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再抬首时,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表情。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回衡山郡。
在苏蕴的行迹彻底消失在人世间之前,他要回去见最后一面。
衡山郡的漫漫白雪,将天地笼盖成苍白色。就连终年苍翠的秦岭诸峰,也罕见地被大雪淹没。
在密密麻麻的丛林深山之中,苏蕴的死讯已伴随雪花,传遍了整个修行界。
而衡山郡的灾祸,也在同一天,传遍了天下。
作为横在中原和边境之间最高的门槛,从衡山郡举族反叛开始,来自南方的粮草军队再也没有顺利走出过秦岭。
在强大修士的威压之下,大翊的军队不得已潜入秦岭的深山老林之中与虎豹豺狼为伍,在荒山野岭之中潜伏逃避,以此穿过秦岭诸脉。
在下雪的那一天,躲避在老山中的人们敏锐意识到,有些机会来了。
化整为零的大翊铁骑在同一天穿行过大雪覆盖的深山,那些雪并不寒冷,因此他们行走过程中没有遇到太多困难。
他们穿行过沉睡的村落、安静到诡异的山门。
藏在秦岭山脉中金碧辉煌的门派建筑,此时在大雪映衬下无比肃穆。军士们小心经行过白色的墙壁,却猛然发现无数沉睡的道士。
那些从来高高在上的修士们,前所未有地变得如此脆弱。
面对积雪覆盖的山林和宗门,大翊的军士们甚至没有犹豫,他们在军令下迅速归队,分派成很多人数不一的分队,举着刀枪冲进了诡静的大门。
巨大石门前的雪坪,极快地被修士们流出的鲜血覆盖。
他们绝大多数还没来得及醒来,就在睡梦中迎来一场真正的屠杀。而有些匆忙惊醒的道士们,在失去了所有力量的情况下,还没来得及呼喊就彻底死去。
在山林里躲避了整整十天的将领们,站在悬崖边看向黑白二色的衡山郡,呼出了一口滚烫气息。
衡山郡里一场前所未有的战斗波动,让老山里的树木都变成大片焦黑色,还有很多将士们没有来得及躲避火雨和气浪,因此受伤不清。
但是探子们带来了足够好的消息。衡山郡遭逢大难,那位老祖宗彻底死了,就算侥幸活下来的人,也睡得足够死。
所有人都感动地朝东方叩首。然后肃然举起武器,无声地在军令下前行。
在苏蕴死的那一天,大翊的军队从秦岭老山里走了出来,然后展开了一场针对衡山郡的,彻头彻尾的清洗。
在积雪覆盖的碎石板路上,云清抱着手里的长剑,静静站在原地。
过了很久,他蹲下身子,将张庆的眼帘拢上。
而在他艰难动作的时候,无数兵马冲杀进了衡山郡。他们举着手里的长刀,还没开口说话,就已经斩落下一个人头。
血水在他身边溅起三尺之高,无声的兵马经过他,整个衡山郡沉默如死城。
看着眼前蔓延开的血水,云清用剑柱起身子,有些困难地站了起来。
他的腿还不是很好用,看着眼前一场针对修士的屠杀,他在空气中挥出一道微薄的气浪。
然而在出手的一瞬间,几个骑兵身后,一道猛烈箭光自城楼下疾射过来,带着某种符咒被燃烧后的味道,猛地钉在了他的手腕上。
云清猛地倒退几步,那柄铁箭扎进手腕,激起一连串小火花,符咒触及身体的一瞬间开始燃烧,将伤口附近的皮肤瞬间烧成焦黑色。
在无数人马之后,那道长弓甚至没有停下的意思,朝着阵眼中央连着发出三箭,钉在云清脚前。
然后,提着长弓的中年人才悠悠跳下马车,从人群里穿行而过,来到了云清面前。
“小先生,我劝您一件事,看在您带我走出漠北的份上,我并不想轻易惹你,所以今天的事,就请您安安静静当做没有看见,咱们日后依旧好相见。”
听见这熟悉的轻佻口气,云清慢慢抬起头来,道:“李见青。”
李见青吹了吹手指,微笑道:“小先生,我明白。能够从衡山郡老祖宗眼前活下来的人,我自然杀不了。然而张大人早年一直和道宗不对付,因此手里有些倚仗,您若想强行救人,我还是拦得住片刻的。”
说到这儿,他看着张庆的尸身,慢慢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将头砸在了地面上。
在他说话的间隙,衡山郡的每个街巷里都站满了黑甲的骑兵。他们乌压压涌进城市里,无声地举起手里刀枪,只等一声号令。
云清看着他,被斩杀的人流淌出温热血水,从干净洁白的雪地上蜿蜒开。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静静踩过三根飞箭,从李见青身边经过。
李见青跪在雪地里,忽然爆声喝道:“小先生,你当真要救这些人?”
