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深如幽渊,江一则就坐在他的对面,眉眼沉静。
他颇为耐心,听完赵无眠混乱冗长的吐嘈后才开口,脸庞平静清晰,声线浅淡随意,竟像极了一种礼貌的附和:
“这么看,那个校区确实太耽误我了。”
老旧宾馆里光线暗淡昏黄,暖气嗡嗡作响。
赵无眠那时思维尚敏捷,可意识已模糊,只一双眼眸格外明晰,始终抹不去那个片刻的记忆。
他已经不记得,江一则说完后他作何反应、如何回应、又聊了多久,只感觉这一整个晚上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在说,江一则只看着他,含笑不语。
就这样,等到两人都入睡时,鸡都要打鸣了。
翌日,是这场旅行真正开始的第一天。
一大清早,人与人的差距就分毫毕现地展露了出来。
江一则多年来维持着六点起床的稳定作息,无论严寒酷暑,无论前一天几点才睡。
这天他甚至醒得比往常还要早几分。
闹钟响起时,他已经洗漱完毕,正在浏览当日最新的财经新闻。
约半小时后,江一则看完新闻,开始集中回复前一天积攒的邮件、微信以及QQ提醒,对置顶和特别关注以外的他一贯是这么处理。
消息很多,他从上翻到下,其中一些值得回复的——主要是事务相关,他会清晰简洁地回几个字;而剩余的大部分信息,在他看来都是低效而无用的,除非是有专门维系关系的必要,否则他从不会刻意回复,只会偶尔给几个表情作为寒暄。
今天这些他不会回复的消息里,还夹杂着一个来自他爸的寒假问候。
江一则出于强迫症点开了,但只扫了一眼便无波无澜地点击退出。
如果消息是他妈发来的,他可能会稍微给点儿面子,有时会回个句号。
当然,这些都是小插曲。
江一则不回复也不是故意,主要是不愿浪费时间。
在他的晨起安排中,看新闻回消息后的日程大多比较硬核,一般与专业学习相关。
具体到今天,是刷leetcode。
秒针嘀嗒向前,江一则打开电脑开始刷题,不时还会分析分析每道题的思路和出发点。
他的清晨已经开始良久,这个时区的天空却仍是一片纯粹大黑。
时间堪堪走过七点整,赵无眠在梦中按掉了枕边喵喵叫着的手机,这会儿翻了个身,又开始与周公神交。
江一则在刷题的间隙抬眸看了赵无眠一眼,几不可闻地牵了下嘴角,也没喊他,片刻后继续聚精会神地刷题。
又过了半个小时,前一天约定的早餐时间快到了,赵无眠的手机再次喵喵叫了起来。
大约是有了之前一个闹铃的铺垫,这次赵无眠的反应要有诚意一点:他终于醒了。
他裹着被子睡眼惺忪间,江一则把电脑收了起来,拿起电热壶倒了半杯烧完后凉了会儿的温水,摆到床头柜上,“起来了,要去吃早饭了。”
赵无眠呆呆地看着江一则,又看了看那半杯温水,半晌灵魂才渐渐苏醒。
他把自己往被子里拱了点儿,话音还带着晨起的困倦和沙哑,“那什么...你去吃吧,我昨天吃多了,现在不饿。”
江一则看了他几秒,也没戳穿他这个懒蛋,只叫他记得晨起喝杯温水,然后便独自出了门。
这里的宾馆餐厅装修简单陈旧,食品也很单一,人倒是已经有了几个,基本都是他们一个团的。
江一则到了之后从头至尾看了一圈,在有限的食物里挑选了干净卫生且饱肚子的大饼油条和豆浆,一样拿了两份。
旁边有人问:“跟你一起的那个呢?”
“他昨晚睡太迟了,”江一则边等打包边说,“现在还没起来。”
赵无眠不在,江一则是没有参与闲聊的时间和爱好的。
他说完,把食物分两份装好,转身离开了。
餐桌前有个女生等他离去后,愤愤地打了自己男朋友一下:“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
江一则原本以为自己回去的时候,赵无眠应该还在睡,或者至少是呈卧躺状。
但结果是赵无眠已经坐起来了,还举着手机在打视频电话。
赵无眠听到门开的声音也很惊讶,三两句结束了通话。
电话江一则没听到什么,感觉从头至尾都是赵无眠一个人在说。
让对方不要吃太多、不要太想他、他很快就回去了......
好像还管对方叫...白白?
...
