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水面上的台阶上,将神识往下探查了片刻,发现这块寒潭比自己想象得更深。而且由于靠近地底与水流,寒意比草原上更浓。
叶三扭头看了看湿漉漉的衣服,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从湖里跳了下来,来到了这条石道里。
显而易见,他们现在在湖底。
虽然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两个人从湖水里游到了这条长长甬道,但是他们现在很难走出去。
叶三往头顶上看,只能看到漆黑的石壁。哪怕是寒潭的上方,也是一块极高的石穹,上面画着一方星图,用各色的石珠排布起来,哪怕在这样黑暗的环境里,也在发亮。
没有退回去的路,他们就只能试着往前走。
叶三从潭水里走回来,坐在云清身边。耳边传来很平稳的呼吸声,他闭上眼睛,抱着双臂,开始发呆。
之前一路被追击的疲乏,紧绷的神经,在这一片隔绝天日的地方彻底消失。
他很安心地发呆,调息,修养,伴随着极浅的呼吸声。
第132章 石道尽头的雪
甬道里渐渐有风吹来,风极湿冷,不多久,石壁两边尽沾染上细小水珠。
叶三往前走了几步,往前看去,只能看见石壁上夜明珠散发出来的光亮。但既然有风,前方或许有出口。
他看了一眼云清,决定再等一等。
石道里的风速不快,颇为温和地从尽头铺展开来,吹在发丝的时候,带起一点凉意。不多时,晾在地上的衣服被吹干,叶三抖了抖衣服,在穿衣的时候,他隐约觉得腰腹间有些不太对劲。
身上那些细小的新伤,有一种酥麻的痒,像是伤口即将结痂脱落。
他按了按腰腹,从他们遇到敌人开始,时间仅仅过了一天不到。更何况,在这个过程里,他们没有任何药物。
没有药,这样短的时间,伤口不可能好得这样快。
叶三将伤口上的布条全部扯下来,脸色渐渐僵滞,那些新裹的布条下,原本还在流血的伤口已经彻底结痂,灰褐色伤疤牵动皮肤,带来隐约的痒意。
除非自己睡了三四天,叶三默默想着,但是他还没感觉到饿,那就意味着他们并没有睡得太久。
他看了看四周环境,想找出一些端倪,在这个过程里,他隐约听见背后有人在喊自己。
叶三以为云清在喊他,转过身来才发现,云清安安静静躺在地上睡觉,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风越来越温柔,就连一丝凉意也渐渐消失,石壁上的水珠越来越多,像是经历了一场雨。面对这样奇异的景色,叶三觉得有些冷。
没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但是一股隐约力量在召唤他,从石道尽头传来的温柔风声一阵一阵,渐成平稳节奏,与心跳形成了颇有默契的共振。
与在湖面上听到的动静一模一样。
叶三将刀提在手上,顺着石道往前走,当他走了几米之后,云清听见脚步声醒了过来。他看了看叶三背影,问道:“怎么了?”
叶三兀地清醒过来,他揉了揉太阳穴,找了块地方坐下来,道:“这是哪儿?”
他并不太想解释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随口捡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抛出去,云清认真想了想,指着寒潭道:“顺着河底的暗流游过来就是寒潭,但是游回去有些危险。”
游回去危险,游过来当然也一样危险。
叶三并不知道河底发生了什么,云清看样子也并不打算解释。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会儿,看着云清还有些青白的脸色,他开口说道:“谢谢。”
云清愣了愣,过了会儿才回答道:“没关系。”
除了轻微的风和水流,周围没有半点声响。水滴不断从石壁上掉落下来,砸在甬道上的时候,发出滴答声响。不知在河底埋了多久的暗道,有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又有一股极为寒冽的清旷冷风。
两个人坐了会儿,叶三看了看寒潭,沉默的气氛有些尴尬,他找了根布条将头发扎起来,随口问道:“能把脸变回去吗?”
这显然是为了打破沉默随口找的话题,然而这个问题抛出来,甬道里陷入了更长的沉默。
云清叹了口气,伸出手掌覆盖在脸上,问道:“你这么嫌弃这张脸?”
嫌弃这个词丢出来,叶三有些坐不住。他想了想,只好认真回答道:“这张脸……很怪。”
这张脸当然说不上丑,甚至还有几分清俊的好看,然而他看着这张脸,总是觉得有些怪异。
面对这不只是赞美还是贬低的形容词,云清挑了挑眉,手指尖从脸上慢慢滑过,伴随着浅白的灵光,那张绿瞳的脸慢慢粉碎消失,出现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黑色的发丝在耳边轻晃,那双黑色的瞳孔看向叶三,问道:“这样可以了吗?”