云清用手推开他的肩膀,道:“他们是苏蕴救下来的人。”
这句话里的含意很简单。他可以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却无法不在乎一个苏蕴。
李见青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明意味,他咬了咬牙,开口道:“小先生,您比我更明白,衡山郡的根基就是血脉宗族四个字。。”
“这样一座城池,哪怕死了一个老祖宗,死了几个代理人,只要血脉还在,就依旧会发芽。”
他看了一眼云清,摇头道:“小先生是个修行人,自然不会明白宗族两个字的力量。而对陛下来说,要抹除这样一个衡山郡,只有——”
说完这句话,他手里的长剑猛地扎向地面。
剑刃与石砖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街巷里的无数长刀在雪地里泛着银光,齐刷刷斩落下来。
整个衡山郡里溅起无数血水。被大雪覆盖的城市,像是被撕裂出无数伤口。
或许因为雪太白的缘故,那些流淌的血水,带着沉沉黑寒之意。
云清定定看着李见青,从来宁和的眼睛里,闪现过一丝惘然。
他扭过头看向铁甲森寒的无数铁骑,脸上已看不出一丝表情。
高悬长刀的骑兵们无声看向中央,由于担心云清下手杀人,远在城门边的弓箭手已拉满了弓。
李见青急扫过他一眼,俯身跪倒在地,说道:“小先生,自衡山郡举族反叛,死于秦岭的大翊将士又何止千百?小先生,您今日若要为苏蕴强行留下他们,只有从我身体上跨过去。”
这句话像是一句废话,但留下的问题却是致命的。
若要救人,就先杀人。
衡山郡的性命,与李见青的性命,谁轻谁重?
一个举族反叛的衡山郡,与满城大翊的铁骑,又谁轻谁重?
如果今天一定要死一些人,他又如何去选?
在这一瞬间,云清看着遍地血水与尸身,忽然觉得极累。
黑森林的日日夜夜,心里的心魔一遍遍告诉他。终你这一生,所求无一得偿。
你想拯救的,无法拯救,你想保护的,无法保护。
你以为的亲情恩义,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虚妄,而你能做的,也不过眼睁睁看着,信任你的惨死于眼前。
而在如今的衡山郡里,心里的声音又一次告诉他。那些普通人啊,你也管不了的。
你看那吵闹不修的人间,为权力兵戈相向,转眼就是无数血海。而你,无话可说,无力施为。
你以为你能改变任何一件事,其实你从来没有改变过哪怕一件事。
在沉默里,城里的兵马与他们发生微妙对峙,李见青一把拍向地面,尖锐喝道:“动手!”
在他说话的同一刻,一道剑光从城门外飞了进来,直接击在李见青的双腿上,将他掀翻在黑塔的废墟血水上。
满城的骑兵,高举长刀,无声看向了洞开的城门。
叶三一路走得极快。他想,无论如何,苏蕴留下的最后痕迹,一定要赶在雪化之前去看看。
他走到衡山郡外官道上的时候,鲜血已经顺着城门的门缝,湍湍往外流淌。
原本洁白的积雪,此刻已经被染成黑红色,看起来泛着陈旧血腥的脏污痕迹。
叶三站在城门外,血水流淌过沙土。叶三看着眼前死黑色的城门,心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定茫然。
这座城里,很多人死了。
在被血水融化的积血堆里,叶三提着剑,从城门口下经过,一步步沿着石砖路往里走。
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看见街巷里倒着很多尸体,还有很多人从睡梦中惊醒,惊惧地看着眼前一切,开始尖叫。
那些人物都很普通,有些是道馆里的修士,有些是普通的道士,还有一些,则是衡山郡里最为普通的宗族子弟。
道路两旁的骑兵满是戒备之意,看向叶三的眼神如临大敌。而刚刚醒来的人们,痛苦发现死去的老祖宗,又将满是仇恨的目光投注他们身上。
“你们该死,通通该死!”人群里传来尖锐恶毒的诅咒痛骂声,愤怒从每个人脸上浮现出来。九层的黑塔倒塌在眼前,老祖宗早已死去多时。
泪水在一瞬间,充斥了他们的眼眶。
叶三扫视着场上所有人。
他的目光并不寒冷,却有强大的威压在一瞬间席卷了整个衡山郡。他提着手里的长剑,慢慢问道:“你们以为,我不会杀人吗?”
