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三捏着手里的酒碗,笑了一声,“我走什么,那年轻人看着不是太凶蛮的人,不说我常年进去打猎,就算真有什么意外,见势不妙就溜,我肯定也能保住自己小命。”
叶三一边说,一边捡起被雨水打湿的银子,朝它吹了口气,“好东西啊,十两银子,带个路而已,谁不心动?反正我是挺乐意跑一趟的。”
刘铁海神色复杂地看着叶三,深吸了口气, “见势不妙就溜?”他重复了一遍,有些绝望,仿佛下了一个很要命的决定,一字一顿道:“那个老人是修行者,真有什么事,你怎么跑,修行者要去办的事,你卷进去?”
话音未落,雨声夹杂着风声呼啸而至,蜿蜒的雨水顺着头顶竹篷流淌下来,砸落在泥坑里。
叶三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撑住桌子,有些紧张,有些雀跃。昏暗的灯火映在他的眼睛里,在黑夜里亮得逼人。
“修行?”叶三摩挲着这两个字,喝下去的酒这时候在胃里沸腾,化作一团火,在心里燃烧。
他是一个很早慧的少年,自己学会了写字、读书,也学会了打猎、武功。很多人都说他是个天才,时间久了,其实他也是有那么一点不切实际的期待的。
这天下有很多修行者,有传说中的道宗、剑仙,甚至是不可言说的魔宗。但是他这么多年来,也只从货郎箱底找到一本破烂经书。更多的日子里,算命的瞎子和供奉时候的香火就是他离修行最近的时候。
既然这天下有修行者,那为什么我不可以?年少的叶三躺在破床上,重复想着这个问题,于是他开始用自己的方法修炼,在湖水里憋气,背着石头疯跑,清晨在山中晒第一缕阳光,这种荒唐的行为终于在他意识到自己是个普通人后停止了。
从失落到失望到平和,他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认识字,可那座叫做上京的城池里,端酒小厮都认识字。他会些拳脚,可听说在上京,这样的拳脚只能给人看家护院。
他是个普普通通的打猎少年,可既然黑漆漆世界里打开了一扇窗,窗子里飘着五颜六色的传说,如果不能亲眼去看一看,那么他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太甘心的。
石桥村在很偏远的西北荒凉地带,偏到什么程度呢,哪怕这儿是西北疆界线,官府却从来没有管理过,唯一的兵营都在百里开外,那是大城市里的东西了。
绝大部分时间,石桥村都又穷又破,像被所有人遗忘了一样。因为往北边去,有一片很大的森林,森林深处,有一片更大的湖,没人说得清这片湖有多大。
书上说,这片湖叫云梦泽,云梦泽外是大片的荒原。除非魔宗的人长了翅膀,能飞上几天几夜,不然不可能从湖边跳出来。
时间久了,官府也不管了,驻军也消失了,而散落的流民聚在一起,建出大大小小的村子、镇子。
这是叶三遇到的第一个修行者,也是石桥村迎接的第一个。叶三知道,如果这一次的机会他不抓住,那么这辈子不可能再遇到第二个。
叶三深吸一口气,后退几步,或许是刚刚的酒气发作,他的脚步有点儿踉跄,“我挺想去的,我一定得去。”
村长的屋子里,年轻人恭恭敬敬站在桌前,肃手道:“师父,黑森林里的地形太过诡异,一个普通人,搞不好把自己命送进去,实在不行,我先去探探路。”
“不急。”穿着一身青黄色麻袍的老人睁开眼睛,温言道:“盐湖贝场开启在即,不要节外生枝。”
年轻人应了一声,退到墙边,从麻布袋子里掏出一卷发黄的书册来,“师父,都说黑森林中有天灵地宝将要出世,贝场对那几个宗门来说,虽然算得上好东西,但我总有些疑虑,区区一个贝场,能够引得清虚宗派出传道人吗?”
老人听得清虚宗三个字,细长的眉毛一耸,放在双膝上的手微微一动,“清虚宗弟子众多,就算山里几位眼高于顶,也总有一些天赋不尽如人意的。倘若这次贝场里孕出了贝母,自然另当别论。”
说话的间隙,年轻人手指从书脊上划过,已经变得薄而脆的书册发出一声响动,即刻碎成几瓣。
“能够让凡人感应天地灵气的石王贝母……”年轻人低头轻笑一声,掀开外袍坐在地上,靠住门开始看手中的书,但挟着书页的手指微微颤动,暴露了心底一丝隐约的亢奋。
老人复又闭上眼,却微笑道:“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就叫你失了平常心。”
年轻人恭谨地回道:“是弟子修行不够,这便退下冥想。”
正要退下,忽听老人道:“我看那孩子,骨蕴神光,天赋灵秀,倒还不错。”
年轻人闻言回头,笑道:“师父这是起了惜才之心,要收他作徒么?”
