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这时,脊鼓声声雷动。
华缨皱了皱眉,冷厉的视线缓缓收回,神色中带有隐忧,他望向从御,“师尊?”
从御周身的气势突变,再看第二眼时,那苍白发须已然荡在戚云的面上,从御掐着戚云的脖子,与世无争的脸上闪过一丝薄怒,“你做了什么?”
华缨面色一沉。
脊鼓鸣,大事起。
如今他和从御师尊断然无法离开。
如果出事的是一寒……
戚云被桎梏在岩壁之侧,明明是被束缚的状态,他却眯着眼,面上分不清是享受,还是难受的表情,舔过嘴角的一缕血色,他道,“听过……一个故事吗?”
华缨心中一沉,猛地起身,任由右腕鲜血淋漓一路滴到戚云身前。
他用左手猛地抓住戚云的肩骨,力道之大,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皮肉掀开,将那一整根骨头粉碎。
他厉声道,“你对一寒动手了?”
从御暴起青筋的手一松。
戚云哎哎叹了一口气,靠坐而起,狠狠抹了抹新增的於痕,道,“谁让我这些年在凡间看了不少好故事呢,你们可有听过与时间赛跑的故事?哈,看你们的神情便是没有了,没关系,没关系啊,我向来风趣且乐于助人,来来来,我讲与你们师徒两听……”
“华缨神君,我给了你们一条河作为斗场,现在嘛,又给了你们两艘船,现在你们尽可从两岸奔赴对方。双向奔赴的师兄弟情谊,在凡间皆是催人泪下,放到你们身上便是——先到湖中心的那一个,死,后到湖中心的那一个,生。”
“与时间赛跑,不为生,而为死,心动吗?”
华缨呼吸漏了一秒。
他忘记了右腕的血肉模糊,仓促之间扶岩而起。
薄茧碰到粗粝的岩壁滑了一厘,华缨又紧紧抓住,稳住身形。
他默念御风术,却发现肉身还在原地。
他楞了一秒,而后往洞府之外狂奔。
戚云尖利的声音在后响起,“华缨神君,你想好了!你只要踏出这洞府一步,我便立刻自毁妖格,自毁替身,从这天地间消失!你放在心尖儿上的一寒神君必定随我烟云消散!你去找他?你去捧他的骨灰吗?啊?你又想怎么护,怎么护?你想好了!”
从御一把攥住华缨,声音里仿佛含了雾。
他道,“脊鼓已经停了。”
华缨一把拽过从御的手,搁在自己的右腕上,神姿果决,“师尊,请您剥除华缨的灵脉!”
从御的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狠了狠心,将一股灵力置于华缨腕间。
血肉间的纯白时隐时现,在被那一道充盈之力抓取时,听话地并无挣扎,随光而行。
在最后一缕纯白即将离腕时,崇御洞府的巨石轰然碎裂。
仙尊弋妳的身形大步而入,他沉沉的视线扫过戚云,而后闪身上前,一把将华缨的灵脉推回体内,沉声道,“不可。”
华缨猛地抬头,惨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怒色。
明明已经灵力尽失,仙格将毁,不消片刻之后,便会沦为废人。可华缨并无沦为蝼蚁的自觉,周身的气势依旧骇人,他睁着一双红丝遍布、血浸于眶的眼道,“仙尊弋妳,你因何误我!”
第六十五章
弋妳恨铁不成钢道,“你也魔怔了不成?”
华缨道,“我倒情愿魔怔!”
弋妳道,“你当真以为,他人的因果,你能偿还?你当真以为,戚云念着你二人情谊深厚,便会宽宏大量放过一寒?你何时变得这般愚不可及!”
从御道,“关心则乱。”
弋妳瞪视了从御一眼,“你也由着他胡闹?”
从御半阖着眸子,“万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呢?”
弋妳哑口无言。
半晌之后,他道,“你何时也存了这般侥幸的心思?”
从御闭目不答。
华缨扯上从御的衣袖,“师尊……”
从御睁眼,认真道,“弋妳说得没错,有些东西,是无法代替的。”
华缨垂下头,右腕汩汩流血。
没了从御的帮助,他便自己动手,以手为刃,想要从右腕间掏出化雾了一般的仙格。
可捞了许久,皆如同水中捞月。
无所得。
他垂下头,跪伏在岩壁上,沉默地像是一块泥泞中的磐石。
许久后,他喃喃道,“一寒怎么办呢?”
弋妳径直走到戚云身边,沉声道,“我与你所言的适可而止你当真听不进去?”
戚云死猪不怕开水烫,以一种快要大仇得报的志得意满神情,道,“世间终有万种抉择,我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难道还不算适可而止?”
