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蕴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许,我当初不该让你来上京。”他的语气很平静,叶三却隐约听出一点儿后悔的意思。
他看着苏蕴,想了想,确认过自己的答案之后,方才回答道:“我很感激师兄带我从石桥村出来,这世上有很多东西,不亲眼看看永远不会甘心的,所以这一次,我同样想去清谈会看看。”
苏蕴看了他一眼,终是从容平静地笑了起来,他喝完最后一口茶,带着司天玄往外走。
屋外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南门大街的夜晚很安静,并没有因为白天死去一个清虚宗长老而有什么不同。
苏蕴在木门下站了一会儿,背对着叶三说道:“好好修行。”
好好修行,不是好好修炼。
众生五欲七情,人世种种历练,皆是修行。
叶三奔赴上京,遇到的所有人事,做出的每个决定,也是修行。
当他选择迎战和决斗的时候,就已经选择了他自己的道。
自己的路就要自己走,当叶三在厨房里确认过答案之后,除非面临真正的死亡,苏蕴不会再插手他与白见尘。
叶三在门下静静想了会儿,明白这不是一句劝诫或者鼓励,而是一句道别。
你的修行之路,只有你自己去感悟体验。
所以你好好走路,好好历练,努力活下来。
想明白这一层道理,他无声地后退一步,弯腰执手,朝苏蕴行了一礼。
他将双手持于额前,认真说道:“谢师兄教我。”
苏蕴背对着他,说道:“那么,我走了。”
叶三又说:“谢师兄赶往上京,与我道别。”
所谓道别,他们两个站在各自的修行之道上,执手相别。
苏蕴从血瀚海赶到上京,不是为了相见,而是为了这一场道别。
你确定你要走那条道,那么我不再阻拦你,我自雪原赶赴上京,目送你离开。
从此叶三的修行道路,需得他一个人攀爬。
从这一刻起,叶三被苏蕴真正地送上修行大道。
直到苏蕴的背影彻底消失,叶三才慢慢站直身子。
他朝云清笑了笑,然后无声地爬上楼梯,来到二层楼朝南的小房间。
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书。
他打开窗子和窗帘,任由晚风吹拂到脸上,然后他掀开灰色的外袍,坐在地上。
晚上的风很凉,他坐在风里,渐渐忘记了身边的油灯、床、柜子和书。
他在一条笔直的路上,一个人往前走。
小楼里凉风习习,各种颜色的灵气忽然漂浮起来,云清站在井边伸出手,云丝一样的灵气停留在他的指尖,然后很快地融入到身体里。
小楼里有很多雾,他站在漫天飞扬的灵气里,几乎有一种要醉倒的感觉。
云清抬头看了看被无数云丝缠绕的二层小楼,然后顺着木楼梯走上去,坐在叶三房间外面。
叶三的屋子外面,有很多悬浮的,雾蒙蒙的灵气。
云清背靠着墙壁,抱着腿,在一片灵气的海洋里,睡着了。
叶三还在那条路上往前走,很快,他看见了自己的那三座山。
山间,有无数白色的云雾,蒸腾盘旋。
叶三慢慢走到山脚下,隔着无数云层,他看不清山的模样。以往很容易被吸纳到山体里的灵气,通通悬浮在半空中。
灵气漂浮在山间,形成了云海。它们进不去,它们停留在外。
叶三仰起头,努力看了看自己的山。在不知不觉每一个夜晚,他的山已经长得很高了。
但是那些漂浮在二层楼的灵气,没有一滴能够顺利进入到身体里。
海绵吸满了水,种子吸满了肥料。
那些灵气在他发间脸庞环绕,然后依依不舍地随风飘荡,小楼里充盈一夜晚风,他站在高山前,很茫然。
叶三忽地伸出手,他坐在窗户前,伸手捞了一把越来越多的灵气。
那些浅色的、柔软的、云雾一般的灵气黏附到手指尖,然后乖巧地顺着经脉流淌。
然而下一刻,那些灵气在体内发生无数细小的爆炸,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它们可以去的地方,然后它们在身体里面,噼噼啪啪发出爆炸的细微声响。
叶三脑袋里轰一声,无数的疼痛从身体各处蔓延开,灵气在体内爆裂的时候,像无数柄细小的长剑穿过血肉,然后劈开经脉,沿着身体四处游走。
叶三猛地喘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夜色很浓,晚风很凉,那些悬浮在周围的灵气,依旧飘荡在半空中。
他想了想,伸手去拿身边的书,然后手伸到一半,他停了下来。
那种感觉很不好,但又很玄妙,是他自修行以来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所以叶三静静坐了一会儿,重新闭上了眼睛。
那些软软的灵气再一次扑了过来,再一次流淌到他的经脉里,然后再一次爆炸开。
体内的高山猛地震荡起来,大地嗡嗡直响,他站在大地上,被掀得左右摇晃、站立不稳。然后大地翻卷,天崩地裂,他直接从识海里被强行积了出来。
叶三脸色惨白地擦了擦鼻尖,手指上有湿润的一片红色。
他随手从身边抽了一张宣纸擦了擦手,然后再一次坐好,闭上眼睛。
云清有些犹疑地醒过来,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门边,小楼里的灵气积聚得实在太厉害了,他要喝醉了。
过了一会儿,他沿着木楼梯走下去,开始烧水。
夜色渐淡,星光湮灭。
叶三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一小颗红色的太阳悬挂在窗户中央。
他看着那颗太阳,面色惨白地从门里走了出来。
云清站在门口,看着叶三,两人沉默地对视一会儿,云清忽然问道:“你当初为什么要修行?”