这话说得有些随便,修行者收徒向来不易,心性、灵根、因果皆需考量,而修行界天赋不俗的比比皆是,要在一个小山村中仅凭一面之缘就要收徒,倒更像一个玩笑话。
而老者似乎认真思索起来,清矍的影子,随着烛火在地上轻晃,“可惜。”
“确实有些可惜了,我那八位师弟,入门之前已修炼小成,而那位少年骨龄已有十六,却还未踏上修行一途,仅按岁数来说,确实有些大了。不过这几日一同上路,倒可观望观望他的心性天赋。”
屋内烛光闻声而动,老人复又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布衣的年轻人见状也闭上嘴,双目似闭非闭,书页在手指间轻响。
第3章 第六感这种东西
叶三撑着黄油纸伞匆匆赶回家。屋子这时候在漏雨,他顾不得擦掉脸上雨水,疾步走到木床前,一把掀开床板,从下面捞出一把刀。
那把刀浑身银白,刀身窄而灵动,刀尖微微弯曲,是他之前在森林深处捡到的。屋外的雨声猛地大了起来,叶三摸黑擦了擦刀,刀刃反折的明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擦完了刀,他用棉布做成的刀套把刀裹起来,紧紧系在背上,想了想,又把一只小刀扣在腰上。
刀的凉气从后背直逼脑门,叶三忍不住僵直了背,喃喃道:“刀兄,此次说不定还要倚仗你,等回来我买镇子上的老白干请你喝。”
这话一说话,那柄刀在夜雨中渐渐寂静下去,透骨的寒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天上还有些淅沥的小雨,叶三穿上猪皮的靴子,在村门口看了又看。
石桥村是个很贫瘠的地方,或许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这儿的土地种庄稼收成总不太好,树叶也稀稀拉拉,于是一年四季,看不到枝繁叶茂满树透绿的场景,只有这下过雨的时候,被洗刷过的几片叶子零落地透出一点碧色。
就连北方十多里的黑森林,也极悄然寂静,越往林子深处走,叶子往往透出一种深浓的黑色,黑森林之名就由此而来。
叶三原地蹦跶几下,借宿在村中的一老一少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村门口,看样子并没有等叶三的意思。走出十几米开外,年轻人方回过头来冲他笑笑,示意赶紧跟上。
叶三耸了耸肩,不知这样走下去,谁才是向导。而他一向最懒得费力,于是把双手往口袋里一抄,在肃杀凛冽的冬日寒风里,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
随着温度越来越低,一股浓烈的寒意笼罩住三个人的时候,叶三一抬头,看见了熟悉而安静的黑森林。
穷山恶水边有绵延密林。密林绵延百里,最深处挨着一片不知尽头的大湖。曾有青年农人不顾劝说持刀进林,不慎被脚下根枝绊倒,同行的人正要搀起他,却见天昏地暗,树叶飘零,周围景物忽然变作大湖与悬崖,而来时的道路消失不见。
猛兽毒虫出没的密林,一旦迷失了方向,往往就等同于死,小顺子在跌落山崖之后方才捡回半条命。
石桥村虽属边防线,可西北不同于漠北和西极两地,一向不属于重地,百里开外的驻军营派个老眼昏聩的兵问了几句,草草以农人喝醉迷路,又遇上鬼打墙作结。
久而久之,在又发生了几桩血案后,黑森林终于变成可止小儿夜啼的地方。
叶三对着这座巨大的森林,却很难生出什么敬畏或者惧怕的心理,他习惯性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撑住泥地。带着舒润气息和腐烂树叶味道的泥土贴在指尖,叶三慢慢闭上眼睛,清澈的空气在耳边很慢流动。
像是从南而来,又带着北边草地上金桔花的味道。后背的黑刀轻颤一声,他拍拍双手站起来,从容道:“走吧,直走。”
年轻人抱着双臂站在他身边,有些疑惑,有些凝重地问:“你在听风的声音?”
叶三挥挥手,头也不回道:“独家秘方,概不外传的。”
年轻人沉默片刻,看着头顶纹丝不动的树叶,猛地闭上眼睛,意识迅速在身侧蔓延出去。老人的声音在脑后响起,“你听到了什么?”
年轻人平静道:“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不仅没有风,也几乎没有天地灵力的波动。老人听到这句话,狭长的眉目却渐渐绽开一种兼具热烈与欣赏的神色。
他看着叶三后背,内心一阵欣喜赞叹,许久才道:“好。”
叶三闻声回头,心里却咯噔一下。他这时才发现,自己不经意间遗忘了这个老人很久。
满面皱纹的老人一直站在身边,却几乎没有半点存在感,就像一片叶子,隐没在巨大森林里。
叶三怔怔看着老人,后背猛地僵直。他昨晚还因为修行二字坐立难安,今天却平静到忘记了这一老一少特殊的地方。
他恭恭敬敬站直身子,将双手持于胸口,按照在书里见过的样子,给老人行了一礼。
老人看着叶三的反应,终于哈哈大笑出声,道:“大妙,极好。”
震落了头顶几片树叶。
树叶落在脚边溪水中。叶三蹲在溪水边,舀了一勺子水,放在铁锅里慢慢烧。
老人并不怎么说话,年轻人虽不健谈,言语却还颇为可亲。从两个人聊天过程中,叶三知道这两人是师徒关系,老人另外还有八名弟子,如今各自在山中修炼。
“修行啊……”他盘着腿,开始把鱼串在树枝上,“修行究竟是什么?”