他胸腔的气闷一股脑儿涌出,哼笑一声道,“当初那对倒霉夫妻可没有选择呢,一路被诓骗着上了断头台。两相对比,我的所作所为,实乃手下留情!”
弋妳失望地看向戚云,“山北月牙塔之事,是你所为,还是另有主谋?”
戚云得意的神色慢慢淡了下来,“哦,来兴师问罪的啊。”
他斜睨了一眼弋妳,一举一动十分不恭敬,“仙尊殿下,你怀疑我勾结了妖君羲裔残留之魂,陷害一寒神君将他下狱。大可直说,不必拐弯抹角。毕竟,事实摆在眼前。我没什么好狡辩的。”
“不过,事实是事实,证据却又是另一回事儿,仙尊殿下,你找得到为他洗刷冤屈的证据吗?”
弋妳沉声道,“你将苍生至于何地?”
戚云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之言,“苍生指的是人,我是妖,仙尊殿下,你指望一个妖怪为苍生考量,是不是颇有些黑白颠倒、昼夜不分呐?”
一只指骨几乎要突出皮肉的利爪猛然袭来,华缨一副要吃人的表情,狠狠将戚云掼在岩壁之上,他咬牙道,“你冤屈一寒下狱?”
戚云被这师徒两轮番掐了脖子,再好的心情也跌落谷底,他针锋相对道,“是!下狱了!咳……他现在被仙尊好吃好喝地供在最大最宽敞的那一间‘刑狱’,咳咳……周围有无数绕着他……打转的小东西,谁敢动他?仙尊殿下亲自送他下狱……亲自吩咐了那些东道主好好招呼这个‘贵客’!”戚云此时应付几近沦为废人的华缨乃是得心应手,他一把将华缨推开,剧烈喘息几口之后,捂着嗓子骂道,“你急什么,慌什么?最惨的明明是你!你还有精力护着别人呢,华缨神君,你当真是铁骨铮铮、好为人兄,为他一寒撑起一片天啊!”
华缨被甩到岩壁之上,随着滚滚落石跌下。
锋锐的石块划伤了他的眼尾,鼻翼,下颌,大大小小的伤口破坏了那一张为无数仙娥所倾倒的脸。
从御皱了皱眉。
“别爬了。”
华缨想要起身的姿势一顿。
从御睁开眼,道,“来不及了。”
仙尊偏头看他。
从御神情不知是放松还是感伤,“云鹤已经动手了。”
仙尊神色兀然一变,“他与你说了什么?”
从御朝着刑狱的方向努了努嘴,“去主持大局罢,一寒的仙格,已经没了。”
华缨感觉到体内一股灼热从心底而起,中心的每一滴血都在叫嚣、嘶吼、挣扎。片刻后,那股灼热化为一股撕裂之感,顺着血滴子,游走到了四肢百骸。
华缨嘶哑着嗓子道,“没了?”
从御点头,“没了。”
仙尊弋妳匆匆化作一道飓风,朝着刑狱的方向疾奔而去。
华缨目眦欲裂,“你早就知晓,早就知晓?!”
从御垂下袖袍,掩盖住有些颤意的指尖,镇定道,“是,知晓。”
华缨双手抓着岩壁,指盖翻起,泛着金芒的血色从指缝间滑落,华缨忍受着体内狂肆的痛楚,长啸道,“师尊!您瞧瞧你现在的模样,理智!冷静!你当真护他为徒!你当真!”
从御闭上眼,“有些东西,断然无法改变,便要学着接受。”
华缨逐渐适应了体内充盈燥乱的灵力。
他抹掉嘴角的血,长臂一伸,神枪嗖地一声落于他手。
华缨一步步朝着戚云走去,举枪刺下。
惨叫声不绝于耳,华缨恍若未闻,直直撞开从御的肩,一步三晃朝着仙界以南最陡峭的岩壁而去。
从御动了动唇,目送着那道蹒跚之姿离去。
片刻后,他独自朝着仙人殿而去。
怀中揣了一本仙格载录。
*
万仞奇山。
刑狱。
弋妳赶到时,云鹤一袭长袍贯满了风,平静问他,“剥除记忆,还是要这一条命?”
翊厘回身。
一袭破烂黑衣,满头乱发、难辩其容的癫狂之徒步步逼近。
弋妳飞身而下,一把捏住云鹤的肩,“你非得如此?仇怨结心,置他于死地。好,好,你现在大仇得报,你告诉我,你现在就满意了?”
云鹤的眼珠子动了动,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一副巨石落地的神情,梗着脖子道,“满意,当然满意。”
弋妳眼中的痛心一闪而过,而后眼神一凛,抬手便给了云鹤一耳刮子。
云鹤被打蒙了,愣了片刻后从嘴中吐出一口血,抽搐着嘴角道,“你后悔当年救下我了?现在后悔有什么用!你看看从御多聪明,把我扔在大雪山不就好了。偏你仁慈,心怀大义,一心念着救助孤苦小儿,现在好了,我将你故人最后的一丝念想也毁掉了,你现在生气,有什么用?救不回来了,已经晚了!”