那双眼睛太过熟悉,透过清澈而凝定的目光,叶三几乎看到上京淅淅沥沥的夜雨,在轻微的水流声里,他下意识侧过头,将手里的长刀提起来,说道:“走?”
云清笑了笑,他提着剑站起来,不紧不慢跟在叶三后面。
夜明珠将两个人的影子照射得有些散乱,脚步声压住水声,一直往石道尽头走。
在这个过程里,他们都没有说话,所以只能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音。
身在湖底不见日月,他们两个人睡了几个时辰,而清虚宗的三位供奉,在朝日的第一缕红光中,站在了阔滦海子边。
佝偻腰背的老人扫视一圈周围的血迹,衣袖在风里微微晃动,无数带血的芦苇被连根斩断,飘散在平静湖面上。
“消失了。”一边灰衣的老人看向他,说道:“两个人的气息,从这里消失了。”
“消失?”老供奉眼色微寒,笑意却越发明显,“未破六境,还真能上天入地不成?”
灰衣的老人挑眉微笑,说道:“我记得颜泽死在这里,蛮王也在这里留下了人马。”
在说话的间隙,湖边的芦苇荡轻轻颤抖起来,在暴涨的灵气下,它们连根飞起,密密麻麻向湖面上跌去。
失去了芦苇荡的沙地,能够清晰看见干涸血迹,还有一些沾染泥沙的武器与铁锹。
老供奉眯起眼睛看向湖面,湖面上堆满了一层新鲜芦苇枝干,几乎把湖面遮住了大半。
“有点意思。”他笑着说道,“颜泽当年看见的东西,我很好奇。”
“不论他看见什么,都已经是个死人。天意昭昭,让他死在这片湖边,再也不能走回青城山。”
“是啊,既然两个小家伙跳了下去,我们也该下去看看。”
第三位老人轻轻摇头,说道:“湖底太深,以人力很难游下去。不如宣昭武骑兵,连日开挖。”
“即便开挖,也需三两日功夫,两个毛头小子虽然没什么本事,逃跑的功夫倒是一流。真要挖怕是追不上,更何况,蛮王已经死了,蛮王死了,他的骑兵我们没有办法驱使。”
耳畔的声音渐显聒噪,老供奉不耐烦地挥一挥衣袖,伴随着一阵清风,湖面上的芦苇尽被吹走。
他看着波澜渐起的湖面,开口道:“蛮王死了,他的女人和军队还在,这对清虚宗来说是一个好事,他的女人会继续和我们合作的。能够让颜泽三番两次前往漠北,这片湖底的东西,恐怕比那两个孩子的性命更值钱。”
三个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温暖的朝阳下,晨雾渐渐散去,失去了芦苇荡的阔滦海子,孤独地在天空下泛着微波。
湖底的石道极为深长,一直向前走了几个时辰,仍然没有看到尽头。
两个人的脚力并不慢,按照这个速度和方位,他们往西北方向走了近十里路,但视线往石道里看去,依旧没有看见任何出口。
叶三伸出手在石壁上按了按,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这样走下去,虽然没有敌人追击,也没有暗器埋伏,但是迟早会饿死在路上。
他顺着石壁按了一圈,摇了摇头道:“坐会儿,我想想办法。”
云清没有对这种看似浪费时间的行为提出异议,两个人一路走来,他已经很习惯听取叶三一些建议,尤其在战斗和绝境里,他会想到一些出乎意料的办法。
相比对于叶三的信心,云清也从不打算拒绝那些不太过分的要求。
两个人安静地坐在石道里,两边硕大的夜明珠散发着光芒,这些夜明珠如果放到外界的黑市上卖,能够让他们两个做几辈子的富家翁。
叶三看着那些珠子,觉得有些烦躁,他的烦躁并不是来源于未知环境,而是有些复杂的情绪。
脱离了战斗活下来的两个人,需要重新面对那些过往。
那些情绪在沉默环境里不停滋生,叶三准备说些什么。他按了按额头,不经意问道:“北固山的老行事当年犯什么事了?”
