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寒掀起眼帘,沉默看他。
蓦然间,华缨觉得手中的茶盏重逾千斤。那两道紧盯着他的视线里含了数种复杂的情绪。他好像失智了一般,哪怕其中一种都难以辨别。
若说是瞪视,那眼中含了水光。
又不像重逢之喜,因着那染了墨一般的瞳仁泛着凉意。
这么些年过去,华缨早练就了一身皮厚心黑的本事,此番正欲表现,道,“阿寒,我这些年……”
那苍白的唇吐出两个字,“闭嘴。”
华缨极其乖觉地没有反驳,俯首做了个请的姿势。
一寒用一种想要抹脖子的语气道,“出息了,师兄。”
华缨丝毫不怀疑,一寒想要抹脖子的人选是他,瞧瞧这语气之中隐含的杀意,瞧瞧这咬牙切齿的架势。
华缨硬着头皮道,“好说好说……”
一寒接过华缨的赔罪茶,喝了个干净,这才继续兴师问罪,“真是青出于蓝。我曾以为,天底下再没有比我更无耻的了,没想到……一度为仙界瞻仰的清冷神君,竟还能行这趁人之危之事?”
华缨镇定地将空盏接过,用灵力送到白玉桌,这才道,“不知阿寒所说趁人之危,具体是?”
一寒眉头狠狠跳了跳,拔高了声音道,“你还要我细说?”
华缨毫不怀疑一寒口中的“还要”二字,中间应当消音了“有脸”,否则,阿寒的神情不会这么像是要吃人般。
念及这些年揩油足斤足两,上下已分,华缨轻咳了一声,道,“我有错。我不该将咱们的辈分打乱,你一日是我师弟,终生都应当是我师弟,我怎能脑子一热为占便宜便认了你为徒儿,导致咱们现在的关系不上不下,不尴不尬。”
一寒回之一个“你也知晓”的神情。
华缨继续忏悔,“为以补救,将辈分扳回来,我有一计——咱们早早行了同房之礼,如此,便不会有师兄弟、师徒的争议了,择日不如撞日,佳时一去不复返,不如我们……”
一寒认真道,“不如我们打一架罢。”
华缨为难地看向一寒,“我觉得不妥。”
一寒难得心平气和,“为何?”
华缨语带暗示,“你身下的床,不够结实,那一夜……”
一寒怒道,“闭嘴!”
华缨将出口的话戛然而止。
一寒脸上忽然爆起一阵薄红,心道,明明他以前比之华缨还要浪许多,怎的这么些年过去就风水轮流转了呢?他怎会是被调戏的那一方?
他还欲说出什么一较高下之言,却在看到白衣神君的衣衫暗纹后,猛地将已经打好的腹稿咽了回去。
华缨见他久久不言,关切地靠近了些,温声道,“阿寒?”
一寒双手护在脑后,颇有些郁闷地靠着床头。
华缨忍不住又叫道,“阿寒?”
一寒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你叫魂呐?”
华缨松了一口气,“确认一下。”
“嗯?”
“确认一下你还在。”
一寒张了张嘴,忽而想起了华缨与镜中人对视的那十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他咬了咬唇,对着华缨伸出双臂。
华缨当即一喜,笑唇翻飞,将一寒抱了个满怀。
黑衣少年在白衣神君的怀里悄声说,“我一直都在,你不要害怕。”
华缨阖着眸子,下巴搁在一寒的头顶,轻轻摩挲着。
许久后,他道,“好。”
清风几许,从窗柩之中探入,携带了一室的温香。两人的发丝不经意间纠缠在一处,好似在描摹两人的生命轨迹,不断穿|插、纠葛,最后打上死结,难以拆分。
华缨褪去鞋袜,主动爬床。
爬到一半儿,一寒掀开薄薄的眼皮,冷静道,“有东西硌着我了。”
华缨将一寒往里推的动作一顿,也颇为镇定道,“它太开心了,难以自持,是以行注目礼罢。”
一寒无语看向华缨,“你若是管不好,我可以帮你。”
华缨不由自主地喉结滚了滚,暗了眸子道,“你想怎么帮?”