从漠北仓皇逃难,到战场上的血腥斗争,再到不老城幻境里,三月屠尽满城人。一路走来,他的心境早已不是上京那个跳脱的少年。
他早已杀了很多人。
他甚至可以亲眼看着衡山郡所有人迎接死亡,如果没有苏蕴。
这句话里的意味太过明显,整个衡山郡渐渐变得无比平静。汹涌的声音停息下来后,只有温热的血水在地面上流淌的声音。
在极为强大的威压下,人们的目光带上畏惧的神色。愤怒,恐惧与厌恶混合在一起,让他们不自觉往后退避着身体。
而对大翊的铁骑来说,任何一个修士,都是异类。
道路两旁笔直悬着无数明刀,叶三在刀林里一步一步走,无数人的目光沉默地汇向他。
叶三的目光,落在云清的身上。
李见青双腿已经裂开,血水湍湍流淌出来,在感受到愤怒之意的一瞬间,他大声喝道:“所有普通人押运前往东都,叶乘风,这是大翊最大的让步。”
叶三依旧没有说话。耳边已经充斥着人们的哭喊和叫骂,他们被强行拖拽起来在雪地上前行,然后运往城外的空地上。
但是他依旧很沉默。
谁也不知道叶三在想什么。
风吹过云清的头发,他从长发缝隙里看见了叶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甚至没有抬起头。
叶三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他来衡山郡,想看一些人。
在那些飘落的雪花与散落灵气里,他看到了很多东西。
那是苏蕴亲手斩断的命线,也是苏蕴亲手救下的人。
可在苏蕴死后不到半天的功夫,他们转瞬又迎来了一次普通人的清洗。
苏蕴在一场战斗里耗费所有的心力,却依旧只能迎来那些人,死于人间。
在这一瞬间,他看着云清的脸,只想问问他,李长空,这就是你的选择?
这就是你自漠北赶赴中原,想要看到的人间?
苏蕴的死是为了什么,你的回头是为了什么?你们究竟,改变了什么东西?
他慢慢伸出手,剥开云清散落的长发,想要仔细看清他的眼睛。
“李……”
称呼一变,意义已然不同。
远处混乱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痛苦尖叫。
“谁让你们来?你们都该死,李长空该死,苏蕴,苏蕴也该死!”
叶三神情无比复杂地看向人群,下一刻,一道剑光从袖中飞起,无比精准地捅破了那人胸膛。
血水溅射的时候,周围在涌动的愤怒气息里,变得极为死寂。
所有人都明白,这样一个人,不会介意再杀很多人。
在所有人等待他下一步动作时,叶三收回了手。在他面前,云清双腿一软,慢慢跪倒在混乱的雪地里。
他跪倒在叶三面前,发出了无声的尖叫。
他没有半点声音,也没有半点表情,却让一切看见他脸的人,都感受到了奔涌的痛苦。
叶三定定地看着他,神情无比疲惫。他伸出手,慢慢拢上了云清的耳朵。
那双手坚定地阻绝了一切声音。
叶三的手指用力扣着他后脑,无端地发力。而看向周围血地的一双眼睛,几如烈火熊熊燃烧。
他双唇开合,无声地开口,道:“李长空,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第190章 岁月忽已晚
在这天夜晚,大翊的军队悄无声息占领了整个衡山郡。被爆炸冲击力彻底毁掉的街巷碎瓦边,撑起了很多行军帐篷。
从这一刻起,原本属于宗族诸派的衡山郡,才彻底重归大翊。
黑沉沉夜色下,帐篷外的火堆在城里燃烧,将地上的积雪迅速融化。空气里的血气和燃烧气味混合在一起,一直往城门外飘散。
守卫在城墙垛口上的士兵往黑漆漆平原上扫了一眼,忽然开口问道:“大人,要放他们走吗?”
李见青看向城门外的木板驴车,微怒道:“不放他们走,谁能留下一个五境的修士?”
城墙上沉默了片刻,方才有人陆续开口道:“他们带走了张大人……”
“哪怕张大人死了,也不能落在几个修士的手里。”
“身为大翊同袍,怎能眼睁睁看他死后也不得安宁?张庆祖宅远在上京小庙村,哪怕无法将他安置回去,也该好生下葬才是!”
“统统给我闭嘴!”李见青面色霜寒,道:“一个苏蕴就可以毁了衡山郡,难道现在还要去招惹一个叶乘风?”
他有些疲倦地挥了挥手,目光穿过夜色落在城墙下的木板车上,很久都没有再开口。
驾驶着驴车的叶三,握着竹竿的手在半空顿了顿,尽管背后的目光如影随形,但是他并不想开口说些什么。
秦岭诸脉潜藏在身后的夜色里,无数人的眼睛藏在衡山郡里,叶三可以轻易阻断很多目光,但是他什么也不想做。
他不想说话。
晚上的风有些凉,驴车的木板上裹着一张草席,风一吹,草席的一角就卷起来,在风里啪嗒啪嗒。
云清坐在他的身边,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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