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蕴截口道:“唧唧歪歪不如闭嘴,道院的人太多,我不可能信任每个人。”
大学官再叹道:“那么您是想让我回去吗?”
“回去?”苏蕴想也不想,说道:“我要道院今天每个人都安安分分呆在屋子里。”
大学官闻言变色道:“您欺人太甚,我道院问心无愧,又为何要受这等侮辱?您若怀疑我们,请拿出足够的证据,我敬佩您的为人,但是您为何如此侮辱道院的清白?”
司天玄纵然跟了苏蕴很久,也明白今天这句话说得实在太没有余地,他叹了一口气,说道:“罢了,我去南门大街看看,你在这儿淋雨吧。”
话音刚落,轮椅的声音从某个巷子里缓缓传来。
大学官闻声而拜,恭敬道:“教谕大人。”
老人懒洋洋地穿过雨幕,停在三层红楼下,“吵架了?”
他微笑着看眼前三个人,轻轻弹动手指,姚闻道撑着伞从轮椅后面走了出来,致意道:“老师说,他很久不来道院,想找诸位喝杯茶,至于苏先生两位,还请快去南门大街吧。”
苏蕴闻言,朝老人躬身一礼,道:“多谢大人。”
老人随意挥了挥手,道:“去吧,这道院许久不来,有些人都不认识了。明静最近还在?”
第62章 小楼一夜多风雨(三)
这场小小的风波,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太多人。然而道院某个屋子里的油灯灭了又亮了,白见尘在窗口看了很久,整个身体都慢慢发起寒来。
在看到苏蕴的那一刻,他已经放弃今夜赶往南门大街的想法,然而教谕大人的出现,则无疑在他头顶悬上一柄钢刀。
那辆轮椅出现的一瞬间,一个名字无法遏制地跳到脑海里。
罗致南!罗致南!
他在杀人的时候没有害怕,在道院的时候也没有害怕,可当今夜这辆轮椅出现的时候,他的窗棂被死死按出五个指印。
在大学官躬身将教谕大人引进前厅的时候,路过楼下的姚闻道,分明抬起头朝这间屋子看了一眼。
那双眼睛颇有深意地看着他,白见尘手下的窗棂一瞬间粉碎,木屑顺着雨丝飘飘扬扬飞落在地上。
道院一层地某个大厅里,教谕大人、两位学官和道院中的某个小道士在打麻雀牌,姚闻道站在老人身后,不时在老人耳畔轻声报些花色和数字。
被随手拉来凑人头的小道士紧张得瑟瑟发抖,琉璃玉的牌在手里揉了半天,汗都要捏出来。
老人实在看不过去,朝姚闻道招了招手道:“罢了,去找一下明静吧。”
姚闻道应了一声,大学官脸色微微一变,眼角皱纹里挤出复杂的情绪,他扔出一块牌,轻声道:“明静他……”
姚闻道走到门边,朝他点头示意道:“大学官放心,我随便找找,不过今夜雨这么大,我想他是不会过来打牌了。”
听到这句话的大学官重重叹息一声,整个人倚靠在椅背上,过了很久,才说道:“是啊……明静生性不喜热闹,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毕竟这么大雨。”二学官随手捡了块牌,说道:“一张牌换一张牌,才不算太亏。”
厅中烛火通明,照在他们的脸上,连带表情都显得有些飘忽不定。
“胡了——”小道士一把将牌翻开在桌上,然而抬头看了看三位大人有些阴沉的脸色,他慌忙将牌一个个竖起来,浑身冒汗道:“看错了、在下看错了……没胡……没……”
头顶上是密不透风的乌云,雨水不断从云里掉下来,在巷子里越积越多。
云清猛地后退半步,小腿绷紧踏进水洼,没过脚面的雨水猛地溅起一阵水浪!
