚宗行事,想来如何处置你,自有你那掌门师伯来决定。但我衡山郡诗礼传家,这样一个人想进城,只有过我衡山风雨十三桥。”
说完这句话,他静静看向城门外的人。
苏蕴皱了皱眉,道:“衡山郡的风雨十三桥,寻常人走不下来。”
老行事与秦岭深处的几位掌门人,却无声地松了口气。作为衡山郡里唯一一道处置修士的刑罚,十三桥上道道是杀机,即便能活着走出来,只怕也会没了半条命。
老祖宗缓缓开口道:“倘若他不进城,小苏,这秦岭深处各个山门里,到处是教谕的学生。你可以保他一时,却难道能为了他,与整个衡山郡为敌?”
老人慢慢笑起来,继续说道:“倘若有真心敬爱教谕的傻孩子,小苏,难道你要为了这样一个人,强行杀了衡山郡的弟子吗?”
这个问题,哪怕是苏蕴也无法回答。
他顿了顿,看向云清道:“风雨十三桥,你未必走得下去。”
“早晚都要走,不如早走。”云清看向那座黑色的高塔,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进城去看看。”
苏蕴看着他,沉默良久,道:“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是生是死,我管不了。这件东西你拿去,此后你的死活,与我无关。”
他丢给云清一个水镜。
小小的,刚好一巴掌大,泛着温润水光。
那是青城山司姑姑羽化后留下的明华水镜。云清皱眉道:“司南天的人羽化后,水镜都留在司南天穹顶下供奉,这件东西,我收不得。”
司天玄摇头微笑道:“我相信这是姑姑的意思,云清,至此之后,你的路,终究要自己走了。”
苏蕴看着云清的背影,对着衡山郡的老祖宗开口道:“你想要替清虚宗惩戒他?”
老祖宗道:“我无意惩罚他,不过这天底下的事情,自有其定数。倘若他当初没有出手杀人,有何以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云清向着城门里走去。门外的官道渐渐铺上了石砖,上面布满了尘土。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很多大翊的官员都死在城门外的官道上,也有很多修士的人头掉在上京城里。终于在某一时刻,他们达成了平衡。
但衡山郡自起事后,这道平衡被彻底打破,官道上流淌着粮草军队的无数鲜血,日夜奔流在黄河岸边。
云清笔直走到城门边,他没有任何防备,就站在了城门下。
城门之内,衡山郡无比平静。黑色的巨大城门下,却开始慢慢下雨。
不知从何而来的雨丝,渐渐润湿了云清的衣物。
老祖宗站在黑色的高塔下,问道:“我该喊你叫什么?”
云清想了想,他伸出手,接住了几点丝雨,道:“如果不介意的话,还是用云清这个名字吧。李长空……死了太久了。”
说完这句话,空中风雨大作。
一道烟灰色的气息,自城门下缓缓盘绕,天地里凝聚起一道无痕的雨,从城门下一直织造到秦岭深处。
雨在天空下,汇聚成一道无法破开的牢笼。
方才被云清接住的雨丝,却在一瞬间重若千斤,尖锐地砸穿了云清的手掌。血水混合着雨丝,从空中淅淅沥沥落下来,溅落在地底的尘埃上。
无数道雨,无数的分量,从天空中劈头盖脸砸下来,整个天空几乎有了实体,往下一寸一寸逼压。
牢笼里风雨大作,衡山郡里天朗地清。老祖宗站在高塔下,看着城门下灰蒙蒙的烟雨痕迹,拂袖走回了塔里。
在他的身后,听到诏令的老行事换忙起身,跟随在老祖宗身后走进了塔内。
他走得极小心,一直走到黑色高塔内,才重新弯下腰。
衡山郡的老祖宗坐在石椅上,示意老行事抬起头来,说道:“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如今也对我的决定有所不满吗?”
老行事刚抬起的头慌忙低下,道:“弟子不敢置喙老祖宗的决定,只不过多少心中会有疑惑。他身后的倚仗无非苏蕴而已,但区区一个苏蕴,当真值得您退让到这种地步吗?”
老祖宗笑了笑,道:“还说不敢,说了这么多话,不就是对我的决定不满意吗?”
老行事沉默了会儿,没再说话。
老祖宗笑道:“三天前,从漠北传来的那道灵光,你可看清楚了?”