老人在上坡盘腿冥想,年轻人自然而然接过话。可惜这问题问得太大,他一下子陷入了诸如:我是谁,我要去哪儿的千古难题中。
而八岁孩子听到这句话,大概只会说,我要去村口买个麦芽糖。
年轻人不止八岁,于是他蹲下身子,一边转动烤鱼,一边苦思冥想。当烤鱼的肉皮在火里发出美妙的兹拉声时,他终于慢吞吞道:“所谓修行,便是以□□凡胎而辨造化妙理,天地之间有灵气,而灵气散落于山川海角,乃至于一呼一吸之间,皆暗合规矩。所谓规矩,于人便是道理,于天地便是大道。”
说罢,他隐隐有些期待地看着叶三。在门内,虽然他是大师兄,可从未有过教育师弟们的机会,跟随师父身侧,又常常被教育。
如今他第一次能够给人讲解一些些末东西,只见叶三怔怔抬头,茫茫然盯着自己,半晌才道:“哈……?”
年轻人有些尴尬,只好叹了口气,道:“是我疏忽了,修行界极重师父二字,便是师父能够引领入门。我还为人弟子,实在不知如何教授。”
修行与普通人,看似一墙之隔,而多少人一辈子不得其门而入。这堵墙如一层很薄的薄膜,隔绝了普通人登天的想法。所谓师父,就是传承,将前人历经艰辛而凝练出的修行大道,一代一代薪火相传。
这也就是修行界极重辈分的原因。
叶三喝一口烧热的水,刚煮热没多久的水在喉间一滚,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若有若无的风从耳畔刮过,他凝神一听,有些疑惑道:“怪了……居然有别人进来了。”
他这话说得有些不太确定,年轻人却如临大敌,猛地起身道:“走。”
叶三刚啃了一口烤鱼,含混不清道:“往哪里走?你们只说去黑森林中央,我不确定你们是为了躲人还是为了找东西,但我建议绕路从南坡脚下拐过去。”
年轻人神色肃然,一脚踢开烧成炭的柴火,又踩了两脚草,将行迹遮掩得更严实些,“来不及绕路了,越快越好,你只管直走进林子中央。”
叶三沉默了一下,甩手扔掉手中的烤鱼,站起身来拍拍腿上的灰,道:“这样吧,你们往前走,以你们的脚力不多久就能到,银子我不要了,这就告辞。”
来自深冬的寒意密密麻麻侵入森林,一股肃然沉默的气息笼罩了三个人,包括树下沉默的老人。
当叶三话说完的时候,老人居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叶三脸上尴尬的神色一闪而过,却听老人问道:“你应该很清楚我们是什么人。”
叶三闻言道:“自然,我从出身到现在,连一个读过书的童生都没有见过,更何况是修行者。”
老人温和道:“既然这样,你也应该明白,如果跟着我们,可能会遇到极难得的机遇。”
老人这话没有说错,修行者与普通人看似一样,可实际有如云泥。若非拥有机遇与实力的人,一辈子苦苦求索也无法攀登上修行大道。
而如今修行者就在眼前,他反而要退吗?
叶三看着眼前两个人,忽然笑道:“虽然这么说,但我打小打猎的时候就明白一个道理,活人的机会总比死人多些。”
在叶三记忆里,这片林子的路很诡异,现在这片林子里来了陌生人,能让年轻人这么紧张的人,多半也是个修行者。他并不知道前方会发生什么,但潜意识里的危险信号让他不得不停住脚步。
很多时候,人对于危险是有敏锐的第六感的。叶三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笑的,背后却忍不住有点发僵。就像他曾经在林子里走过,拐弯的时候才发现背后的树上有一条花斑蛇。
当然,他不可能在两个能触碰天地玄机的修士面前说,我的第六感相当灵。
老人微微摇头,似有失落,他漫声道:“当年,我曾在清虚宗内门求道,门内讲师告诉我,修行之人,极重心性,凡我修士,皆为逆天攀行之辈。”
一片死一样的安静,老人看着眼睛越发明亮的叶三,叹息了一声,“如今绝境未至,前路未知,你既然选择放弃,也是你我无师徒之缘。”
叶三脸上颇为平静,手在微微颤抖,极大的诱惑与隐隐的危险信号交织在一起,无数的尘埃在紧张的气氛中肆意飞荡。
清虚宗,叶三听过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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