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山郡没了。
张庆死了。
苏蕴死了。
司天玄走了。
但是这个人间,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无数的血火在身后流淌,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叶三的后背微微有些发凉,他甚至不太敢回头。一回头,就是苏蕴死后漫山飘零的雪花。
他并不畏惧死亡,但是他无法解释,为什么费尽心力一步登天,所有的结局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他更无法释怀,为什么苏蕴救了那么多人,可那些人,依旧想让苏蕴死。
那么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叶三抬起头往天上看,秦岭的山脉高高伫立在天地间,广袤天地里唯余风声渺渺。黑色平原上,只有灰驴的马车载着三个人。
有一两只山鸟自半空滑翔而过,略为迅疾。叶三看着那飞掠过去的鸟羽,手里的竹竿微微一顿,停在了半空中。
他想到青城山里那只鹿,雪白长角划过深山中诸多青叶,亦当如此迅捷。
来去匆匆,滑过人间,没有痕迹。
衡山郡的积雪已经快化了,它们会融化成水流淌进地底最深处,从此再也找不到半点踪迹。
苏蕴当初教他,修行终是一人之道。
苏蕴如今又用行动告诉他,生死皆是平常事。
可生死再过稀松平常,也终归该有一点点可以捉摸的方向。叶三看着黑沉沉天空,黯淡星光从云层里透下来,他想问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灰驴停在山脚,冰凉的山风从林间呼呼吹到脸上,叶三猛地搓了搓脸,他看着地面上慢慢被挖开的坟坑,和一抔新的垒土。
过了会儿,叶三从树上拔下新鲜的枝梢,插在坟墓前的泥土上。孱弱细小的树枝在风里颤悠悠,发出轻微细响。
他和云清坐在张庆的坟地前,坟墓后的溪水从山间流淌,往下一直流淌到那条黄色的大河里。
叶三伸出手,拨了拨树枝,缓缓道:“张庆,当初在衡山郡的时候,你说,祝我顺遂心意做个好人。”
他摇了摇头,道:“我那时真是,什么都不明白。”
远处的枯叶被风吹着,打着卷落在坟地上。叶三定定看着新起的坟墓,道:“我不明白。”
这句话并没有发问的意思,云清却猛地侧过头,朝他看了过来。
叶三从未见过他这样一双痛苦破碎的眼睛,他看着云清,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问道:“苏蕴为了他们送死,你为了他们回头,究竟有没有意义?”
“他们”,指的不仅仅是衡山郡,而是整个天下。
道宗神国,从始至终,是整个天下自己选择的通天大路。
与天下人违背的人,只能是错的。
从一开始,那些天下的人,从来不想要别人拯救。
叶三明白,如果没有答案,那么从始至终,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错的。
可想让所有族人活下来的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一个想救下满城百姓的苏蕴,错在了哪里?
那个在漠北草原上挣扎回头的云清,又错在了哪里?
他找不到答案。
远在银杏树下的老人,慢慢走到山巅上,然后抬眼往远方看去。
树影的轮廓在黑夜里张牙舞爪,司南天家的老太爷,此刻却在老树下的躺椅上喝茶。
他们两个的目光碰撞一下,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
苏蕴死了。
自不老城破碎后,路行之在书房里静坐了整整五天。这五天的时间里,外界发生了很多事。
从白天感应到半空中遥远剑光的那一刻开始,路行之就在等待一个结果。
苏蕴的死并没有让他感受到愉快,相反,他的心情隐隐有些复杂。
他了解苏蕴,所以知道他不会轻易放任生死。但是当那道剑光彻底湮灭的时候,路行之无法避免地叹了口气。
事实上,这个结果与他预料的,产生了一些偏差。
衡山郡已毁,这很好。清虚宗的天下,容不得一个有异心而又过于强盛的衡山郡。
至于衡山郡再度被大翊占据,路行之并不在乎。只要清虚宗还在,这片天下终究是道宗的天下。
他只是没有预料到,苏蕴在死前的一刻,斩断了衡山郡里无数人的命线。
在过去千百年里,道宗一直奉行的理念根基即为“天道”二字。
天道不可违背,天命不可改易。
命线代表了每个人的天命。
如果命线可以斩断,那就意味着道宗的根基,出现了漏洞。
所以他不得不连夜走向山顶。
坐在躺椅上的老太爷看向他,道:“行之啊,司家一直说天命不可违背,然而现在呢?”