叶三道:“为了活命。”
“吃饭睡觉喝水,也是为了活命。”
“是。”
“所以,”云清看着他,说道:“吃饭睡觉,都是修行。”他手里拿着一杯茶,递给叶三。
杯子是暗青色,粗瓷的。里面装满了清水,水装得很满,有一些从杯口溢出来。
叶三怔怔地看着那杯水,却听云清道:“水满了,你要不要喝。”
叶三有些茫然地念道:“水满了。”
“是啊,”云清将茶杯递给他,叶三一时没接得住,茶杯粉碎地裂在地上。
云清看着地上的碎瓷,说道:“杯子裂了。”
叶三点了点头,说道:“杯子裂了,水就出来了。”
摔碎的杯子里,白水沿着地板流了一地。
叶三看着那些水,有些叹然道:“杯子裂了,水才能出来。”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很平静,他慢慢蹲下身子,将碎瓷一片一片捡起来。
杯子裂了,他的山也可以裂了。
然后他走下楼,开始吃今天的馒头。
吃饭睡觉皆是修行,他从两个馒头开始今天的修行。
第60章 小楼一夜多风雨(一)
馒头出炉没有很久,叶三啃着馒头,然后又出去买了一碗馄饨面。
馄饨的肉不多,他多加了一勺辣,吃得鼻尖有点冒汗。
今天早饭的量实在有点大,他吃得感觉胃有点撑,然而捧着瓷碗喝面汤的时候,叶三依旧感受到一种吃饱喝足的满足感。
吃饭睡觉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两件事,他很珍惜所有能好好吃饭的时间。
所以吃饭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想。
等他吃完饭,他还是什么都不想。
叶三从口袋里摸出几文钱,然后沿着街道慢慢往家里走。他很少在早上的时候出来,以前出来买东西的是云清。所以叶三没有见到过清晨的南门大街,有卖水的,卖饼的,卖豆花油条的,也有推着炊饼摊子的。
热气从早饭摊里飘出来,赶早工的男人们坐在简易的座椅上,催促摊主工作再快一点儿。
摊主应一声好嘞,手里的鸡蛋在锅边一磕,蛋液在半空笔直地滑落到油锅里,在热气和油香里,劈里啪啦爆炸开。
叶三停在墙下,认真地打量着周围的摊主们。
葱花从锅沿上爆开,鸡蛋饼变成金黄的一张,油条在锅里慢慢膨大起来……
他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然后提脚往胡同里走。
背后的人们依然在忙碌,没有人发现,一个小小的修士,进行了一次短暂的修炼。
胡同口的树长得很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它的叶子似乎掉落了很多,树下的小羊已经长大了,云清蹲在地上,耐心地递给小母羊一片有些老的菜叶子。
叶三走进大堂,坐在檐下,撑着头开始发呆。
期间小母羊来拱了他三次,云清的水桶从他身边经过了五次,还有一些树叶零零落落掉在他身边。
他安安静静坐在檐下,云清偶尔会在提水的间隙看他一眼,但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和叶三说一句话。
叶三撑着头,很认真地在发呆。
云清提着的水桶,不时有晶莹水珠自缝隙里撒漏出来,迎着阳光发出细碎的光芒。树枝上掉下的叶子,被风推动着划出优美自然的弧度。
这世间万物,都由灵气推动驱使,叶三忽地抬起手,风缱绻地从他手指尖划过,然后积聚起一层很薄的灵气。
叶三的手指停在半空中,他看着眼前的世界,黑森林的结界是灵气,雨水和风是灵气,草叶和花朵也是灵气。
他看着这个复杂又简单的世界,轻笑道:“都是修行啊。”
他走的是人间大道,修的也是人间正道。
既然身处人间,自然人生无处不修行。
叶三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喝了一口放在身边的水,然后再次走上二层小楼朝南的房间。
敞开的窗户里,春日暖阳毫无遮挡地流淌进来,倾泻在地板上。
