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缨眼中的泪猛然间决堤。
他屏住呼吸,疯了一般朝着仙格载录扑去,却在即将触碰到灵力场时,整个人跌坐在地。
那抹残魂对他挥了挥手。
消散于风。
华缨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僵立在距离仙格载录不足一丈的地方。他惶恐地看了一眼仙人殿的方向,又不甘心似地死死盯着仙格载录。
良久后,他不知是认命,还是颓丧,缓缓抱着头,将整个人身缩成一小块儿,压抑着呜咽出声。
为仙七百载,这是他第一次痛哭。
青筋暴起,脖颈发红,浑身颤栗。他将眼睛埋入黑暗中,以为可以逃避。可眼前浮现的依旧是那一抹长身玉立、眉飞色舞的鲜活人影。
他说。
“师兄,好疼。”
“师兄,哄哄我。”
“师兄,我想你。”
师兄……
华缨心中疼得发慌,一掌轰向岩地。
巨石狂震数下,泉中岩岛岌岌可危。漫天巨石滚滚而下,华缨蹒跚着朝灵力场而去。
他一手捧着神剑芥粉,一手握着仙格载录。
弋妳看着仙人殿的方向,眼睛微微泛起了红,他轻轻吸了一下鼻子,任由漫天石块砸在他身上,走到灵力场外,对华缨道,“你……”
华缨闭着眼,“陛下,你放心,我不杀他们。”
“他们于你有恩,我知晓。都是为了苍生而死,我知晓。”
“我只是……”
“发泄一下罢了。”
“我有点难受,崇尊……一寒都走了,我怎么办?”
弋妳喃喃出声,“是啊,都走了,崇尊,从御,都走了,首领椅的两个护法皆殉于世,独留我一人,我怎么办?”
掌心一阵灼热。
华缨睁开眼,只见神剑的芥粉凝为数块小剑碎片。
“阿,阿寒?”
天崩地裂间,只有风声为应,喧嚣为答。那熟悉的轻佻模样,只存在于梦里。
*
从御仙府漫山的玉茗花,一日之间,尽数凋谢。
踉跄的黑衣一步三晃地爬上了院子中最高最大的海石榴树。
上面有一个小黑匣子。
小黑匣子看着小,却能装下故人所爱。
里面搁置了许多小泼皮喜欢的甜软糖糕,老爱把玩儿的红绸璎珞。
还有一把纯白的折扇。
华缨对小黑匣子念了一诀,那匣子颤巍巍几下,猛地变大,成为能容纳两人的大黑匣子。
华缨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扒着檐边,翻身滚了进去。
黑匣子贴心地盖了顶。
这么一睡便是百年消逝。
华缨被一阵地动山摇惊醒,而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从树上一跃而下,朝着一寒的院子奔去。
空空如也。
从御仙府依旧只他一人。
华缨入到院子的内寝。
西北角有一只巨大的铜镜,外镶金玉,背依妆奁。铜镜面上蒙尘,只恍惚印入一个模糊的身影,墨黑,躬身,举手投足迟缓如丧。
华缨轻轻掀开妆奁。
檀屑含香,开盖的那一瞬随着金光溢涌而出,箱底覆了数层暗羽朱绒,其上,一层白絮恍如有灵,轻轻浮动着,如柔暖星光,将位于中心的断剑裹得严严实实。
薄茧轻轻触上剑身,抚了抚那朱红裂痕。
内寝内极静。
自一寒仙格破碎,从御殉万物,从御仙府内所有的仙娥尽被遣退。偌大的四方院子,枯木无枝,再无半分颜色,一百年来如同坟场般凄清。
仙尊弋妳曾来过一次,还未踏入大门,便被门口的禁制叉回了仙人殿。
此后再未管过醉生梦死的华缨。
华缨一双眼内尽是沧海桑田,死死盯着那抹银白,久未眨眼。他喉间动了动,轻轻唤了一声。
“阿寒。”
断剑失魂,终究无情。
任由妆奁旁的人一双眼睁到酸涩,也难以回之一二。
华缨靠着铜镜缓缓坐将而下,不知何时,袖中滑出一壶烈酒。
烧刀子,味盛似火,燥如焰燎。甫一入喉,便如同刃入血肉,要将那长喉贯穿。
黑衣神君一口接一口不间歇地灌着。
面色无异,无悲无喜。
他等太久了。
混沌中那道鲜活的人影一刻不休地闯入他的识海。
时而,柔如香蜜的双唇擦过耳垂,巧笑着,挑逗着,眼带情丝,声含隐媚。
一阵烟云闯入,那双眼里又染上雾气淼淼,眼尾通红,一声又一声地哀叫着,啜泣着。
那秀美的眉尖儿会蹙紧,白皙的额角会淌下细密珠汗。
良春美景,诱人深入。
细纱贝帘,帷幔翻飞,引人入胜的场景终究不过一闪而逝。
随着暴雨突袭,所有的色彩归于墨黑,那道长身玉立的羸弱身姿跪伏在地,筋骨寸断,手脚皆无。眼眶趋于洞黑,鼻梁裂而半折,唇缝淌出一股股刺目的红。
暴雨成河,一寸寸盖过尸身。
最后,混沌破开。
天地荒芜。
华缨又闷下一口酒,喉间滚了滚。
他神色有些苍白,扶着铜镜而起,一只手不小心侧滑,抹掉了其上的一层灰黑。
明黄曲弧之中,一抹熟悉的身影言笑晏晏。
华缨手中的瓷壶霎时间脱手,猛然坠落于地,他眨了眨眼,唤道,“阿寒?”