甫一站稳,五把钢刀齐刷刷斩在他面前,激起无数水花。
云清手腕一荡,一股寒凉如霜的刀光瞬间映亮了湍急水面,碰到刀光的黑衣人皆是一僵,旋即以坚韧顽强的意志力再次拔起长刀。
云清微微摇头,雨水将他的头发尽数打湿,全部黏在脸颊和后背上。他抬起眼睛,只用一息的功夫就捕捉到意欲从右侧突围的黑衣人。
夜色里,除了刀光,什么光亮都没有,他甚至很难看见自己在水面下的脚。然后对于灵力天生的感知,让他在黑夜里轻易捕捉到那些人的呼吸、热量与运动的痕迹。
很少有修士能够做到这一点,或者说,能够轻易捕捉到普通人痕迹的修士,只需要挥一挥手就能杀人,不用费力进行这样近距离搏斗。
但是捕捉和抗敌是两个概念。
云清已经离木门很近,他不能再退。
他的长刀在眼前一晃,迅速扭转方向,一道寒光带着凛冽锐气,朝右侧一人脖颈上劈去。
缺少衣物保护的雪白脖颈迅速在夜色中激起一条血柱,劈头盖脸砸在云清头顶上,然后顺着他的鬓发流淌下来。
那人倒地之后仍在挣扎,领头的男人眼中寒光一闪,一脚将他踹至巷边。几个男人忍痛举起钢刀,齐刷刷朝云清挥去。
云清一缩身子,从数把钢刀下弯腰滑了出去,碎发旋即被削下几缕,洋洋洒洒飘散在水里。
他踩住黑衣人背部,一跃至半空,再一次举起手里的银刀,朝距离最近的那个人后颈劈去。
血光冲天暴起,淋漓血水顺着云清的额头流淌到眼睛里,有一种近乎血色眼珠的诡异感。
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黑衣首领后背一寒,果断后撤,劲风从身旁刮过,水浪从脚边划过,刀尖飞迸而出的刀意磅礴纯粹到不可思议。
他可以躲避这一刀,可这一刀裹挟的锋利锐意与如霜寒气,他怎么躲?
于是漫天都是刀光,刀光冲破雨雾,让他,忍不住战栗。
于是刀尖刺破黑衣,刺穿肩骨,然后,在手臂上爆炸。
长刀初临于南门大街小胡同巷。
今夜漫天无神佛,神佛要进屋,我就杀神佛。
心魔要拦我,我就斩心魔。
山要拦我,我就劈山。
叶三面色微寒地站在第三座山下,他再一次提起刀,朝高山挥去。
无声无息地,长刀一瞬间碎裂成无数星光。
第一座山,他的刀可以轻易砍断高山;第二座山,他的一刀一刀,又一刀;第三座山,他的长刀,触之即碎。
他手中已然无刀,可他依然要劈开这座山。
叶三尝试伸出手去,然而坚实不亚于山岩的触感让他放弃了徒手挖掘的想法。
叶三静静地站在高山的阴影下,那座高山似隐隐震动一下,整个荒原都有一瞬间的晃动。
在高山震动的一瞬间,山脉崩塌来袭的压迫感让叶三微微一窒,他艰难地稳住双脚,在晃动地面上站好。
这座山这样高,究竟要怎么才能劈开它?如果劈不开,是不是一辈子要困于这无边幻境里?
如果劈不开,能不能再去修炼一段时间,重新来过?
毕竟,他已经一日劈两山,又何苦在这座能够压死人的高山面前执着一时?
叶三一阵恍然,旋即强压下心头的困惑,他咬了咬舌尖,直到嘴里充斥一股铁锈味,才慢慢抬起头。
第一座山,要的是他入道的决心与欲望;第二座山,要的是他道心纯粹与坚定;第三座山,是要他驯化眼前这座——还不属于自己的力量!
叶三盯住眼前这座山,一字一顿道:“你凭什么?”
他口齿清晰而坚决地说道:“你是我打造而成的道山,我要你活你就活,我要你灭,你就灭!”
他行于修行大路不过几个月的功夫,想要杀他的人多了去,想要拦住他的人也多了去,可这一座自己日日夜夜吸纳灵气方才塑造起来的高山,凭什么质问他的道心?
高山猛地震动起来,无数尘土沙石簌簌直落,在叶三脸上划出很多细小的血痕。
他看着那座山,慢慢笑了起来,然后一掀长袍坐在地上。
他盯着那座山,整个世界都在晃动,但只要他不想出去,就没有人可以让他出去。
西北边陲,有一种自草原上传来的熬鹰方法。野鹰生性凶猛,待捕捉回来后一人一鹰互相僵持,直至某一方被击垮败落。
叶三坐在地上,他没有飞鹰,他有一座山。
他看着那座高山,平静道:“我造出来的东西,就乖乖听我的话。我从修行开始,遇到的人和事太多了,区区一座山,凭什么来拦住我?”
除非那座山能杀了他,否则他没有后退的理由。
高山长鸣震动,无数沙尘落雨一样飞溅下来,石块从高山坠落,撞击在叶三的身上。
叶三紧紧盯着眼前的山,道:“我还没死,只要我没死,就不可能退。”
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高山疯狂颤抖起来,地面晃动不息,与此同时,石头纷飞落如急雨。
叶三终于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但他没有后退或者躲避,他径直往前走。
“听话,我会带你去外面,我会变得足够强,我会去草原与血瀚海,我会……杀很多人。”
话音甫落,他仰首站在高山之下,然后身体里迸发出一股如刀如剑的白色锋芒。
他手中无刀,他以身为刀。
他走进了高山中,他伸手拨开了山体,他在嗡鸣颤抖的山脚下,化作一道冲破九天的寒光!