路行之背着双手,看向老太爷,因为不老城破碎,他的手仍有些苍白,“一个苏蕴能够斩断衡山郡的命线,但他们的命数改变了吗?他们没有死在衡山郡的手里,也死在了大翊的手里。”
对于他的回答,老太爷点了点头,缓缓道:“但是,天玄的命线也断了。”
与衡山郡所有人不同的是,司天玄一直到现在,还活着。
路行之背手看向远方天空,沉默不语,神情有些寂落。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道:“苏蕴改变了一个人的命数,也因此触碰到道宗的底线。倘若他没有死在衡山郡,我也会出手。”
老太爷道:“事到如今,你反而不肯开悟,更为疯执,何苦?”
路行之摇头道:“天下大势无可阻挡,老太爷,从开始到现在,你们都在寻找道国的漏洞,但苏蕴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他看向远方,神色无比平静,道:“既然他可以斩断命线,那么,我也可以代表天道。”
既然人力可以斩断茫茫天空里无数命线,那么他的心念也可以有足够的力量,抹除这世间所有的漏洞。
只要他的心念,能够成为世间的心念。
他代表世间。
所以他代表天道。
如此而已。
路行之看着漆黑天空,夜色无法阻挡他的双眼,看着无声寂静的清虚宗,他从容道:“若我为天,则苍天以下,皆吾之心意。”
老太爷沉默看着眼前的茶水,神色有些倦怠,低声道:“你要杀了他们。”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
如何让天下心意恒一?路行之在苏蕴死的这一天,终于给出了新的答案。
抹除这世间所有不同的声音。
路行之道:“清虚宗有慈悲心意,也有雷霆手段。大浩劫后,方有新世界。”
老太爷平静看着他,淡淡开口道:“包括我?”
路行之看向老太爷毫无起伏的双眼,没有回答。
他向半空中伸出手,抓住天气里肉眼无法察觉的灵气。在他的手里,无数的光丝瞬间汇聚,朝着遥远天空飘荡。
于是整个道宗,在这一刻,收到了他的心意。
天底下无数的道观里,人们走出房门,无声地传达清虚宗的意志。
老太爷放弃了一切辩驳,最后说道:“那位叶乘风,是会杀人的。”
路行之闻言微笑起来,他在山巅之上张开双手,说道:“人,不是这么好杀的。”
说完这句话,路行之宽大的衣袖下,无数灵气汇聚成星海,向整个天下浩浩荡荡飘散开。
第191章 人境之海
无数道观里敲响铜钟。在那一刻,整个道宗开始传达清虚宗掌门大人的心意。
而远在秦岭地界的叶三,对此并无察觉。
他坐在张庆的墓地前,周围的夜色非常浓厚,树影在山间梭梭响动,他用竹竿敲了敲小毛驴,让它安静一些。
毛驴在原地转了转头,停住了脚步。
在无声的目光里,叶三才扭过头,看了看云清。
一回头,黑暗的平原上忽然出现一点红色的火光。
那道火光极远而小,应该是有人举着火把在山间行走。
叶三有些疑惑地展开目光,在天地浮动的灵气里,他忽然感应到了极为广阔的人息。
无数人的气息。
冰凉的山风从秦岭深处吹响,叶三静静坐在新起的坟地前,插在地上三根树梢在风里不断摇晃。
云清忽而开口道:“有人。”
叶三点头回答道:“很多人。”他站起身来,随手摇晃着手里的竹竿。因为地势比较高,他向低处平原看去,瞥见了更多的火把。
叶三一直往远方看,才发现火把远比自己想象的多。起伏的山坡里、低矮的老树边、甚至湍急的溪流边,都点起了红色的火把,看不到尽头。
无数的火把在漆黑夜间汇集,像是星火掉落到人间。
密密麻麻,猩红一片。
周围的夜色越来越淡,在绵延数百里火光之下,浓重的山雾和漆黑夜色都被冲散,叶三站在坟墓前,如同站在一片红色星海里。
火把自然是人托举起来的。
所以每一个火把下,都有一个人。
人群像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汇聚过来。
无数人从茅屋和村庄里走出来,道观的钟声响彻了天下每一个角落,在悠远钟声里,路行之的心念传遍了天下。
人们没有画像,也没有书信,却在同一刻自钟声里接收到了命令,也明白了魔宗掌教究竟什么模样。
叶三站在人海中央,慢慢坐上了驴车。
他颠了颠手里竹竿,面色微寒道:“路行之派这么多普通人来,是想让他们用唾沫淹死我吗?”
