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缨腾出一只手,做了一个休战的姿势,那头埋得挺深,出口的声音也极低,“没……什么,就是,犯病了。”
一寒:“哦。”
知道自己有病就好。
一寒拧着眉对关切的众人道,“他没事儿,老毛病了,死不了人的,咱们出发吧。”
“这位小兄弟怎么办呢?”
“小兄弟身上的米粮我们轮着加在背上罢。”
“蝙蝠沟很窄呐,俺第一次走这条儿道的时候险些没能活命出去。两位小兄弟看着面生啊,也是大户人家抓来充军的小公子?”
一寒和华缨默然不语。
那人又继续道,“这一路上死的都是新兵蛋子啊,可怜见的,俺这打眼一望,除了你们两都是面熟的老军匠,这小兄弟若是有病,走这蝙蝠沟可是真的千难万险哩……”
白逸约掩面咳了一声,那人缩了缩脖子。
他道,“还撑得住吗?”
华缨欲抬头的姿势一顿,而后用一种分不清情绪的声音道了一句,“无碍。”
白逸约颇有些不放心,正待多看几眼,厉策从他身后走了过来,道,“日头已然最大,窄道已洒了些许碎光,蝙蝠群此时精力最弱,事不宜迟,咱们必得立即动身。”
说完,那黑甲兵侍审视一般地看向华缨和一寒,脸上分明写满了“不友好”。
一寒从心底哼出一声冷笑,但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华缨一把按住。
华缨直起身,抬眸淡淡道,“出发吧。”
黑甲兵侍冷嗤一声,拉着白逸约的手一边走一边道,“早与你说了这批新兵多有偷奸耍滑之人,你还不信,你看刚才那个装病之人……”
一寒最恨这般在背后上眼药之人,再加上本就仇怨加身,恨不能冲上去对峙一番。
但时机不可。
一寒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咽下这口气,狠狠瞪了华缨一眼后,扛了好几袋米粮便往前走。
华缨笑了笑,连忙跟上。
一行人踏上了万千兵将的亡魂之地。
蝙蝠沟,天葬崖,踏错一步,便永与山石为伴,长眠曲水之间。
老兵将们娴熟地扶岩前行。
前方是虎视眈眈的蝙蝠老巢,后方是紧追不舍,但又不敢靠近的蝗螽群。
不知何时,白逸约走到了华缨身边。
“壮士可还撑得住?”
一寒偏头忍笑。
华缨撩了撩眼皮,敷衍道,“还行。”
白逸约不愧是面硬心软之人,一副“兄弟你别死撑”的神情,再次关切道,“若不行了,及早禀告,我来助你。”
华缨,“哦。”
一寒忍不住指着下面沟壑千丈的阴森之谷,道,“他若不行了,便是直接滚下去,还如何相助呢?”
白逸约清俊的脸僵了僵,诚恳道,“壮士,我瞧着你面色有异,长负往前,恐会不行,分予我两袋罢。”
他说着,便要往华缨的背上扒拉米粮。
厉策不知何时也从前方的拐点行了过来,正用一种看“废物”的神情看向华缨。
华缨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我行。”
白逸约拧眉。
华缨索性将一寒背上的米粮单手甩到了自己背上,抬眸道,“这样,信了吗?”
白逸约睁大了眼,“那你刚才……”
一寒“哦”了一声,“是这样的,他是间歇性发病,发病的时候西子捧心,不发病的是神功盖世。”
厉策讥诮道,“装怪。”
说完,便一把拉了白逸约走到前头。
“那两个小白脸,你理会他们作甚?马上就要到蝙蝠的老巢了,你还分心关注这些无用的货色……前头死的那几十个中,有几个是心甘情愿跟着你走的,还不是走到一半儿装死跑回皇城……”
“你别瞎说,你又怎知他们是装的。好了好了……我不与你争辩。就说这两人,我感觉他们两与一般的公子哥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了,还不是吊车尾,拖拖拉拉一步三晃。”
“你不觉得他们很眼熟吗?”
“眼熟?”
“对,哎,你的月牙钩亮了,前面危险,趴下!”
“趴下!”
“蝙蝠群来了!”