一寒面无表情,道,“切了罢。”
华缨:“……”
好狠一仙君。
内寝旖旎顿消,华缨无奈地摇头一笑。
一寒整了整衣襟,翻身下床,边套靴子,边对床上的神君道,“我要去找仙尊,你歇歇罢。”
华缨不乐意极了,“不行。”
一寒回身,皱眉看他。
华缨将手搭在一寒肩上,笑道,“我要与你一起。”
一寒满脸“你还没断奶吗”的神情。
华缨无奈地摊了摊手,面上一片怅然若失,“阿寒,你当知晓,如今的我脆弱至极。一时半刻见不到心爱之人,便心急火燎,烈火焚身,几欲身死。你不让我跟,就是想谋财害命。”
“我害你他娘的……”
华缨纠正道,“我没有娘。”
“你姥姥的……”
华缨继续指正,“我也没有姥姥。”
“你祖宗!”
“你吗?”
一寒悲哀地发现,华缨的脸皮已然铜墙铁壁,百毒不侵。
而如今的他,骂战骂不过,至于打架,更是打不过这个臭不要脸的。
他瞪大了眼睛,气得两个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华缨“咦”了一声,控制不住好奇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戳了戳,惊异叹道,“阿寒,你的脸好软,我……”
一寒深吸了一口气,“不,你不想。”
华缨失望地望着他。
一寒一副苍天救命的神情,自暴自弃道,“你爱咋咋的,好吗?你亲,你啃,你就是咬下一块肉我都不会眨一下眼睛,这样行了吧?”
华缨瞬间亮了眼睛。
一寒抚着额头,“求求你,正常一点……”
第六十八章
许久后。
一脸餍足的白衣神君终于恢复了正常。
华缨理了理颇有些皱乱的衣衫,对盖着被子装死的一寒道,“师弟,你穿黑还是着白?”
闷闷的声音从被中传来,“白。”
“哦。”
华缨答了一句,又道,“你穿黑衣好看。”
一寒猛地掀开被子,不忿道,“白!”
华缨只好递去一套白衫,暗纹小笼花。
一寒皱了皱眉,还是没说什么,匆匆套上便要往外走。
华缨拦腰抱住,道:“不用去仙人殿了,弋妳不在仙界。”
一寒偏头看他。
华缨道,“他应当早便到了古禹国。”
一寒不解。
华缨道,“妖君羲裔在古禹国露面了。”
一寒皱眉。
华缨沉声道,“古禹国,便是三百年前的月牙塔。只不过,如今的情形与当年大为不同……”
古禹山,古禹国的一座奇山。山南是日月得宜,土地肥沃庄稼丰收;山北乃大漠黄沙,风侵岩壁,毗邻妖魔域,鱼龙混杂。虽是同属一国,但山南名曰“圣地”,日夜载歌载舞,皇帝高卧温柔乡;而山北又名“月牙塔”,粮草紧缺,戍边战士常有失踪。
究其粮草紧缺的原因,便要说到古禹山之险。
此山高三千丈,绵延数十万里,只百刃山腰中有一条狭窄岩道。山北的所有粮草,皆为山南所出。而粮草运送一事,又极其艰难——
岩道极细窄,多有蝙蝠沟。一入此道,生死难料。
兵士们为保性命,常丢粮掩护,是以,古禹国皇帝曾言,“山南十车出,山北半车入。实乃浪费粮草,行不敬灶王爷之举。”
戍边的老将军回信,“山北守边关,护山南无恙。若国主吝惜粮草,不若老将弃了这边关,让山南山北同沐水深火热?”
坐拥温柔乡的老皇帝只好苦着脸又为山北送了一批粮。
一寒拧眉道,“羲裔在山南还是山北?”
华缨摇头,“不知。且古禹国今年蝗螽灾祸一片,山南粮草犹且不足,至于山北……已然断粮数日。”
一寒疑道,“蝗螽倾巢而出……是羲裔所为?依着他的性子,不屠城便是仁慈,怎会只掀起这般一股小风浪?仙尊灵力超群,真身下界,对付这般情状,岂非小菜一碟。羲裔傻了吗?”