这个名字真傻。
赵无眠挂完电话,把手机往床边一扔,看着江一则有点奇怪,“你这么快就吃完了?”
江一则:“餐厅环境太糟糕,我打包了。”
说着他拎出一份放到赵无眠面前“你也赶紧吃吧,不饿早餐也要吃。”
五分钟后,赵无眠洗漱完毕,开始狼吞虎咽这份顺来的早餐。
不饿其实是假的,他根本就是懒得起床。
大饼油条香得很,赵无眠边吃边表达着对江一则由衷的赞美和感激:“你人可真是太好了,邵屿连顺路帮我拿份外卖都要叨逼叨许久!”
江一则倒是也没有过于客气,他笑了一下,“没什么。
不过,你这个作息,还真不大对得起你的名字。”
“啧,”赵无眠吸了几口豆浆“我人生中最勤奋的时候就是高三,那会儿大概六点半能起床,偶尔六点。”
“你高三六点半才起床?你几点睡?”
“十点多吧,”赵无眠想了想“基本上晚自习回去后我就不学习了,就是有时候看小说看激动了可能会到十二点。”
“......”江一则沉默三秒,“文科第一原来这么好拿吗。”
“倒也不是吧,”赵无眠故作谦虚“主要是我天赋异禀。”
等他俩解决完早餐又收拾好行李,时间离出发已经没多久了,他们再次成为了大巴上到的最晚的“一对儿”。
剩下的位子只有最后排和最前排,赵无眠问江一则:“你晕车吗?”
江一则摇摇头,赵无眠说:“那我们坐第一排吧,视野好,西北路上都是风景。”
今天他们的旅行目的地是青海湖和茶卡盐湖,车程都比较长。
赵无眠把单反挂好,又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橘猫抱枕,垫在脖子后面。
江一则看着他没忍住笑了:“你那么喜欢猫啊,闹铃也是猫叫。”
“那当然,”赵无眠轻快地哼了一声,把车窗帘拉开“这段路没啥风景,你那电影还有吗?”
“有啊,”江一则说“大空头不是还没看完吗。”
“可是那个我又看不太懂,”赵无眠撇撇嘴“显得自己智力怪低下的。”
“没事儿,涉及专业的我讲给你听。”
江一则说话间已经把平板拿了出来“以你‘天赋异禀’的智商,肯定很好懂。”
江一则眉眼似有若无带着笑意,向来皮厚的赵无眠不知为何脸红了一刻。
一定是早上时间紧,早餐吃太快了。
半晌,他轻咳一声,强行装出淡定,勉为其难道,“那...行吧,我今天就来检阅一下你的授课水平。”
大空头其实是拍给普罗大众的电影,娱乐兼具科普,内容深入浅出并不晦涩。
但赵无眠的学霸之魂在此刻似乎苏醒了,他开始全方位多角度地提问,铆足了劲儿要挑战江一则的授课能力。
于是看电影反倒成了次要的。
大西北广袤无垠,一条公路直通天际,江一则在平板上边写边讲,言语简洁,不疾不徐。
赵无眠突然发现听江一则讲课是件十分享受的事,他对知识的理解清晰而透彻,讲解一针见血毫不含糊,连一个语气词的废话都没有。
他的笔记也是一样。
不同于赵无眠总是爱把笔记写成独具风格的艺术品,江一则的笔记更加极简。
它线条流畅、逻辑明了、内容翔实却不啰嗦,再配上一手干练的好字,竟也是惊人的赏心悦目。
就这样,两小时下来,赵无眠一张照片没拍,却已经精通了次贷危机的起因经过与结果。
“怎么样,还有什么想问的?”江一则挑挑眉,高海拔初升的日光照着他的眼眸,漆黑的瞳仁里似有星辰,温柔却也锐利。
赵无眠把平板接过来,上面是江一则手写的流程图。
他顺手截了个屏,煞有介事道:“把这发我,我做做功课再说。”
江一则点点头,把笔记截屏发给他,“你下次碰到我们院的,聊起金融危机就按我教你的讲,绝对没有人能看出来你是中文系的。”
“那不行,万一你坑我呢?”赵无眠傲娇地哼了一声,“我肯定得告诉他们这是他们江主席教的,对对错错的都怪你。”
“再说了,我可是中文系系草,全校闻名,谁不认识啊。”
手机叮咚一声,赵无眠把那张截屏加载原图存了下来,然后点击收藏。
后来,赵无眠没有再去钻研过金融危机的知识,没有再对着这张流程图找茬儿,但他也一直没删这张图。
大约是笔记实在太好看,他不舍得。
第5章 近来可好,我的朋友
金融危机的故事已经告一段落。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他们抵达了这趟旅行的第一个景点,青海湖。
冷,是团里所有人对这儿的第一印象。
但是冷过之后,就是无穷的震撼了。
这里的湖泊来自高山源于融雪,既无暖湿气流的温存,亦少人类活动的侵染,凉而剔透纯净。
青海湖冬季四周皑雪覆盖,群山簇拥下湖水已然成冰,像封存于冰棺等待百年以后被吻醒的睡美人。
赵无眠把行李都扔在了座位上,只挂着个单反就下了车。
江一则跟在他后面,“所以你的单反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嘿嘿,”赵无眠是肉眼能看出的激动,却还是稍顿了脚步跟江一则并肩“其实我摄影技术挺一般的。”
“真正好的相片是能让没来过的人从中看见美、吸引甚至故事。
而我只能勉强做到留下这个瞬间的痕迹,以后自己没事翻翻,回味回味当时印象。”
江一则没有赵无眠那么激动,他看万物都是打量的眼神,像一个理性的旁观者。
赵无眠说笑间已经咔咔照了好几张,江一则问道:“那现在这一刻对你意味着什么?”