镜中人点了点头,唇瓣一开一合,仿佛应答。
华缨屏住呼吸,眼中的惊喜几乎要溢满而出,他又不确定地叫了一声,“阿寒?”
他又点了点头。
他又应了。
华缨瞬间欢喜至极。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到镜身。
蒙尘的镜面一寸寸被清理干净。那道鲜活的色彩露出全貌。
小小的白团子,睁着一双清澈透亮的乌黑眸子,肤色柔嫩,长睫微微一眨便是水雾析出,好不惹人怜爱。
他朝着镜外招手,做鬼脸。
他在荡秋千。
在吃兔子形状的玫瑰酥。吃一块便长大了一分。
待他长成偏偏少年郎的时候,又噘嘴龇牙,歪头装懵,他朝着镜外伸出手——
华缨急忙将手递了过去。两只手在镜面相接。
黑衣神君惊异地睁大了眼。
镜面不凉,触手即温。
华缨咽了口唾沫,眼中期许万分,哑着嗓子喊道,“阿寒!”
白衣少年侧耳倾听状,听罢又歪了歪头,对他道,“笑一笑,师兄。”
黑衣神君听话地牵起唇角。
笑得难看至极。
白衣少年不乐意地撇撇嘴,“师兄,你在上坟吗?”
华缨惶恐地摇头,忙解释道,“我……”。
镜中的少年:“嘘——”
“跟着我学。”
“食指置于唇角右侧,往上滑。”
“对,动一动,戳一戳。”
黑衣神君仿佛是镜中人的提线木偶,所有动作皆是依从,照做不误。
他在镜前练习假笑。
一步一个脚印,勤勤恳恳。
他的天资在此事上沦为笑柄,比之稚童不及。足足练习了十年,方才笑出了一个中庸的模样。
待他学会笑的模样,白衣少年又开始作妖了。
那风流姿态的少年对黑衣神君勾了勾手指,道,“脱衣服。”
黑衣神君喉间哽了哽,却也只顿了一下,那黑色外袍便哗啦一声四分五裂,有那么几块儿盖上镜面。
镜中人羞红了脸,嘴上却不饶人,揶揄道,“师兄,这么放浪吗?”
华缨神思不属地点了点头。
少年姿态的公子托着腮,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片刻后,他将手指指到了一处箱笼,“去那儿,拿衣服。”
黑衣神君眼睛死死盯着镜中人,倒退着撞上箱笼,反手打开,从里面薅出了一段布料。
软绸丝滑,细腻雪白,暗纹有窄细叶、小笼花。
正是一寒生前惯爱的料子。
华缨匆匆看了一眼,又疾疾走到镜前,“我穿吗?”
少年郎抱胸睨了他一眼,道,“难不成我能穿?”
华缨立刻闭嘴,匆匆套上。
他看不到自己穿上白衣的模样,只能希冀地看向少年,迟疑道,“你觉得,好看吗?”
少年摇了摇头。
华缨脸色登时一变,小笼花暗纹的白缎瞬间碎为条儿状。
镜中的少年郎怔在当场,回过神来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你干嘛浪费我衣衫?你知道我这一套衣衫要多少银两吗!一百两!每一根丝线都是上好的苍雪缎,那暗纹小笼花是绣娘把花色涤入漆丝后制成,你怎能……”
“我赔给你。你要多少,我都给。”
少年漆黑的瞳仁动了动,好似又想到了什么折腾人的法子,缓缓靠近了镜面,眨巴着清透的眼一副藏着掖着的模样,道,“你靠过来,我与你说。”
华缨看着那如玉的指骨轻扣镜面,靠近的嫣红唇色一开一合。
他好似受了蛊惑,放轻了呼吸声,心甘情愿地凑了过去,深情道,“你说,我听。”
第六十七章
白衣少年眉飞色舞,“你不喜欢这身衣衫对吧?”
