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笑了笑,随口问道:“我可以拒绝吗?”
张庆悠然道:“先不要急着拒绝。”说话间,一个黑色短打的男人从两人身边经过,擦身一瞬间,一张纸递到了张庆手里。
张庆拿起那张宣纸看了看,念道:“巳时一刻,南门大街菜场买了两根嫩笋,用了二十文。
巳时三刻,康仁坊边菜场买了个麻鸭,让摊主帮忙烫毛放血。摊主还送了一把葱,花了三百文。”
叶三眉毛直跳,他忍不住插嘴道:“三百!这鸭子吃了能成仙吗!”
张庆没料到他问了这么句话,愣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倒不是很了解现在的菜价。”
“什么黑心摊主!”叶三怒道:“您稍等,我这就回去教训他。”说罢,他拔腿就要跑。
张庆无声地跟在身后,用力按下他的肩膀,说道:“无妨,不着急回去,汤还没炖好,我们可以再谈一谈。”
看着叶三隐隐有寒意的眼睛,张庆悠然道:“我不喜欢威胁人,你不如先听听我的加码再做打算。”
“我不喜欢被人威胁,还在被威胁的情况下做交易。”叶三扭过头,认真说道:“该撤的人,撤走。”
张庆看着他,终于笑了起来,说道:“可以,现在我们终于能好好谈事情了。”
第58章 一线天
背后的眼睛消失不见,云清提着木盆走到井边,将两颗笋放到水里洗了洗泥,然后仔细将笋壳剥干净。不像冬笋根部老硬,春天才破土的小嫩笋,白生生地躺在水里,漂亮。
他把笋洗干净了,将鸭块泡在瓷盆里,然后仔细将手洗得很干净。
他努力将手指每个缝隙都洗过,然后用一块布擦干。
张庆有一句话没有说错,他们现在很弱小,而这个天下,力量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话语权。
这种力量可以是权力,也可以是地位,但对于修士来说,一定是修为和战力的高低。
什么是真正自由地活下去,这个问题叶三考虑过了,云清还没有认真地考虑过。
叶三想得很简单,想要没有负累地活下去,想要身边的人也可以活下去,所以他一定要变得足够强。但是对于一个刚刚开始修行的修士来说,这其实很不容易。
哭喊和打闹没有用的时候,说话的东西就只剩下了拳头,或许正因如此,叶三才不得不和白见尘定下生死的赌约。
他现在可以退,但是退一步以后,他说的话就很难再有人会听。
云清将帕子洗干净,晾在绳子上,然后将菜放到厨房里。
接着,他走到了大堂里,掀开外袍坐在石砖的地面上。
只有变得足够强,才能让这个世界听到你的声音。但是强大这种东西是比较出来的,更是打出来的,云清将手放在膝盖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所以,白见尘一定要输。
输了的人,当然只能死。
南门大街的拐角胡同里,有一棵很老的树,老树的新叶子挂在墙头上,在院子里投下一片绿荫。
云清坐在大堂里的石砖地面上,屋子的前门后窗通通打开,风很温和地吹过他披散的头发。
他闭着眼睛,像在睡觉,像在发呆,或许也是在修炼。
厨房里的木柴刚劈好,小母羊又很不老实地啃葡萄架,蚂蚁排着队从树下经过,搬运一小块糖糕。
在春风拂过的某一个瞬间,院子上方的绿色树叶猛地疾舞起来,甚至有很多哗啦啦落在地上,被风吹着往墙角飘。
有几片落在小母羊附近,她很快乐地叫了几声,然后开始咬飞到嘴边的食物。
她啃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这几片叶子似乎有些凉。
似乎风也有些凉。
困于院中的风猛地喧闹起来,狂暴地席卷上半空,整个院子被凌冽的风暴充斥,散发出一股透心的凉意。
暴风的源头是云清,他安安静静坐在大堂里,满头黑发被吹得飘荡起来。
只有藏在衣袖下的手指,不停有血水流淌到石砖上。
精魅的身体和人类并不相同,不像人类可以顺利吸纳天地里的灵气,魅灵的丹田是一块封闭的石头,它们可以敏锐地感应天地万物的变化,却无法将那一切化归己用。
所以他只能将无形的石头劈开。
他只能让天地里的风刃,将自己劈开。
叶三当初和他说,修道是为了活命。
他不行,他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无数叶子在风中狂舞,它们被风裹挟着,飘落在云清的面前。很快,院子里就变得残叶满地,十分飘零。
院子里的风很冷,可云清似乎又在滚烫地燃烧。他曾听说过九天之上的凤凰,在生命降至的尽头,投身火海方能寻找一点点生机。