一寒眼中黑沉一片,几步之外乃是一幅人间炼狱。
灿阳之下,一片浓黑从高岩匍匐俯冲,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无数片。浓黑之中,蝙蝠猩红珠眼闪着嗜血异光,成人一掌宽的翅膀猛烈煽动,一阵接一阵的风浪袭来,紧扒岩地的众兵士闭上了眼睛。蝙蝠群怪叫着,凶狠地朝着眼前的猎物呲牙而去。
白逸约站在风口之上,犹如一把出鞘的寒剑,笔直,果毅。
“放——”
兵士们训练有素地放弃了第一袋米粮。
掺杂霉点的雪白米粮铺满了整个岩道,攻击兵士的蝙蝠发出桀桀声响,它们盯着地上的食物看了一眼,仿佛不感兴趣一般,又凶狠地朝着众兵士袭去。
“天杀的,霉米!将军!皇帝给俺的是霉米!”
“啊……”
一寒拨开蝙蝠群往前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之前提议要照顾“新兵”的那人,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人被蝙蝠拖着,朝深渊中疾坠而下。
前方,白逸约的脸色惨白一片。
他身边的厉策神色冷峻,双手执掌链刃,在一阵阵破风声中制造了一片尸山血海。
那蝙蝠群的尸体已然有了半人高。
却依旧有不畏生死的东西前仆后继,上赶着当垫脚石。
厉策狠狠将尸群踹到崖底,对众人吼道,“清理尸体,所有!将所有尸体扔下去,快!”
他说着,一脚将扒着岩石,一双手指甲盖都抠掉了,整张脸鲜血淋漓,奄奄一息的老兵将踹往深不见底、雾霭漫出的深渊魔域内。
一大片浓黑朝着尸体冲去,仿佛得了胜利的奖章。
白逸约目眦欲裂,“不——”
厉策一把攥住他的肩,“没时间了!现在来的只是蝙蝠探子,将尸体扔下去才能拖延时间!你看上面!你看啊!再耽误下去,我们必定全军覆没!”
白逸约挣扎着想要阻止他,却被身后的一双手拉住了。
“白逸河……”
白逸河紧紧跟在厉策身后,眼里竟是惊恐,“哥哥,妖精说得对,爹说过‘衡量’,也说过‘得失’,我们得活下去啊,哥哥,爹还在月牙塔等我们,哥哥,你不要哭……”
厉策眼中闪过一片狠戾,对白逸河道,“拦住他!”
说完,厉策身如鬼魅,不过片刻便将长长的岩道清理“干净”。
蜿蜒的岩道内,余下不足二百人。
一行人闷声往前。
一寒在山腰尽头回身望去。
漫天的蝙蝠群夹杂着千万蝗螽,在血道上争食,搏斗。
乌泱泱一片。
令人骇目。
前往月牙塔的下山之路尤为沉默。
在距离月牙塔总营帐的最后一里地时,白逸约躲开了众兵士的视线,独自前往了密林。
一寒给华缨使了个眼色,两人跟了上去。
杨槐树挡住了烈日当空,给树下的人盛出一片阴凉。
厉策默不作声地跟在白逸约身后。
直到年轻将军狠狠挥拳,将右手砸了个鲜血淋漓,他这才抢了上前,厉声呵道,“你做什么!”
白逸约偏垂着头,浓眉拧得死紧,下唇几乎被咬出血来。
他克制着即将出口的呜咽,却挡不住因悲痛逐渐破土而出的怨怼。
少年将军靠着树干缓缓下跌,一屁股坐在槐树下,小臂横在他的眼前,他从喉间哽出几个颤音,“为什么……”
厉策冷硬答道,“好一句‘为什么’,你是在质问我将你的兵士喂了蝙蝠?人固有一死,既死了,便要为生者开道,在那般情况下,我若不将他们喂了蝙蝠,或许会连累你更多的兵士无法存活。”
“你不愿做那个坏人,我帮你做了,你现在问我为什么?我如何答你,白逸约!”
白逸约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看他。
厉策的呼吸窒了一秒,忽而缓了下声音道,“你不适合做将军。”
白逸约厉声道,“你便合适?!”
厉策盯着白逸约道,“是。”
白逸约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般,明明是带着哭腔,却撑着一张笑脸,整个人显得可怜又可笑,他道,“我不明白为什么皇帝要拿霉米对待戍边将士!不懂他既给不出好米为何不告知,要让我的将士在毫无心里准备之下被背叛!不懂你为什么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权衡利弊!是,我不配做将军,我做不好将军,那你说,我适合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啊,你说啊!”