老行事霍然抬头,道:“果真魔宗的那位,已经……”
“这话别人不敢说,但是魔宗的那位掌教若破开五山,就必然会回来报仇。魔宗与道宗之间的事情,千百年来都没个结果,如今也该了结了。在他来之前,我不想因为任何人,出任何意外。”
他看向老行事的脸,道:“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老行事仓皇跪下,道:“弟子明白”
“这几天,我要再闭关两天,你知道该怎么做。”老祖宗微微闭着眼睛,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木板桌。
老行事有些踌躇,道:“老祖宗,您刚刚出关,当真要在苏蕴面前,强行突破?”
“事已至此,不得不赌一把啊。”老祖宗有些疲倦道:“如今天下局势已乱,倘若我衡山郡无法表现得更强势一些,数十年后,也不过天下仰仗清虚宗鼻息的一员罢了。”
老行事将头紧紧压在地面上,沉声道:“我等,自当誓死守卫衡山郡。”他顿了顿,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风雨桥上那个人,我会好好看着他的。”
站在风雨里的云清,微微弯下膝盖。
他的双肩上承载着肉体几乎无法抗拒的力量,每一滴雨都是一粒巨石,从天空落下来的时候,迅速割裂皮肤和衣物。
因为受到的力量太过庞大,他的双脚站立地方,已经深深陷落下去。
第180章 若不能活,就跪下
血水顺着肩背流淌到手指上,然后顺着手指滴落到石砖路上。
云清微微低下头,他的脖子承受着从天空降落的力量,几乎要从脖颈处被切割开,然后彻底分成两半。
衡山郡的风雨十三桥,乃是借取衡山郡的立山之本而打造的牢笼。
“风雨皆能进,帝王不能进。”
所以每一道风雨,都是衡山郡的意志。
要跨过风雨十三桥,就要与整个衡山郡的心意抗争。
这个天底下能够杀人的东西很多,刀光剑影可杀人,但煌煌人言,更能杀人。
这是衡山郡每一个人的心意,每一个人的心意都重若千斤,无法抗拒。
人的心意本就无法阻止,无法抵抗,更能杀人。
在整个衡山郡面前,他用什么去抵抗?他一个人的心意,又如何大得过衡山郡的所有心意?
云清站在风雨里,想到很久以前银杏树下,教谕对自己说过的话。
“痛苦、爱恨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人的心意,也从来没有高下之别。”
所以心意这种东西,从来没有谁比谁的更尊贵。
每个人的心意都是很珍贵的东西。
衡山郡里的每个人,都想要他死。
云清的血从血管里急流出来,迅速汇聚在脚下的石砖边,几乎变成一滩红池。
一粒雨滴砸在云清背上,他猛地踉跄几步,几乎无法站稳身子,巨大的撞击感透过五脏六腑,骨肉几乎在一瞬间被生生分离。
每一道风都朝着他冲撞,云清几乎被风撕扯到无法呼吸,呼出的热气滚烫,生生撕裂他的肺管。
他颤抖着腿,抬起脚,努力往前跨出半步。
轰的一声巨响。
牢笼里狂风大作,雨声骤起,云清直接被撞击到城门下十三桥的最边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落地闷响,在地上划过一道鲜红的长长印记。
他的身下,溅起无数尘土。身边的野草受到风雨影响,一瞬间被撕裂成无数片,化作草粉在天地里狂舞。
衡山郡的道士们已经离开,他们相信,在这座风雨十三桥里的人,都会被风雨化作齑粉,从此消失在人世间。
云清顶着强大的压力,扶着城墙艰难站起来,他每动作一下,骨骼都发出摩擦的声响。到最后,他轻轻倚靠着城墙,鲜血还在湍湍流淌,在身下汇集成一条小溪,流至城门外。
十三桥里的风雨声,并不想给他哪怕半点机会。
无数道风雨化作无数道剑,朝着云清疾冲过去。
他浑身上下几乎无一处完好的地方,在这种时候,他能怎么办?
云清眯着眼睛,艰难地想,他能怎么办?
