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从书里切割开一部分,盗回清虚宗的山门,然后顺着那座种满银杏的山门,流淌到了整个修行界。
第135章 一个小秘密
千年以前,修行还是豪门贵族把攥的东西。没有足够的银钱,普通人难以支撑修行路上巨大的开支,不是出自门阀,他们甚至没有办法获得修行的典籍。
随着大翊起兵,清虚宗收集天下各派修行密法,广收门徒,并且派遣出无数传道人,向天下布道,从此彻底破除了修行路上的门第之别。
经过千百年的衍化,整个道宗的修行理念,也渐渐向清虚宗靠拢。
将清虚宗看做道宗的立派之祖,并不会太过夸张。
叶三看着眼前的书山,觉得内心渐渐沉重起来。
他的肩膀也渐渐沉重起来。
知道一个秘密,有时候并不会太轻松愉快。尤其这个秘密,足够让他们死千百次。
云清的脸色有些苍白,在极端的沉默里,他努力将心绪平复下来,然后看向叶三说道:“这是一个猜想。”
“哪怕是猜想,也有它的意义。”叶三摇头说道,“逃避没有意义。”
他离开书堆,往骨架边走。
叶三并不太关心天下修行者修行的是什么功法,在他的理解中,只要能够变得足够强而不会对身体造成损伤,那么那些功法就不能说是错。
而眼前新的发现,说到底可能只是一个关于叛乱的故事。
叛乱的清虚宗,为了正统地位扑杀魔宗近千年,终于将整个道宗彻底同化成清虚宗的一部分。
可被自己人反叛追杀的魔宗,谁能保证它一定是对的?
清虚宗历经千百年来仍不能看透的东西,他并不觉得自己在短短时间里能够看明白。相比天道、教法这种事情,他更在乎另一个重点。
知道了秘密的两个人,要怎么才能藏住秘密,顺利活下去?
从湖里跳下来之前,清虚宗的三个老人依旧在后面追击,他们不难发现自己跳下了这片湖。如果他们追上来,恐怕也很容易发现被掩藏了千年的秘密。
到时候,他要怎么在清虚宗的追杀里活下去?
一瞬之间,叶三想了无数种方案,但每一种方案都直指杀人灭口四个字。
他得想办法杀了身后追击的三个老人,将这个秘密彻底堵死。至于肃清反正这种事情,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天下的修士已经足够强,他们从普通人身上获得足够的金钱、尊重与信仰,至于他们修行的功法究竟完整不完整,他们能够走到哪一步,叶三并不想替他们考虑。
他只想替自己考虑。
他这么想,也这么说道:“魔宗和道宗千年以前的关系,有那么重要吗?至少对我来说,别人修行的功法与我毫无关系。道宗跟着清虚宗走了千百年,再走下去也未必不可以。”
云清闻言沉默。
是的,没有人可以判定,魔宗一定是错的。
但是,他从修行之初,想要见到的东西,恰是那苍苍天道四个字。
当年,他想看一看天道,现在,他也想看一看天道。
而今他亲眼看到了,才发现天道两个字一文不值。他辛苦索求的这么多年,原来起源于清虚宗当年的一场叛乱。
原来就只是那么简单的一个故事,利益、理念与叛逃,从此魔宗被打下十八层深渊,再也没有从北方爬起来过。
历史从来都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些掩藏在经卷里的天道两个字,原来也是任人书写的。
云清站起身来,看向尸骨后的石壁。
石壁上阴刻的字迹,并不是番邦的文字。那些被冷风吹卷了千年的字迹,有些部分风化脱落,却忠诚记载了故事最原始的方向。
那是一个很老的故事,甚至有些俗旧。那时候天下修道的方向、功法还很模糊,以圣教自称的宗门将门派立在北方雪山之畔,并且提出了“大道无道”四个字。
看见那四个字,云清像是被火烫伤了一般,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那些细小的文字记载了关于教义的纷争,青字门的野心与叛乱,血水浸透了冬天的积雪,他们将残存的经卷搬运上牦牛马车,一路向南方逃去。
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出于对本家的恐惧,又欲替自己正名,他们扛起了道宗的大旗,帮助大翊打下江山,从此被奉为这片国土上的国教。
清虚宗的功法流淌进所有宗门里,也同化了所有的宗门,而伴随着一道清字大符,魔宗残存的血脉被彻底封死在血瀚海,再也没有走出来过。
那些故事被封印,对错也早已被风沙掩埋,只剩下活在冰雪里的人,至死不能踏出血瀚海半步。
云清的头突突地疼,他扶住额头,沉默了很久。
叶三站在骨架旁边,抱着双臂打量四周的环境,他需要及时找到出口,然后想办法开始逃命。
在这时候,微风吹拂过冰棺,流淌到书山,吹走了骨架边的微尘。
尘土被吹走,掩埋在下面的几行小字才显露出来。