问完这个问题,石道里忽然刮起了冷风。那道冷风像是从冰雪里来,瞬间将石道的温度降至冰点。两个人还穿着春天的布衣,一时鸡皮疙瘩全从胳膊上冒出来。
叶三倒抽一口凉气,一把扯过云清就往风眼里跑。
那道长风微有节奏,在极寒的温度里不停呼唤着他。
因为风来得太快,他没有来得及回头看云清,也就忽略了云清的脸色。
北固山的老行事,云清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儿才回答道:“北固山的人,我怎么可能认识。”
这个回答没有半点瑕疵,在冷风里疾跑的叶三很快忽略了这个问题。周围的温度越降越低,两个人的头发上很快粘上薄霜,两边的水珠不停滴落,越往里跑,水珠渐渐凝成冰,反射着夜明珠的光芒。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腿都冻得发僵,他们才看见了石道尽头的石壁。
一堵光滑的石壁,堵在面前。
而石壁与石道的接缝处,不停有细雪飘落下来。
第133章 梦里梦外
相比石道里的温度,血瀚海的温度无疑更低。
哪怕是白天,这种寒冷也没有被日光驱散半分。
为了躲避严寒,血瀚海上大部分人习惯睡得很早,起得很晚。大部分时间在被子里度过,能够帮助他们从极寒里活得更久一些。
日光灰蒙蒙的,透过云层照下来,吹得窗外冰晶一阵脆响。
这样一个普通的清晨,安多躺在床上,在做一个很寻常的梦。
梦里的小女孩才五六岁的模样,卷卷长发编织成两条大辫子,在耳朵旁边不停摇晃。
她呵着白汽蹲在帐篷里,用小手扯出一个皮囊。皮囊有些大,她用两条手臂将酒圈在怀里,一走一晃地跑出去。
雪原中央的白色帐篷,像是一朵大白花。
她走近帐篷,掀开厚重的门帘,侧身钻进帐篷里,然后高高举起酒囊,问:“哥哥,你喝不喝马奶酒?”
毛毡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有绿色的眼睛,一个有黑色的眼睛。
她看着两个很年轻的哥哥,举着酒囊问:“哥哥,马奶酒,喝不喝?”
她一晃一晃走到毛毡前面,高高兴兴地将酒囊放在地上,黑眼睛的哥哥看着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亮晶晶的东西。
看起来像是冰块,又硬又凉,却没有冰块那么晶亮。
她舔一舔,是甜的。
原来这就是糖呀,她想。
血瀚海里寸草不生,又与外界隔绝,这样大的糖块,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用牙齿咬糖块,咬着咬着就开始哭。
安多一惊而起,从被子里钻出头。她坐在床上抱着腿,有些怀念糖块的味道。
后来很多年里,她一直很努力地解释,哥哥不可能杀哥哥的。
但是没有人相信她,所有人都觉得,小公主和掌教大人一起被道宗的人蒙蔽,如果小公主依旧相信仇人,掌教大人的魂灵岂能安息?
没有人相信她,时间久了,她就再也不说了。
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她也开始想,如果真的是哥哥杀了哥哥呢?
如果真的是小李哥哥杀了哥哥呢?
仓木决告诉她,血瀚海的大人们没有任性的资格,她不能总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想当然。她还要想想掌教留下的身后事,掌教大人死了,血瀚海三千多条人命全部压在她的背上。
从那时候起,她就不得不开始长大。
帐篷外的雪风扑扑簌簌的,安多掀开帐篷帘子,一直往北边走。
北边的雪原里,有一块冰晶堆刻而成的巨大平台。草原上的人们信仰长生天,死后肉身也交由天神,可秃鹫不会光顾血瀚海,这里太过寒冷,长生天牵引亡魂的使者不会降临。
虽然外界的信众将他们视为神明,可只有血瀚海里的人们才知道,这儿早已被长生天忘记抛弃。
他们用巨大冰块打造成天葬冰墓,先祖们埋下的阵法会将死者送出血瀚海,可先祖们没有能力将活人送出血瀚海,从这里被道宗封印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人就只能在这里等死。
只有死了,灵魂才能够飞到天上,肉身才能够脱离极寒。
没有人可以逃离这个宿命,从他们降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被困在寒冷囚笼里,非死不能逃脱。
……
石道里在下雪。
雪粒从堵住路口的石缝里掉下来,整个通道都变得异常寒冷,石壁表面非常光滑,空气里的水汽渐渐凝结,变成白色的霜,粘在了石壁上。
叶三伸出手,按在石壁上。透骨的凉意让他不自主抖了抖,然而触碰到石壁的那一瞬间,若有若无的声息再度从远方响起。
空气里的每一缕风,都在极度的寒冷里呼唤他。
这种呼喊并没有实质性的声音,可石壁上落下的雪花、粘上的水珠、水珠掉落的节奏、风吹过的速度,都与他的一呼一吸暗自呼应。
温柔而浩瀚的呼喊,几欲让人沉醉其间。
叶三失神片刻,直到肩膀被拍了拍,他才睁开眼睛,两个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相同疑惑。
“风从哪里来?”云清问道。
“有风,石壁后有东西。”叶三说道。
说完这句话,他继续开始摸索眼前石壁。石壁上没有半点花纹,只是与头顶甬道相交的地方,有一些细小的缝隙。
他的手指轻轻探到缝隙上,感受到呜咽的风舔过他的手指。这片通道修筑得相当精妙,仅仅是一路走来无数夜明珠,都足够说明这条路所花费的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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