华缨道,“你觉得不好看,我自然也不喜欢。”
镜中人长“哦”了一声,“你不喜欢,我就喜欢,那你以后——都穿小笼花暗纹的白衣罢?”
华缨神色一僵。
白衣少年皮笑肉不笑地道,“怎么,不愿意啊?好、师、兄!”
华缨立刻又去箱笼里薅出一件小笼花衣衫裹在身上,镇定问道,“你开心吗?”
少年眉开眼笑,频频点头,“当然当然。”
“师兄,你去买料子,好不好?”
华缨迟疑地看着他。
少年转过身,只露出一个背影,声音缥缈道,“不想去吗?”
华缨欲言又止。
少年好像也明白他的顾虑,低着声音道,“我等你。”
华缨重复道,“半个时辰,我就回来,你不要跑,等着我回来,好不好。”
镜中人佝偻了身躯。
华缨重复道,“好不好?”
那道身影垂了垂头。
华缨心下一松,如风一般疾疾冲往下界。
镜中少年瞬间如烟云散尽。
华缨回来时,一寒的内寝冷得好似冰窖。
他放轻了脚步,一边前行,一边克制着横冲直撞的冲动,低声道,“阿寒?”
没有回应。
华缨闭了闭眼,又再次睁开。
他抖着唇,不死心地又叫了一声,“一寒?”
死寂。
他脚步有些重地走到铜镜旁。
那道熟悉的身影已经不在了。铜镜的光芒暗淡,将先前发生的一切沉入死水之中。
华缨扑到妆奁处,只见断剑隐隐有了裂纹。
他脑中轰地炸出一道惊雷,石雕一般呆立在原地。只听“叮——”地一响,那断剑四分五裂。华缨的瞳孔不断放大,匆匆想要伸手相护。指尖刚碰到刃尖儿,那碎剑仿佛得了依靠,荡开血口便贪婪吸取精血。
华缨深深喘了一口气。
那几欲皲裂的平静面皮稳了下来。
他将双手深入妆奁,任由小儿贪食一般的碎剑得寸进尺。
一开始是血。
而后是肉。
最后,经脉也消失无踪,只剩下累累指骨。
牺牲虽不小,成果却喜人。
那碎剑终于拼成两块儿,生了灵,刃尖儿弯了弯,好似怯怯抬头,又羞赧万分。
华缨好似感受不到疼,又沉入了小臂,诱哄道,“没关系,多吃一点。”
碎剑开始自我斗争了。
一进一退,在原地打转儿,挣扎不已。
华缨神色微动,忽然想到什么,恍然大悟道,“灵力寄于身,最好的滋补之物乃是……原来……”
怪不得百年已逝,残魂依旧只是残魂。
断剑需食的根本不是什么灵力,而是神君千百年来不断再生的血肉。
灵为其表,血为其疗,肉为其体。
华缨伸手,将碎剑揽入怀中,道,“一寒,回来吧。”
话音未落,两块儿断剑猛然扎入心脏。
华缨捂着心口,蹒跚往外。
他飞上海石榴树的树梢,一脚踏入黑匣子中,含笑闭目。
*
“许多年后,银白为脊,朱红为印,一寒神剑重铸入世。”
“他迎回了他心心念念之人。”
“曾经的阿寒,变成了小黎白。”
“从御仙府花海重绽,一院馨香。”
一寒从棺材内爬了出来,苍白的手扒拉着檐壁,喃喃间,眼含陌生地环视周围的一切。
刑狱内的往事仿若昨日发生一般历历在目,偏又有黎白的记忆在脑中作乱,弋妳与羲裔的往事、翊厘与云鹤的纠葛、元为、歌以、灵瑶、七娘等等。
纷杂,缭乱。
他捂着头,直直朝树下栽倒。
一道白影翩鸿而至,有力的双手紧紧嵌入那细瘦的腰肢。
怀中人拧眉颤了一声,力竭垂首。华缨本欲牵起的唇角,缓缓地沉了下去。
不过这一次并未让他等太久。第二日,黑衣少年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华缨悉心地递过去一盏茶。
48/52 首页 上一页 46 47 48 49 50 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