叶三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无论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他绝对不想冒着被苏师兄挂起来打的风险去学魔宗功法。
被吹走的微尘在风里游动,几行小字像是滚烫烙铁,在一瞬间死死焊在他的脑海深处。
“张宿迁徙,有星欲侵紫薇,青字门举族叛逃,圣教大难将至……”
这些字里的故事对叶三来说,并不足以造成太强烈的心绪波动,可伴随着那些字迹,一道强烈的飞光瞬间扑到他的脸上,顺着眉心直入气海丹田。
狂风乍起,强烈的威势从身体内部开始挤压,他两条腿一时无法站立,扑腾一声跪倒在骨架前。
天地之间所有的力量似乎都往身体里挤压,每一寸经脉都滚烫到几乎爆炸,风声在耳边急促流动,与心脏牵扯弹跳,叶三额头上不断滚落黄豆大的汗珠,刚一落地又凝成了冰,狂风将他的棉衣几乎吹得倒飞出去,绑住马尾的绳子直接崩断,黑色的长发在身后狂舞不停。
他的表情相当痛苦,云清察觉到危险,几步掠到骨架边,他尝试着伸出一根手指,却直接被掀到了几米之外,半天才爬了起来。
在他站起来的时候,地面的积雪、灰尘、碎掉的书页,全部盘旋到半空中,在叶三身边急舞。
叶三的眉心几乎拧成一根线,更为诡异的是,他的体内似乎生成了一种半透明的光,将整张脸都照成了几乎透明的金色。
云清气息不稳地站在一边,从这个角度,他能够清楚看见叶三皮肤下的经脉,那些经脉被狂暴的力量冲挤着,在皮肤下面弹跳,几乎要挤出皮肤飞射出来。
云清站在一边,他想做些什么,却什么都不能做。
风吹过冰棺,冷得让他直冒汗。
不知过了多久,叶三脸上的光芒渐渐消失,血水顺着他的眼睛和嘴角溢出来。伴随着落地声响,他倒在地上陷入了黑色的梦乡里。
云清小心翼翼走上前,按住他的手腕,风吹过两个人身边的时候,他隐约觉得风中的气息不太相同。
云清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那并不是风的气息,是叶三的气息。
他的第四座高山,被强制性用外力打碎。
草海深处的三个老人,朝西北遥遥望去,思索片刻后才说道:“有些意思,在这种时候破境,青城山的眼光倒还不错。”
老供奉微笑点头,沉吟说道:“他们的气息,为何出现在百里之外?便是连夜驰马也需三两日功夫,倒跑得比兔子还快。”
“总不过是有传送阵法。想来那片湖底有些古怪,蛮人挖开湖底也需要些时日,我们倒不如先行一步。”
说完这句话,他们都觉得有些可惜。
要死的好孩子,才会让人觉得可惜。
一个刚刚走到第四境的孩子,在三个供奉手里,并没有活下来的机会。
想着草原上连日追逐,即便以老供奉的心性,也不免露出一丝苦笑。
常年在清虚宗内门闭门不出的老供奉,什么时候追杀过一个孩子?
他们不仅追杀了,还追杀了这么久,还被两个孩子牵着鼻子跑,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两个还没有死。
老供奉苦笑一声,眼底的寒意却渐渐升了起来。他的长袖在风里慢慢漂浮,短剑悬浮在半空中,然后朝着前方急掠。
云清提着剑,蹲在地上看了看叶三。他握着叶三的手腕,将气息灌注到他的经脉里游走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不仅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好得不得了。
像是被强行铸炼过,叶三的经脉与气息变得更为深厚悠长,他体内的每一寸经脉都在强劲地跳动,血气在活跃地游走,哪里像是一个晕倒的人?
他不放心,因此确认了三两次,在几次确认之后,他发现叶三,似乎只是……睡着了。
叶三就在地上很安静地睡着了。
云清忍不住想说些什么,准备摇醒他的手伸到一半停在空中,他想了想,将自己的棉衣脱下来替叶三盖好,然后提着剑绕过书堆往后走。
他四处巡视了一圈,发现书堆后面,有一道小小的石壁。
云清轻轻扣了扣石壁,这道墙并不是锁死的,他伸出手,用力将石壁向两边推开。
一条很窄的土道出现在眼前。
云清下意识喊一声叶三,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倚靠着石墙想了想,慢慢就笑了起来。
“喂,叶乘风。”他伸出右手手腕,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自顾自说道:“当年在黑森林里,你说要把我带出去,我其实根本没指望活着走出去”
“谁知道十多年以后,你还是把我拽着拖出去。你要是不管不顾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也什么都不管。可你偏偏又来救我做什么?”