云鹤偏头固执道,“我是骗了你,我是说过已经放下了,不会寻仇……等等,可是那又怎样,他们从御仙府仗势欺人在先,我云鹤就不能坑蒙拐骗?我从不信奉以德报怨,我要的就是以牙还牙!他人出招无耻,我只会更阴损!”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大仇得报,我这条命……”
两道身影疾坠而下,轰天巨响后,一只黑靴踩着翊厘的胸膛踏入深坑,那黑影面无表情,暴虐地用银枪将人形挑到半空,又一脚将那残破之躯踢到水中。一片水花漫天而下,黑影动如闪电,几息间便与云鹤斗了个几十招。
华缨的招法中掺杂了浓厚的杀念,每一击都似乎要化作万千利刃,刀刀深入云鹤胸膛,他眼中含恨、手下杀招、以杀敌一千自损七百的攻势凌空而下。
云鹤不敌,只得不断利用陡峭岩壁躲闪,而那杆神枪就像与他主人一般疯魔,在岩石间刮出一阵阵刺耳之声,不顾头破血流也要紧咬而追。
疯了。
云鹤怒吼一声,转身迎战。
银枪与羽盾相撞,溅起万千星火,而后,两股灵力相撞,云鹤被击退三丈之远,对着仙格载录的方向吐出一口血来。
血浮于半空,即将浸染其上,华缨瞳孔微颤。
神枪在半空化作流星,一把将云鹤扎了个透心凉。
与此同时,华缨闪身离开原地,一把将仙格载录护在身前,以身相护那一片的神剑芥粉。温热的血扑散在他背脊之上,华缨狠狠闭了闭眼,灵力外泄,玄黑外袍刹那间四分五裂,每一块儿碎布皆化为锋利刃片,片片割入云鹤的体内。
云鹤哀叫一声,从岩壁上疾坠而下。
身下血流如注。
翊厘休整片刻,已然又恢复了些许灵力,迫不及待地从水中一跃而上,手中弓箭在握,将银白拉至圆满。
数道寒芒从他的武器间迸发而出,直指华缨的头、右腕、心脏。
杀招已至,华缨并未回头,只回身挥出一道泼天灵力。
灵力不仅将寒芒泯灭,更是将半空中的翊厘削断臂膀,击入水中。
满泉碧水当空炸开。
弋妳被泼天凉意浇了个透顶,深吸了一口气,头疼地抚着额头。
他低声劝慰道,“别打了。”
华缨充耳不闻,在给一寒的尸体套了个灵力场后,一步步朝着云鹤走去。
走到一半儿,一只苍白的手拉住了华缨的脚踝。
是翊厘的手。
翊厘眉间闪过一丝血光,华缨回身,刚要一掌盖下,身后的云鹤一跃而起,残断的半只翅膀刺入华缨的胸膛。
华缨半跪在地。
血色、冷汗一涌而下。
他眼中闪过暴戾、狞恶、凶悍,唯独没有痛色。他就像行尸走肉一般,缓了一口气便又一跃而起,凶横地拗断了云鹤的脖子。
翊厘疯了一般紧缠而上。
两人在寸土之间打得昏天灭地。
弋妳神色孤寂,挺直了背脊站在一块低洼之处,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生死之战,血溅满天。他嘴角下沉,银盔森冷,瞪视着眼前的一切久久未曾眨眼。
眼中写满了——狗咬狗,不死不休。
都他娘的是一群畜生。
第六十六章
不知过了多久。
天边散起一阵灵光。
仙界的风传来一阵轻语。
神君从御,感怀天地,以身为祭,化物殉万灵。
风过,一道灵光由崖顶直降而下,朝着华缨的方向奔袭。
华缨睁大眼,腕间猛地沉入一根银簪,红玉白纹,薄雾顿起,融入血肉之后,灼热不断绵延全身,每一寸的血脉皆喷涌着浩瀚的灵力。
翊厘见状,却丝毫不畏,毅然挡在了云鹤身前。
华缨死死盯着右腕。
不远处的神剑芥粉被灵光包围,缓缓聚起一丝残魂。
华缨偏了偏头,他抖着唇,想要说什么,又哽咽似地抿紧了唇。他小心翼翼朝着仙格载录行去,唯恐惊动了什么。
仙格载录上,残魂纯白圣洁,嘴角微微上翘,歪着头的样子懵懂可爱。
他朝着华缨伸手,一副求抱抱的依赖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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