其实他很少问别人这句话,在他看来,从黑森林里死过一次之后,他再也不能把生的希望托付在别人身上。
寄托别人来拯救自己,很可能会害死别人,这样很不好。
他站在天地风雨里,膝盖却再也无法支撑住从天而降的沉重力量。伴随着咔嚓两声脆响,他的两个膝盖在天地里生生碎裂,整个人直接跪倒在地。
鲜血从他的腿骨里流淌出来,云清用双手支撑着地面,十个手指尽数扣在坚硬泥土里。每一个指甲里都嵌满了土,风切割着他的衣物和头发,无数白色的发丝如同落雨一样,掉落在身边。
这世上的普通人,就是蝼蚁。
这个道理,从来没有一位修士敢说出口。因为那实在太过骄狂而不合礼数。
但是无论他们承认与否,在修行界的眼里,普通人,原本就是一群蚂蚁。
云清四肢跪在泥地里,发现自己真的很像一只蚂蚁。
想到这儿,他有些艰难地想要笑出来,却只能够颤动几下嘴角。
到了这种地步,任何语言都没有意义。他颤抖着抬起右手,用力往前爬了半步。
云清跪在地上,膝盖经过的地方,留下两道鲜明的血路。
这天下修士的心意,本就是很骄傲的。所以在衡山郡的风雨里,他在无数人的心意下,被强行压断了膝盖,跪行在衡山郡的城门下。
苏蕴站在城门外,静静看着烟雨里的一切。
司天玄叹息一声,道:“事已至此,不是你我能够挽回的局面了。苏蕴,你若当真心疼他,就走吧。”
苏蕴淡淡开口道:“我早已说过,从现在开始,他的死活与我无关。”然而他的声音尽管平静,愤怒却无法挡住地流露出来。
在青色的长袖下,他慢慢攥紧手,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往秦岭脚下走。
司天玄扭头急道:“苏蕴,你不要急到做傻事!”
“我不杀人,”苏蕴淡淡道:“他口口声声要回来看看这山河人间,却跪在衡山郡的城门下,死生不能自主?这就是他要看的人间?”
苏蕴几乎怒到无可遏制,语气却仍是冷淡的,“司天玄,你告诉我,他在发什么疯?”
司天玄看着他,认真摇了摇头,道:“他的想法,既然你没有揣摩出来,就不是我能够猜测的。苏蕴,其实很多时候,人都会有自己的决定,既然他没有后悔,你也不要替他后悔。”
苏蕴发出轻不可闻一声叹息,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以他当年的性格,又何以能够忍受到被折辱到如今的地步?”
司天玄没有再开口。
苏蕴大步往秦岭下走,道:“他既然想要看看,那我就看看,他眼中的流民和生黎,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他们的脚步彻底消失后,云清的手腕抖了抖,终于嘭一声整个人趴在地上。
无数道风在他的背后呼呼刮过,因为地面承受了更多的分量,他终于腾出空间来自由的呼吸。
但是因为强大的压力,他的呼吸已经变得格外短促,除了铁锈味,更带上一点决然死亡的气息。
在倒在地上的一瞬间,云清浑身上下才爆发出剧烈的颤抖,数道钟声自远处遥遥腾起,切入风雨中,切割开他的皮肤血肉,几乎露出深藏的白鼓。
因为过于剧烈的疼痛和死亡感,云清一瞬间很生气。
他感受到一种毫无缘由的怒气从心头腾起,在这种时候,他模模糊糊地愤怒起来。
他走了很久,带着李见青一个普通人,从草原深处一直走到衡山郡,路上躲避无数修士和军队,终于在送走李见青以后,才走到衡山郡的门前。
他当然走得很艰难,很辛苦。但是他这样努力,是有原因的。
云清默默地生起气,他的血水不停流淌到地面上,手指渐渐变得无比冰凉。
“我想看看这个人间,但我一定要进城,是有原因的。”
可这个原因,他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开口。就像一个秘密在心里扎根发芽但是找不到人去说,只能在心底越埋越深,让心事都藏得连自己都无法看见。
因为愤怒,他努力拍了拍地面。但是因为身上背负的巨大力量,就连这样的动作,看起来也只是轻微的蠕动。
像是溺了水的人,在无边寒潭里,找不到出路。
但因为细微的动作,他的袖口里,圆溜溜泛着水色的镜子,跌落在地上。
被鲜血浸润过的镜子,在强烈的情绪碰撞下,泛起一阵阵波光。在波光的尽头,画卷猛地被拉开,倒映出不老城里,春雪与秋叶。
云清微微睁着眼睛,哪怕全身动不了,手也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震动颤抖,那片水镜上,有一个死城,和两个人。
他看见不老城内,人间花好,红尘实妙。
他还看见不老城内,有人三个月的日日夜夜,困守在孤城,日夜与尸体和血肉作伴。
他看见那座虚幻而缥缈的城池内,有人为了他,用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屠尽满城人。
在画面之外,云清的眼睛越瞪越大,有什么东西呼呼从心底燃烧起来,几乎将他最后一点愤怒和抱怨都燃烧干净。
他抱怨自己的心意无人可以说,也抱怨自己的境遇无人可以吐露。但在千里之外的漠北荒原上,有人孤苦伶仃,有人满身风霜,有人站在苦海和生死边,却仍旧……耗费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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