“原本就欠你的人情,后来又欠你人情,到现在……我也算不清了。”
“你说要带我出去,就真的带我出去,你说带我看看天道什么模样啊,就真的告诉我,天道只是个谎话?”
“你答应我的事都做到了,我答应你的事,也不好反悔。”
“你这人……自顾自的样子,有时候还挺没意思的。”
“是挺没意思的。”云清摩挲着手指,忍不住笑道:“还好,我还挺喜欢的。”
他走出石墙,朝身后挥了挥手,道:“走了。”
第136章 梦外梦里
草原深处地势平坦,风吹着草叶如波浪般摇动。
波浪里,几道黑色身影在风里穿梭,很快停留在小小的土坡上。
说是土坡,其实并不高,几步就能走回草地里,这片土坡上盛开着一些黄色的野花,在阳光下向着太阳,分外喜人。
秦无念朝极远处投去一瞥,理了理衣襟,盘腿坐在柔软草丛里。
黑衣的侍从朝他行了一礼,见这位上司没有流露出什么厌烦表情,才开口道:“大人,有人……在往北边走。”
秦无念闭着眼睛应了一声,许久才道:“有人往北面走,我就一定要追?老供奉的手伸得太长,我执法堂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他来训导?”
黑衣的侍从仓皇跪倒,不再说话。
执法堂的主事人,年纪不大,辈分很高。作为掌门为数不多的几位亲传弟子,他有足够的底气。
当年因为掌门弟子这个身份,他的确受到过一些不公平的对待,但是现在教谕死了,留下了掌门。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道:“可大人……走过去的……似乎是……”
听到这句话,秦无念叹息了一声。
他已经说了很长一句话,他也留给了下属足够的时间,可惜他的下属并没有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于是他站起身来,微笑着看着自己几位下属,耐心解释道:“我奉掌门之命行事,临行前,师尊只交代我杀一个人。”
“至于一个魔宗掌教……师尊没有吩咐,而三位供奉,总不至于连两个孩子都解决不了。我又何必班门弄斧?”
他说话的声音越发温柔,笑意也越发明显。
执法堂的主事人,从来不是一个温柔的人。执法堂,也并不是一个温柔的地方。
执法堂只需要力量和忠诚。
在看见秦无念笑意的一瞬间,黑衣侍从猛地站起身来,朝不同方向逃窜。
秦无念微笑着摇了摇头,一道剑痕从黑色衣袖里飞出,擦着草叶朝远处飞去。
清亮的光线照射在草坪上,急速掠过下属的脖颈,然后带着一根血线飞了回来。
血水滴落在草芽上,他挥了三次手,杀了三个人。
然后他重新坐在地上,开始耐心等待另一个身影。
临行前,传讯的阵法里,他清楚听见了师尊交代的内容。
虽然那些内容,哪怕他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有些吃惊。
“去漠北,杀一个人。”那天晚上,白色的光幕里,掌门提着毛笔,在宣纸上轻轻落下一个字。
秦无念微笑回答道:“现今的魔宗掌教,恐怕不能说是一个人了,师尊。”
这天下能够笑着违逆清虚宗掌门的人并不多,掌门并没有发怒,他剔了剔笔尖,说道:“青城山的叶小子,活得够久了。”
秦无念一顿,思索问道:“师尊……清虚宗追杀青城山小师弟不合适。况且他若死了,清字大阵的传承该怎么办?”
“传承?”掌门坐在圈椅上,捻须微笑道:“知道教谕错在哪儿吗?”
秦无念执手弯腰,凝神恭听。
老人淡然说道:“我那师兄啊,他想要个传人,看他那副可怜模样,我有时候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糊涂了。”
“一把背叛过宗门的刀,还会乖乖听话吗?”
“一把被他下令斩断的刀,还能被修复吗?”
……
叶三躺在书堆和骨架旁边,梦见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他的头痛得厉害,像一根细细的针,在头里翻来覆去地扎,牵扯着识海都在翻腾。
可他醒不过来,厚重的梦境将他裹住,一层一层在黑暗里往下坠。
他看见了一片黑色的森林,黑色的森林里,有无数道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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