华缨神色凝重道,“非也,恰恰是他机关算尽。这么些年来,妖界势力日趋微薄,如老鼠一般躲躲藏藏。这般实力,如何与当今日如中天的仙界抗衡?羲裔正是思量及此,从体内抽出所有妖力笼罩在古禹国,将此国与外界割开。”
一寒讶然,“割裂开来?那——”
华缨点头,“所有进入古禹国辖地之仙、妖,皆如凡众一般,□□凡身,断无动辄移山倒海之能。”
一寒讥讽不已,“曾经信奉以实力为尊,恃强凌弱是强者资本的妖君殿下,也有提倡公平对决的一日,当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看得见。”
华缨揉了揉他的头,笑道,“走罢,咱们也该下界了。”
一寒一把拍开他的手,皮笑肉不笑道,“你爪子不想要了?”
华缨接下话头,“不要了,不如剁碎了给你炖来吃?或者……你想要红烧的还是清炒?”
一寒木着脸答道,“黄焖,谢谢。”
华缨叹息道,“真是狠心。”
“……”
一寒冷静道,“不是你让我选的吗?”
华缨悠悠地甩了甩长袖,无辜道,“我让你选你就选吗?为什么不阻止你师兄的自残说法?”
一寒颤声道,“你怎么也学会了无理取闹……”
华缨拽上一寒的胳膊,偏头忍笑道,“你这一字‘也’便非常令人深思了。”
一寒被噎地无话可说。
两人斗着嘴,匆匆下界。
御风术使到了极致,不消一炷香时间,两人便到了古禹国的山南圣地。
双脚着地之后,一寒觑了一眼两手,尝试从右腕中引出灵力。纯白的灵力如烟云一般从腕间飘出,却在距离腕间三寸之时分崩离析,化为无物。
一寒皱了皱眉,颇有些不习惯。
华缨挑了挑眉,宽慰道,“打架的功夫还在罢?”
一寒抬了抬下巴,“拳脚功夫,我若只能称上第二,便无人敢拿第一了。”
华缨爱极了一寒这嚣张的模样,恨不能让他更嚣张,于是道,“第二定然也是被你甩出八百条街的。”
一寒矜傲地理了理衣襟,趾高气扬地往前走。
走到一半儿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狐疑地回头,“你在捧杀我?”
华缨大呼冤枉,“我只是在讨你欢心啊。”
一寒努力压下牵起的嘴角,转过头继续轻快往前,声音中却透出愉悦,“油嘴滑舌。”
走过一片光秃秃的山林,抵达皇城郊外,入眼便是荒芜的景象。
灰褐、沉闷、压抑。
良田内所有的盎然绿意被一只只褐色蝗螽占据,那些繁衍力极强的东西趾高气扬地站在枯枝断木之上,争相抢食着最后一枝的残叶。
生灵万千,却单调如一。
古禹国,变成了蝗螽的天下。
华缨和一寒的神色从一开始的调笑,变为了眉头紧锁。
他们匆匆赶赴城门口,却见大门紧闭。
一寒望了望那极高的城墙,犹疑道,“爬过去?”
华缨诚恳地提醒道,“我等如今是□□凡胎。”
一寒被那日头晒得颇有些不耐,心头火气,看着遍地的蝗螽,更是烦躁不已。他狠狠抬起脚,对着脚下的几只丑东西便是一顿践踏。
华缨幽幽道,“你的白靴,脏了。”
一寒僵在原地。
华缨叹了一口气,“何必与这等催生出来的妖物计较,羲裔若是见了你这般模样,怕是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一寒抹了一把额间的汗,睨了华缨一眼,“瞧瞧你这老神在的模样,心里是有了主意?”
华缨刷得展开折扇,心甘情愿地当了一回打扇小厮。他一边为一寒打扇,一边朝皇城内努了努嘴,“里面奏乐声起,想是快出来了。”
此扇不愧是随了神君几百年的灵物,在这等日头扇出来的风也是清凉爽利,一寒满足地喟叹一声。
华缨责备地看了他的阿寒一眼,小声道,“你不要发出这等奇怪的声音。”
“?”
华缨一脸为难地看向少年形态的一寒。
一寒兀自想了阵子,暴呵,“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不正经?”
华缨顿了顿。
燥热又将袭来,一寒一把夺过折扇,猛扇数下,愕然道,“热风?”
难不成这扇子还认主?
华缨耸了耸肩。
眼见一寒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华缨终究是无奈地接过折扇,继续为这娇贵的小仙君打扇。
清凉之意迎面而来,一寒满足地抿了抿嘴。
他瞅了一眼华缨,又瞅了瞅城门,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字正腔圆道,“你刚说……要出来了,什么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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