那些刀刃一般的灵气卷进他的经脉和血肉,有一瞬间恍如燃烧起来的错觉。
他不是一个有很多机会的人,所以他也不会想很多后果。
他的头顶有一片天,那片天是一块封闭的石头,那么他就,劈开这方天。
随着风吹云卷,他的衣服上慢慢渗透出暗色的痕迹,从毛孔重流出来的鲜血很快将衣服彻底打湿,血水顺着腿边的砖缝往院子里流淌,有些蒸发了,有些干涸在砖地上。
虽然他不喜欢疼,但是疼痛如果有意义的话,那就无所谓。
无数细小的风刃卷进他的身体,在体内切割出很多细碎的伤口,所有的风刃汇聚到丹田里,轻描淡写劈了下去。
血水一瞬间从他的身体往外涌,鼻腔耳朵和眼睛里,往下蜿蜒出很细的血线。
风刃有片刻的静止,然后轰隆一声,在身体里炸开。
云清猛地往前倒了下去,他勉强伸出手,努力将自己撑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从他身上流落下来的血迹终于停止流淌,云清脸色惨白地坐在大堂重,像是在等死。
接着,他睁开了眼睛,眼睛很黑,冰凉,明亮。
在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院子中的风如雪山融化一般,迅速从院子里往长街上冲刷。
井边新买的木桶瞬间粉碎,墙角排队的蚂蚁乱糟糟积作一团。
劲风猛地卷上长空,从胡同里席卷到整个南门大街。
他睁开了眼睛,三百米南门大街上,两侧绿树齐齐颤动。
云清坐在地上,沉默了很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走到井边,拿起铁皮的井桶,将一桶水从头上直接浇了下去。
身上被稀释的血水往阴沟里淌,云清仰起头,看着今天的天空。
天空很蓝,云也很美,但他知道,从今天开始,他的世界和以前不一样了。
石头裂了。
石头裂了,光就进来了。
云清自认为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所以当他面前只剩下一条路的时候,他就硬着头皮一直走下去。
好在他每次走下去,都很顺利地活下来了。
云清光着脚在井边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提着扫帚和木盆,将大堂里的每一点血痕都刷干净。
接着,他将一片狼藉的院子清扫一遍,飘下来的叶子全做了小母羊的口粮。
做完了这些,他抬起手指,仔细地看了看。
手背上有很多青紫色的血管,手指尖苍白得近乎透明。他摇了摇头,拎着血衣走进厨房。
被血染透的衣服在锅膛里半天没烧得起来,他多放了几根柴火,棉布燃烧的气味有点呛人,他用手挥了挥,这才走到灶台前,开始切今天的笋。
天色渐渐变黑了,距离罗致南死亡才过去半天。
叶三和张庆在石砖墙下慢慢走,张庆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阵法对于行军意义重大,陛下自然是很看重的,我希望你获得阵法的传承之后,和陛下做个交易。”
叶三扭过头,隔着无数砖墙朝某个辉煌的宫殿看去,叶三没有考虑这件事能带来多少利益,他直接说道:“我想拒绝。”
和皇帝陛下做交易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因为陛下是永远不会吃亏的,那就意味着吃亏的人只能是自己。
张庆干脆地摇头道:“我和决赛的其他人谈过,这些人里,只有你是真正有欲望的。”
“欲望?”
“只有有欲望的人,才能做交易。我不知道修士修的道心是什么东西,但是他们对于外物实在太无所谓了。好在你没他们麻烦,你喜欢钱,也喜欢喝汤,也喜欢晒太阳,至少证明你还是个人。”
叶三闻言笑道,“只能说明我还有很多弱点,所以被你抓得这么死,不然我早就跑了。”
张庆愉悦地说道:“有弱点对我来说是好事,至少……你应该很想要关于魔宗的情报。”
叶三猛地站在原地。
张庆说得没错,他有很想要的东西,从离开石桥村那一天,他就有定下了不太严密的计划。
计划里,打探魔宗的功法和习惯排在第二位。
作为一个猎人,叶三知道情报是多重要的东西,这项交易比银子更诱人,他很心动。
他要去西北除掉魔宗,他要去血瀚海,所以他没有思考很久,也没有问交易的具体内容。
他站在风里,干脆利落道:“成交。”
张庆欣然笑道:“那么,等你获得阵法传承的那一天,我会带着交易的具体内容来找你。”
叶三转过身子街边走,走到拐角的时候,他说道:“老实说,张御史,你是不是和决赛每个人都谈成了交易?”