厉策对白逸约说道,“逸约,这个世道已经乱了,和我归隐山林罢。”
第七十一章
白逸约自是不从。
还是少年形态的他匆匆收敛了失态,沉默地带领着剩下的残破兵士去到了月牙塔。
老将军是个万分严厉之人,闻说了霉米一事,不仅未和白逸河同仇敌忾,更是铁青着脸训斥白逸约——
“出发前应当如何?”
白逸约垂眸答道,“须细查妥当,方可上路。”
“你查了吗?”
白逸约不语。
白逸河瞪着眼道,“哥哥查了,在出发前一日晚上查了个遍!第二日狗皇帝说边境告急,让我们速速出发。我们是被赶出城门的!一路上漫山遍野的蝗螽群,谁敢开粮验查?此事明明是那皇帝老儿的错,爹你为何要训斥哥哥!哥哥有什么错?难道谨遵圣命也有错?”
厉策一把将白逸河拎小鸡似地扔到了身后。
白逸约抬眸,问道,“父亲,若是你,你当如何?”
老将军眼里沙雾一片,平视众人时一双眼显得浑浊不堪,可当他的视线只集中到一人身上时,便会激锐非常。
“若有存疑,必得先下手为强,将者,绝不打无准备之战。”
白逸约神色一动。
“若霉米并非皇帝掺杂,而是底下臣官所为呢?皇帝不是目光短浅之人,他一直知晓山北失守,山南无法幸存之理。况且,山南如今蝗螽为祸,皇帝他……”
老将军失望地看了他一眼,道,“心软之辈,何成大事!”老将军转身对厉策道,“拔营,回山南。”
白逸河探出头,“爹爹,我们是要回圣地了吗?”
老将军抚了抚他的头,“去换套干净衣衫,至于月牙塔,不必守了。”
白逸约木愣愣地呆立在原地。
战火终于烧回了山南。
圣地之人仿佛知晓了月牙塔的兵将回城抢粮,自发在城墙之上备好了弓箭手。
漫天箭雨。
老将军看着领兵往前厮杀的厉策,摸了摸身下劲瘦的爱马,对白逸约道,“看到没有?城中粮食也告急了,是以平日里贪生怕死的乌合之众也开始奋起反抗,大难临头,谁不想活下去。事已至此,你还觉得皇帝对霉米一事全无所知?你还觉得为父是强盗行径?”
白逸河推了推哥哥的盔甲。
白逸约闭了闭眼。
老将军道,“让他在此地反省,阿河,随我入阵!”
这一战,胜利者不言而喻。
厉策一马当先,用血河满城的代价换来了城民惊惶的服从。
此战后,厉策向老将军进献捕杀蝗螽之法。
老将军大喜。命人在漫漫长夜中燃起篝火,等待蝗螽自投罗网。又在白日里令全城出动,尽数掘出蝗螽的幼卵,以火燃之。
不足一月,持续了半年之久的蝗螽祸乱落下帷幕。
城民大喜,纷纷奉老将军为主,加冕为皇。
老将军登基那一日,遮天蔽日的蝙蝠群从古禹山袭来。
古禹国。
举国皆灭。
城破那一日,白逸约将手中的长剑指向了厉策。
白逸约的神情尽是厌倦,厌倦中带了一丝淡漠,他道,“玩儿够了吗?”
厉策从嗓子里闷笑出声。
不消片刻,笑音收敛,他以手作结,碎开了外甲,露出内里的朱红薄纱。
古禹国的结界自发破开。
地上没有被吃到一半儿的尸体,城墙上没有斑驳的血迹,更没有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尸首分离的老将军。国灭那一刻,骇人至极的景象尽数消失。
露出了原本的样貌——
荒滩戈壁,杂草丛生。
已然是荒废了许多年的野地。
白逸约也恢复了弋妳的相貌,定定看着眼前的妖精,“你何时屠了城?”
羲裔吹起耳边的一缕银丝,自豪道,“东方小仙君接手以东辖区那一日。”
弋妳凝了凝神,“你们……早便勾结在一起了?”
羲裔哈哈笑了一声,“存世者,谁会无欲无求,我给了他想要的,他给我想要的,交易乃是,何谈勾结,真是难听。”
羲裔说着,眼神一暗,“你当世上所有人皆如你一般,心如铁石,不识好歹?”
弋妳道,“心,你也配?”
羲裔眼底浮现出一抹薄怒,不过却极快地压了下来,道,“当年在沧岚城,我助你登基时你可不是现在这副嘴脸,真是时过境迁,人心叵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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