他找到昨夜坐的那块地板,然后掀开灰色的袍子,坐在地上。
大道是一种很玄乎的东西,毕竟每个修士对它的感悟都不相同,后来无数前人历经辛苦,终于找到将虚无大道记载下来的方法。
大道就是路,沿着那条修行的路,一直往前走。
当迷茫困惑的时候,只要遵循内心的那颗道心,一直往前走。
叶三很快想明白这个道理,他将神识潜入气海丹田之中,他走在荒原里一条笔直的路上。
他本就无处可去,他的背后,无数把尖刀盯着他的心脏,所以他只有眼前这一条路。
所以他只要耐心地走下去,然后看到自己的道山。
当云雾渐渐蒸腾起来的时候,叶三伸出手,眼前,有三座高高的山,耸立在荒原上,堵住他的路。
当路被山堵死的时候,剩下的选择也就很单一了,叶三安静地看着无数灵气堆积而成的三座山,知道自己迎来了修行最重要的时刻。
道经里对这有最简单的解释——劈山。
他想都没有想,将手伸到背后,想要拔出自己那把刀。
然而背后空无一物。
叶三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能够一刀一刀,斩尽荒山的刀。
叶三站在原地,他盯着眼前这座挡住自己脚步的山。
他的脑海里空无一物,却又有一个最简单而纯粹的想法——他要劈开这座山。
山挡住我,我就劈山。
当道心足够坚定,道心和决心就会化作劈山的武器。
叶三站在荒原里笔直的大路上,认真盯着眼前的高山。
他不知道自己修道的天赋究竟好不好,但是他相信,论修道的欲望和执念,没有太多人比他更坚韧。
他修道的欲望是要活下去,是黑森林里骨节尽碎仍然想要站起来的欲望,是石桥村里满村被屠仍然想要报仇的欲望,是被白见尘俯视追杀,也仍然想要战斗到底的欲望。
是哪怕半截身子腐烂在泥地里,也依旧挣扎着从棺材里爬回来,依旧对这个世界说一句,我还活着,我还没死,天让我活,我就不会死。
天让我活,我就不死。
天不让我活,我也要活。
他的右手,猛地爆发出一股雪亮璀璨的银光。
他的执念和决心,化作一柄,劈山长刀。
一刀划破长天。
一刀劈尽乱云。
一刀斩裂荒山。
简单利落而无法抵挡的一刀,从丹田气海中卓然生长。转瞬之间烟动尘飞,凿凿刀气从天而降。
荒山碎裂,无数崩裂的山体化作灵力,如雪山融化一般,肆虐地冲刷在荒原之上。
汹涌的力量如潮水般冲刷过茫茫平野。那些灵力如同洪水一般倾泻下来,奔流到叶三脚下。
干涸的荒原迎来第一缕清泉,龟裂的土地上,从修道开始酝酿的灵力终于回归到身体里。
雪水奔流,万物滋荣。
他从此之后,真正做到手握力量了。
叶三看着眼前笔直的大路,他抬起头。
日头渐渐下沉到地平线以下,乌云从远处飞到家家户户的瓦檐上。
天色昏黄阴暗,竟似又要下雨了。
云清看了看天色,走进大堂拿起一把黄色的油纸伞。这把伞很大,当初叶三买伞的时候,特意挑了最大的一柄。
雨前的风带着一股潮乎乎的闷热气味,云清随手脱掉了外袍,将袖子卷起来用绳子绑在胳膊上。
他抬头看了看二层楼,随手拿起叶三那柄很漂亮的刀。云清挽了个刀花,这才一手提刀,一手提伞,走到屋外。
刚刚走出去没几步,小雨果然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云清感慨了一下这天气,油纸伞在胡同里开出一朵暗黄色的大花。
他站在晃荡不已的木门前,迎着一场三月末的春雨和春风。
他的身后有一个二层小楼,楼里有一个人。
所以他撑着伞,提着刀,挡住这扇破旧晃荡的木门。
在叶三出来之前,谁都不可以走进这间院子。
只有风和雨毫无阻拦地飘进二层小楼。
煌煌上京,有个小修士在破境。
道院中的三位学官遥遥感应,旋即摇头笑道:“是破敛气境。”
“清叹会上修士众多,不知哪家弟子心有所感,得以破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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