张庆只是笑着朝他看了看,道:“替陛下办事,自然要想好万全之策。那么我在这儿祝您顺利赢下头名,并且活下来。”
他看着叶三的背影,很愉悦地说道:“等您从清谈会上赢下来,我会给您一些订金的。”
叶三朝身后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往南门大街走。
原本叶三只想在清谈会上打赢一个人,但是他现在必须赢过所有的人。
教谕要他赢,张庆要他赢,白见尘……也逼着他赢。
那么他只好努力去赢一赢了。
走到南门大街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临街的人家都在做饭,炊烟像软白的绸带一样飘在半空中。
叶三脚步轻快地走到大街尽头,拐进胡同里。
云清撇了一勺汤上金黄的油,然后站在门边等了很久。叶三说他今晚会回来,所以他很耐心地站在门边等。
小母羊吃饱了在睡觉,今天云清为了收拾院子让她啃了一堆叶子,实在吃得非常辛苦。
放在小火上炖的汤不时咕嘟咕嘟冒泡,饭煮好了放在铁锅里。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叶三走了过来。大堂里的灯刚刚点起,厨房里的汤很香,门口在等自己回家的人也很安静。
有些很平常的东西,很容易不经意打动人心,就像走了很远走到家,发现锅里有热腾腾饭菜。
叶三忽然明白张庆关于面和老婆的说辞,想到这儿,他很想尝尝今晚饭菜的味道。
叶三站在门口,慢慢笑了起来,他对站在门口的云清说道:“我回来了。”
云清垂着眼睛,微微地笑了笑,然后指了指厨房。
饭刚上桌,叶三拿起筷子,忽然问道:“怎么换了身衣服?”
云清扯扯袖子,解释道:“煮菜的时候油泼衣服上,洗不干净,就扔了。”
叶三哦了一声,院子里传来敲门的声音,他打开门,看见了两个很熟悉的人。
司天玄朝他笑了笑,带着苏蕴走进来,说道:“来蹭个饭。”
南门大街的拐角胡同里,有个二层楼的小院子。楼里点着昏黄而温暖的灯。
小厨房里飘着晚饭的香气,灯火下坐着四个很普通的年轻人。
很普通的年轻人,吃很普通的家常菜。
第59章 吃饭睡觉是修行
在四个年轻人围着饭桌吃晚饭,不时讨论“水放多了”和“盐是不是放少了”这种问题的时候,另一个消息长了脚一样,无声无息地在上京修士们耳朵里传开。
苏蕴从血瀚海回上京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小陈道长拍了拍桌子,感慨报名表送得及时,否则,他不怀疑苏蕴会一脚踹开几位学官的办公室大门,将几位学官挨个揍一顿。
想到这儿,他赶紧回忆了一下这段时间的工作,确保除了第一天的误会,大家都相处得很愉快。
和青城山小师弟“相处很愉快”的明静三学官,面色阴沉地站在满是爬山虎的窗边,道:“为何要在这么敏感的时期杀了罗致南?你就不能多忍一忍吗!掌门大人纵然对教谕有所不满,那也不是明面上的事情,你一定要让两位老人家撕破脸皮吗!杀了教谕的心腹,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能逃过他的怒火?”
“人之将死,师祖难道还争不过一个退位的教谕吗?”白见尘平和地看着窗子,道:“他的学生太多了,学生多是好事,可如果这些学生不替清虚宗做事,少几个又有什么关系?他们都应该明白一件事,教谕大人的学生很多,他不可能保住每一个人,所以他的学生们……最好听话一点。”
明静冷笑一声,对他说道:“你以为苏蕴回来的消息为什么传得这么快?他明明白白地在警告你,白见尘,你想当着他的面动他的小师弟吗?”
“只要他不上场,我有的是手段让叶乘风死,且让他多蹦跶两天吧,等今年夏天过去,这只蚂蚱也该死了。”
南门大街并不太多的饭菜很容易被清扫一空,司天玄忍住没有告发他们卖考试资料的行径,而苏蕴只打量着两个人,对他们的修为摇头叹气。
等到茶水摆上桌子的时候,苏蕴看了看叶三,开口道:“我可以带你回山。”
叶三愣了一下,摇头道:“现在清谈会还没有结束,并不是回山的日子。”
苏蕴点了点头,道:“我带你回山,你不算逃跑。赌约和决斗这种事情,清虚宗看得很重,我无所谓。”
苏蕴对这种东西是不是真的无所谓,叶三不得而知,但他知道苏师兄是一个很崇尚力量和武力的人,这样的人,对待比武和决斗一定很认真。
让这么认真的人说出带你逃回山这种话,叶三心里生出一种十分温暖的感激之情,他看着桌上那盏小小的黄色油灯,轻声又坚定地说道:“我想去看看,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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