说完这句话,一颗石头嘭一声,从远方掷来。但是因为距离太远,石头并无伤人的力气,只掉在驴车前方几米,砸出一个浅坑。
人群鸦雀无声,无数眼睛从火把下方看过来,像是漆黑夜里的群兽。
叶三静静看着那块石头,问道:“哪个兔崽子扔的石头?”
话音刚落,又一个木块从远方丢来,落在他们身前的坟堆上。
叶三神情越发平静,说道:“我最不喜欢和普通人打架,拖泥带水,小打小闹,从来不痛快。”
他放在木板上的长剑,在夜里发出淡淡微光。
坐在木板上的云清,忽然开口道:“你杀不了他们。”
叶三回答道:“你应该明白,我并不是很仁义的人。手底下亡魂多了,难道会介意几个普通人的性命?”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走下了驴车。
叶三牵着毛驴,一动不动看向四周的山川和平原。
人群像洪水一样,冲刷着黄河外的官道,无数火把点亮了黑夜,叶三几乎能够看清他们的脸庞。
他很了解云清,云清自然也很了解他。
在见到茫茫人海的那一刻,叶三就明白,他无法轻易杀出一条血路。
算到现在,他已经横跨了两段人生里最年少的时光,能够做到面对自己。
但是他能够见自己,却依旧无法做到见苍生,更遑论是与苍生为敌。
涛涛的人群像是洪水,汇聚在衡山郡之外。看着城外官道上无数的火把,城墙垛口里的弓弦已经拉紧,下一刻就能破开夜色,捅进人的胸膛。
李见青沉默看着城墙下的人群,手掌悬停在半空中。
身边的将领低声喝问道:“衡山郡乃是中原喉舌,既然驻扎进城,就不能有再度失守的道理。可如果城外流民百姓当真破门而入,难道你我还要对陛下的子民刀剑相向?”
“废话!”李见青的脸色黑如锅底,他指着远方的火把和人群道:“你要我怎么办?如今箭在弦上,但谁敢下令杀人?真要射杀了这群流民,附近百姓群起而攻,衡山郡要费多大心力来收拾这儿的烂摊子?”
“不要装傻,你知道我想杀的是谁。”将领声音森寒,看着人群道:“谁把他们引来的,谁就该死。解决掉他,百姓自然散去。”
李见青的手猛地拍在城墙上,暴怒道:“我看你们是打仗打坏了脑子!这把弓,你杀一个五境的修士给我看看!”
“你跟随张大人多年,手底自然还有别的东西。”将领一双眼睛直直看过来,道:“如今势态到这个地步,就算阻一阻也是好的。”
李见青忍无可忍,指着他鼻子尖道:“如今道宗势力旺盛到这种地步,我看你是没有脑子,还想把他也推到路行之那边!”
“闭嘴,不要吵了。”终于有人做了决定,“再等等,若他们不进城,就不要轻易出手。”
城墙上的目光穿过火光,落在坟垒边的人群上,“可如果有人要进城,不管是谁,给我守死了。”
叶三牵着毛驴,云清坐在毛驴车的木板上,他们离开了新起的坟堆,在官道上慢慢行走。
人群慢慢地自远方涌过来,像是洪水冲刷过平原,汇聚到官道的两边。
无数的火把挤在一起,将道路两边都照得无比明亮。
人群的眼睛也被火光照得透亮,在夜色里显得有些诡异。幽亮的目光随着他们行走的路线追过来,像是暗影里潜伏的蛇群。
叶三牵着驴车,一言不发往前走。周围只有火把燃烧的声响,更显得安静。
人群看着夜色里两个人,神情微惧而紧张,又有一点复杂的狂热气息。
面对魔宗的掌教,他们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连后背都在微微颤抖。
叶三在目光之中走了很久,因为人群的缘故,他走得很慢。
终于在一个抬头的功夫,他停下了脚步。
叶三慢慢看向前方,道路两边的人已经汇聚直身前,拦住了他们所有行走的方向。
人群就像潮水一般,彻底包围了他们。
叶三平静地看着三尺外的人群,开口道:“让开。”
他的声音冰冷坠地,像是一把刀,破开了死寂的夜晚。
没有人回答。
人们沉默包围了驴车,无声看向火把中央的两个人。茫茫的人海形成密不透风围墙,彻底淹没了两个人。
一粒小小的石子,从人群里飞了出来,笔直地丢向叶三头顶。
叶三扫了一眼石子,石子啪嗒两声落在驴车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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