“唔...”青海湖上,厚如白墨晕开的云朵向着冰面洒下道道光痕,交织处闪耀如钻石,转瞬即逝。
赵无眠缓缓按下了快门,眯着眼睛想了想,“我也说不好,有时候人的情感是很复杂的,立时三刻未必能反应过来,要自己慢慢品很久。”
赵无眠聚精会神地拍着这里的一切,以一个外行独有的大胆和创造力尝试着各种角度。
他沿着湖边走了一会儿,发现一处风景绝佳的照相点,刚想回头叫江一则,就发现他被人喊住了。
那是一个驴友打扮的姑娘,隔着有点儿远也看不太清长相,但瞧着身高腿长飒气逼人,怪有魅力的样子。
这个场景,赵无眠虽然是第一次见,但却倍感熟悉。
就是莫名的令人不大亲切。
好在江一则是个礼貌却疏远的人,对方没讲多久,他就态度委婉却十分干脆地离开了。
赵无眠见他走过来,明知故问:“刚那人跟你讲什么啊?”
“不知道,”江一则没什么所谓道“估计是景区里搞推销的,找我登记电话号码。”
赵无眠:“......”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江一则没有对象,大概也不能全怪那个校区。
他自己一定是有部分责任的。
可赵无眠不知为何心里轻快了不少。
他回过头冲那位被抹了面子的姑娘歉意一笑,那姑娘倒是也很大气,自嘲地耸了耸肩,转身找自己的朋友去了。
他们在青海湖逗留了一两个小时,吃过简单的午饭后才离开。
冬季这里风景依旧绝胜,游客却少很多,除了人快被冻僵外没有其他任何缺点。
上车后,江一则从小型保温瓶里倒了点热水递给赵无眠:“我看你在湖边吹冷风吹太久了,最好喝点热水。”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容易被感动。
为美感动,为善感动,为不易感动,为一切甚至不能理解的东西感动。
赵无眠现在捧着这半杯热水,就很感动。
像他早晨刚醒时看见江一则端来一杯温水、像他打完视频电话看见江一则拎来一份早餐,一样的感动。
他抿了抿嘴,感动之余,有点不大好意思。
他的好朋友江一则,智商状元水平,长相校草级别,做事自律又谨慎,待人善意且诚恳,还很有生活常识会照顾人;浑身上下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解风情,过分正直单纯,遂好货沉底至今单身。
而他赵无眠是一个理论和实践都很有经验的新时代“海王”,读大一的时候就会指导堂弟见家长了,却该死的没有适时向江一则提供紧急而必要的帮助,任由他在单身的歧途上越走越远,生生错过很多良机。
比如,刚刚青海湖畔那位很不错的耸肩姑娘。
赵无眠喝了几口热水,暖了暖肠子,发誓接下来一定要好好补救,对得起江一则这么优秀的好人。
江一则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奇怪:“你怎么了?喝杯热水突然品出了刚刚青海湖畔自己的复杂情绪?”
赵无眠:“......”
虽然出发点完全不沾边,但我竟不能说你错了。
他舔了舔嘴角,把杯子递还给江一则,“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想到,以后谁嫁给你肯定特别幸福。”
江一则:“...”
他握着保温瓶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然后一把抢过杯子,简单烫了下后重新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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