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是神女也才来了五十多年,”棉姐哆哆嗦嗦道,“三日伤这说法一直都有,从几百年前就传下来了!”
时敬之又摆出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是啊,来这里的妖人不止一个。所以帝屋神君才派我们前来……”
尹辞任由那狐狸装神神叨叨的大尾巴狼,兀自四处搜索。
开玩笑,灵药还不见影呢。
就算三日伤是假的,听神女那说法,治疗百病的灵药确实存在。既然有灵药,说不定能转出奇毒。找死路上,尹辞从来都积极至极,热情洋溢。
可惜神女狡猾,尹魔头寻了半天没寻到,他思忖片刻,罪恶的黑手伸向了白爷。趁众人忽悠棉姐,尹辞一把扼住大鹅脖子,将其提了起来。
既然有方便的工具,为何不用?
白爷一声恨叫卡在脖子里,目光愤怒,有如实质。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也没办法。”尹辞露出阴冷的笑容,竭力恐吓手里的鹅。“灵药对我至关重要,你若不配合,我早晚把你烧成下酒菜。”
三百年的气势不是假的,白爷虽然宁死不折,弯还是可以弯的。也不知道一只鹅怎么做的表情,尹辞在它脸上瞧出一点“鹅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味儿。
被松开后,白爷老大不情愿地踱到神女床前,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恨恨地看着尹辞。
这鹅妖天生趋吉避凶,虽说不能指出具体位置,一个方向也够用了。
神女床幔上饰有大量翡翠,尹辞凝神细看,才看出蹊跷——她竟把翠绿液体包裹在透玉之中,做成假翡翠,大剌剌地藏在众人眼皮底下。
尹辞取下假翡翠,犹豫片刻,又多拿了几块。
他那师父不愿永留此地,拿这灵药研究一番,说不定也能取得一线生机。
……虽说是因为金火惦念此人,孤身已久,尹辞还是不太适应这般时时挂念另一个人的状态。
罢了,得能偿失,转瞬而已。
这一趟可是说是顺利至极,收获颇丰。时敬之却一直没能放松下来,一张脸忧心忡忡。
“阿辞啊,太顺利了。”时敬之接过灵药,口中喃喃道。“实在太顺利了,接下来肯定没好事。”
尹辞:“……”怎么还焦虑上了,早知道出去再给他。
可惜时敬之的预感是对的。
棉姐先一步走出神女卧房,一切还正常。可在时敬之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变故突生。
一道妖风自众人脚下爆发,屋内字画瞬间东倒西歪,继而被扯得粉碎。风阵迅速扩大,风压让人几乎无法呼吸。无数风刃倾泻而下,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枯山派四人被死死按在原地,如同深陷泥沼,一步也动弹不得。
这法阵起得毫无征兆,连尹辞也未能探得。它似乎与村外大阵相连,古老至极,又强大莫测。
是了,尹辞心道。他们揣走了灵药和那烦恼丝似的妖物,又是外来者,怎么看都来者不善。
这是杀人灭口。
看破村子真相的人,绝不能活着走出这个房间。神女屋外那大阵小阵,不过是迷惑敌人的诱饵罢了。尹辞对这一手早有戒备,进屋之前,他还特地探查四周,却没能发现这个过于庞大的阵法。
这只能证明一点,阵法设置者比他强大,比他见多识广。
……或许比他活得还要长久。
不过尹辞到底存了戒备,他把满脸“我就知道”的狐狸扯过,压在身下。随即捏碎一颗盛满‘疑似灵药’的假翡翠,饮下一半,剩余的淋在身后。
最后他将时敬之脑袋一按:“师尊,用阳火!”
在场数人,只有时敬之的内力够挣脱精气压迫。然而周遭风刃太强,时敬之一旦挣脱,门户必然大开,轻则身受重伤,重则当场毙命。
便宜师父太年轻,求生欲又旺盛。瞬息之间,免不了做错判断。
自己得看好他。
时敬之反应向来很快。他腾起阳火,以精气抵抗风刃精气。只是他本想携尹辞一起逃离,结果被尹辞压了个正着,人也下意识挣扎起来。
时敬之内力充沛,力道颇大。四周风刃密集,尹辞不好按他穴位,只好一口咬上时敬之的耳廓:“老实点,我刚饮了灵药,不用也是浪费。”
他这一咬用了几分力,时敬之吸了口气:“你——”
“我没事,玉中确实是灵药。”
尹辞早已习惯骨肉分离的痛苦,他双手撑地,面色无虞。时敬之被他护在下方,看不见他皮开肉绽的脊背。
“师尊以火驱风就好,我给你护法。”
血浸透了尹辞的白衣,顺着他的肩颈滴下,又被风刃劈散,溅上时敬之的脸。时敬之死死盯着尹辞,半晌,他抬起手,抹去了自己脸上的血迹。
人血是这么烫的么?