一道寒光,斩碎长天。
第三座高山,应声而碎。
无数灵气轰然湍流,如江河湖海急速奔流,叶三看着环绕于脚下的水流,看着渐渐滋润的荒原,由衷地发出一声感慨清叹。
荒原吸收水流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兹拉声,如万古寒夜一声春雷,如久冻冰原一缕暖阳,是早春时节,薄冰未化,第一缕阳光照射在上面,然后喀拉一声,冰化,春水生。
春水生,则万物生。
叶三轻轻地笑了起来。
道院中的老人也轻声笑了起来。
青城山小师弟,今夜子时,入知微。
名叫紫玄的大学官猛地推翻所有玉牌,猝然起身,朝着老人躬身一礼道:“学生亲自去看看。”
老人点了点头,满脸皱纹里尽是喜悦与欣然,他慢慢驱使着轮椅走到屋檐下,轻声道:“一日之内,连破三山,他今年还未满十七吧?”
姚闻道撑着伞,自雨幕中走来,“何止未满十七,他修道尚不到半年。”
说到这儿,他诚心朝老人一礼,说道:“老师,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老人点点头,竟朗声笑了起来,他看着无边雨幕,长声道:“今夜起,风云榜上当换名了。”
道院里,所有道士应声而出,他们站在如瀑雨夜里,朝老人齐刷刷躬身一礼。
第63章 我等这天已很久
南门大街小胡同巷的二层楼,由于窗门大开,雨水毫无阻拦地将叶三淋个透视。
他慢慢睁开眼睛,随手擦了擦脸上的水,锋利的眼神被发丝切割,从二楼落到院门之外。
叶三站起来,从窗户翻到屋瓦上,再从屋檐上跳到院子里。
风和雨温柔地在他耳边拂动,只那么一眼,他敏锐地感知到巷子里所有的人和事。
结界将胡同变成水一样的世界,叶三站在院子里,雨水漫到他的小腿上,像来了一场气势汹汹的洪灾。
黑夜里没有光,他的长发乱糟糟湿在脖颈上,叶三从院子里往院门走,在水中留下无数波纹。
大堂到院门只有几米,他走得很快。
轻轻嘎吱一声,晚风夜雨下,院门大开。
云清霍然回首,数把钢刀的亮光瞬间照亮门下少年的脸庞。
叶三看着眼前的人们,低声笑道:“客人来了,喝杯茶吗?”
只是一息,小腿高的积水自他脚边猛地冲了出去,划出两道雪白的浪花。
无数水浪从他身边蔓延出来,一浪一浪冲刷在结界的边缘,发出砰砰的声响。
而在如浪的雨水中,一道初生的、又无比强大的气息,自木门下轰然迸裂。
他的眼睛很明亮,沾染着春雨里初生草木的生机。
黑衣的敌人沉默地看着他,慢慢往胡同尽头退去。叶三向前跨了一步,雨水宛如受到刺激一般,更为猛烈地朝周围冲刷。
叶三笑了笑,道:“来都来了,就别走了。”
他伸出手,接过云清手中的长刀。
忽然。
乍然。
一瞬刀光。
一道寒凉又恢弘、孤独又卓然的刀光,在雨幕里,疾、裂。
然后,一刀,斩断,风云。
积水分流,雨幕撕裂,结界一瞬间粉碎为漫天星光。
星光如雪,落在两人的眉间发梢。
血水在雪亮的刀光下,如泉柱一般喷涌而出。
积蓄的雨水一瞬间恣意冲刷出去,凌厉的刀气仍在巷子里徘徊。
叶三慢慢伸出手,接住一片结界的碎片,那星光一样的碎片落在手掌心,很快像雪花一样消失了。
他站在一场星雨里,隐约想到了当初。当初石桥村无星无月,冷风彻骨。
如今短短数月,他已经不是那个弱小单薄,只能逃跑的少年。
他终于走进了修行界,走到了所有人的眼前。
而他的刀,也终于可以在手中爆发出锋利华灿的光芒。
叶三握着手,像握着那来之不易的力量,他缓缓地扭过头,眼神锋利昂扬如同刚出鞘的长剑。
他看向胡同的尽头,对结界之外的苏蕴说道:“师兄,下次请走快一点。”
苏蕴笑了笑,竟向他执手一礼道:“你来了。”
他们在修行的长路上慢慢往前走,身后那个刚刚修行的小师弟艰难行走。
他见过生死,跨过高山,走过长河,终于艰难赶上了师兄们的脚步。
虽然他还落在苏蕴的身后,但是他已经彻底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这就已经足够了。
南门大街今晚停了很多辆高大的马车,那些马车的青帘上,都刺绣着道院的标志。
马车上挂着密不透风的角灯,在漆黑雨夜里如星火闪烁。不知是哪户人家被雨声惊醒,临街的窗户陆陆续续点起了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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