金火无声地涨高几分。
七八步外。
闫清和苏肆走在后面,还没离开神龛。闫清做了一件顶傻的事——刚被法阵定住,风刃还未扩散。他迅速撕下神龛布帘,将满架子血瓶一卷,鼓鼓囊囊拢在怀里。
苏肆大声骂了句脏话。
他比闫清鸡贼得多,见势头不妙,他径直把神女的“翡翠”床幔扯来,被子似的盖在两人头上。
苏肆一锅端了神女的灵药库存,这边的灵药可谓相当充足。只是两个年轻人功夫不到位,被风刃砍了个实实在在,两人一边沐浴着灵药雨,一边被劈得嗷嗷惨叫。
好在两人到底有些武功底子,也算不得弱。若留下来的是棉姐那样的平民,这会儿连骨头都得被剁碎。
作为唯一一个没吃苦头的人,时敬之憋足了劲儿,阳火染金了半边天。用纯粹的力量与那风刃硬碰硬。
一时乌云压顶,土石崩裂。金火卷风,万事万物如坠火狱。
时敬之说不出自己的心情。
徒弟舍身护师,这确实是“尘缘羁绊”的表现之一。按理来说,他该感到满意或感动,可他一点都不开心。
都说尘缘羁绊让人熨帖安心,他第一口却尝了满嘴苦涩。
就算尹辞表现得再若无其事,时敬之也听到了风刃入肉的轻响,嗅到了冲入鼻腔的血腥。有那么一瞬,他甚至生出了一丝迷茫。
世间广阔,他只求一隅。弱水三千,他也只取一瓢。
芸芸众生皆如此,他走的是凡俗之道,所思所求都再寻常不过。过去二十余年,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自己只讨一线生机,就算得不到,也要在最后稍尝人间百态。
到底是哪里错了?
他要的还不够少吗?
这明明是他的所欲所求,为什么到了手,他却没有半分满足?
时敬之脑髓隐隐作痛,似乎有什么想要挣扎而出。他呻吟一声,蜷起身躯,将全部意识集中在对抗风刃上。
这不是想东想西的时候,时敬之咬紧牙关。
两柱香的时间过去,风刃终于散尽。神女的房子没了顶,周遭一片狼藉,围观村民跑了个无影无踪。
这两炷香就像两辈子那么长,别说闫清,苏肆都没吃过这种苦头。两个年轻人抱成血淋淋的一团,晕得颇为狼狈。尹辞长长舒了口气,放开了时敬之。
“这一手够狠,要不是闫清反应够快,护住血瓶,一村人都得粉身碎骨。”尹辞拨拉着两个晕死的小年轻。
“阿辞。”
“苏肆也有点本事,把灵药帐幔及时勾了过来,不然枯山派又要只剩咱俩了……现在灵药只剩师尊手里的那几块,师尊千万拿好。”
“阿辞!”
“嗯?”
“虽然你模样变了,也瞒我良多,我还是有句话要说。”
时敬之语气分外认真,比鬼墓那时还要郑重。
“……听好,为师定不会负你。”
第42章 未至之地
师徒俩把闫清苏肆弄醒,才从废墟中走出。四人刚出现,便被村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人为了验明双生根真假,翻出自己的血瓶,拿酒去试。结果酒刚入血瓶,那人便咕咚一声栽倒,散发出浓烈的酒气。
活例在先,加上棉姐和引灯做证人,时敬之苦口婆心了大半宿,才哄得村民安了心。
喧闹平息,朝阳已至。
时狐狸急着脱身,来了一招祸水东引。他将闫清一推,又把村民注意力拖到“闫清救下全部血瓶”上来。可怜闫清谨小慎微多年,从没见过这种阵仗,被村民们当场谢成一根面红耳赤的棒槌,脸皮都快和眼睛一个颜色了。
源仙村人不知阎不渡恶名,又被时敬之哄得稀里糊涂,攻势格外猛烈。闫清抵挡不住,只得拉了苏肆做盾牌。苏肆又是根混惯市井的老油条,顿时进入角色,开始咋咋呼呼地忽悠人。
趁村民们被两个下仆吸引注意力,时敬之薅上徒弟,脚底抹油溜了。
两人直奔禁地妖树。
他们没有在神女卧房寻到阎不渡的信息。根据记录,阎不渡“因蓄意破坏妖树,为村人所恶”,而妖树尚在,这便是仅剩的线索了。
没人围观,时敬之顿时散了仙人架子。他卷起长袖,在树上乱爬。尹辞看不下去,脚尖点地,也跃到妖树之上,把他猴子似的师父拎到高处。
时敬之毫不掩饰目光里的羡慕:“阿辞好轻功,教我。”
尹辞不想这人轻易死了,本就存了几分教导心思。然而两人挂了师徒名号,时敬之愿不愿意还两说。结果他没还开口,时敬之倒自己提了出来。
尹辞好笑道:“师尊,你是不是该反过来叫我师尊?”
时敬之眉毛一抬,理直气壮:“人家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就算授业不行,为师还可以传道解惑嘛。再说了,还有个词叫‘不耻下问’……”
尹辞有点想把狐狸从树上蹬下去,他忍住了。
“传道解惑?”他没掩饰声音里的调笑。
时敬之看着他,那份不甚正经的模样渐渐消失了:“是,传道解惑。”
尹辞也收了笑容。
看见时敬之的表情,他又想到那句“不会负你”。
鬼墓之下,时敬之也曾说过“不会负你”。当时尹辞只觉得这人一片真诚无依无据,甚是可疑,话也像时敬之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而先前风阵初散,时敬之话语里的情意淡薄了些,听着反而更接近一个承诺。
妖树甚宽,两人站得沉稳。禁地焦味混上树叶的清新味道,依稀有些神坛燃香的气息。
尹辞再开口时,已经全然没了说笑意味,他当真好奇了起来:“师尊觉得我有什么惑,须得外人来解?”
“为师擅长看人。凡人七情六欲,七分写在脸上,三分化在动作。我收闫清,看的是他清心寡欲。我留着苏肆……他虽在善恶间摇摆不定,却执于情义。”
时敬之上前几步,当真露出了几分师长的气质。
“阿辞,我仍信你为人正直,可你怎么就什么都不想要呢?”
尹辞心里略微一绷,这回不是因为时敬之那“天地不仁”的气势,而是因为对方语调诚恳,短短一句戳入心底,竟戳出几分痛意。
百年沧海桑田,爱恨情仇一团乱麻、无疾而终。除了“想死”,他找不出其他愿望。
“兴许是太无聊了。我倒羡慕师尊,一口一个自己没得救,乐子也没少找。”
这话给尹辞说得阴阳怪气,时敬之却笑了起来。他再次拿出山大王的架势,一把抱住高处树枝,冲尹辞勾勾手指:“阿辞,上来。”
尹辞:“……”他头一次发现,便宜师父在噎得他无话可说一事上,根本天赋异禀。
此人不止天资超然,莫名程度也是百年难遇。树枝上又窄又挤,自己上去,两人只能化身吊在树枝上的猴子。时敬之那毛病,终于要影响心智了吗?
“上来。”时敬之又勾勾手。
“不。”
“这是师命。”
尹辞深吸一口气,还是上了树枝。他不像时敬之那般树懒抱树,而是轻盈地立于枝头,如同飞鸟。
树枝不粗,一口气架了两个成年男子,弯得颇为凶险。
“行了,下个师命呢?”尹辞戳了戳扒拉在树枝上的时敬之。
时敬之弯起眼:“阿辞若离了源仙村,不会再来了吧?就算再来,也不会来这个位置。”
“是又如何?”
“若不是我将你喊上来,‘这里’会是你终生未至之地。哪怕你能活一百年,也是如此。”
时敬之小心地调整姿势,晃晃悠悠坐上树枝。
“不是很有趣吗?这等细小角落,哪怕近在咫尺,大部分人也只是习以为常。只是此处风景再寻常,也称得上世间独一无二。”
朝阳初升,四处一片阳火似的金光。时敬之遥望旭日,愉快之情溢于言表。
不知为何,尹辞那口戾气突然散了。他盯着自得其乐的时敬之,内心又生出些酸涩的向往来。
有些人就是有这般才能,哪怕沉于万丈深渊,也能在深渊之底挖出些不切实际的希望。尹辞几乎要恨起这份天真,又想将它捧起,让它不至于太早摔进泥里。
仿佛如此一来,他自己也能借那丝光亮,不会苟活得太过艰难。
尹辞默默伫立一阵,在时敬之身边坐下。
时敬之语调越发轻快:“都说阎不渡失踪前得了视肉,他又刚好来过这里。这里既有治百病的灵药,还有神仙之说,怎么可能和视肉没关联?”
尹辞只是看着他:“嗯。”
“而且自从我来了这里,一口血都没有吐过,脉象又与此处住民相似。我这怪病,和此处神仙定然脱不了干系。古旧法阵、肉像用处、真仙踪迹。这么多谜题要解,你若继续跟着我,保准不会无聊……说不定行走久了,你能发现自己想要的。”
“嗯。”
其实他想要时敬之的金火,只是以金火长久灼身,时敬之必须配合才行,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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