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昶思量一阵,“他也只是有军队和贤名而已。”
裘继业笑,“是了,先礼后兵会毁掉他在整个大夏的名誉,而这商会是他萧家前辈呕心沥血创办的,断不可能解散。因此,他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晏梓晖抚掌大笑,“裘兄此言,当真透彻!我可算能睡个好觉了!”
众人心里大石卸下,又议了些别的事情,才纷纷起身说笑着回了各自府上,沿途坊间路面上的积水顺着吴军挖的排水渠通通注入海堤,青石板被河洪彻底洗刷过,在皎月之下,湿漉漉地泛着水银色的清晖。
第35章 桃园哀乐
俞家山 桃园
桃园内亭阁错落,野菊隐于树丛,灵鹫戏于石间,景致与往常无异,只池塘水位稍微高些,自石桥下递阶澹澹通往外河。夜间灯火初上,更显美好幽谧,当真应了“桃源”之意。
众商贾有说有笑地自游廊处辗转赏景,对周遭森严把守的吴军也视而不见,每个人的心里都轻松愉悦,经过之前的商议,他们早把此行的目的忘却,直至走进桃园最深处,看到自家祖先的灵位供在堂屋正中,这才稍起肃然敬穆之心。
众人在院内分桌坐定,却听园内不知何处吹起了凄凉哀婉的唢呐,混杂着落寞寂寥的铜锣,落在众人耳中,似针扎一样,刺得他们坐立不安,起先大家还未反应过来,可越听觉得不对。
“这不是哀乐吗?”曾坍最先明白过来,颤抖着说了一句。
众人的脸色一下变得青白,形如鬼魅,再扭头看向祠堂内白色幡帘缓缓吹拂,烛火晃动不安,方才美妙绝伦的桃园此刻就像鬼魂窜动的阎王索命殿!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刘昶慌忙站起来,就往石桥上奔去。
“我看谁敢?!”陶轲一声断喝,吴军一个个都怒目而立,手中长剑纷纷出鞘,吓得这些商人又跑回自己的座位,两股战栗。
“晚宴还没开始,怎得这会儿就要走?”萧阁轻咳一声,缓缓从月台上走出来,在中央站定。
他今日穿着亲王规制的深紫色锦袍,胸前蟒图在烛火当中熠着金辉,腰间玉带镶了八颗三代御赐黑宝石,脚蹬一双硬底皂靴,头上还戴着双层鎏金笼东珠发冠,衬得白皙脸庞愈发俊俏风流,若在平时,众人定会要发自肺腑地夸赞萧王风度翩翩、俊逸出尘,可此刻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原来这萧阁竟是菩萨面孔,霹雳手段,竟用这种法子让众人难堪!
萧阁仿佛没有听到周遭令人毛骨悚然的哀乐,只端庄矜然地笑着,“叔伯们,重阳佳节我们在桃园相会,这是大喜的日子啊,来人,摆席!”
身着白色素衣的侍女纷纷将菜品摆到大家面前,商贾们低头一看,险些晕倒过去,这哪是菜品,明明像是祭祀用的果盘!
“小王爷!”裘继业把手中骨扇往桌子上一摔,“淮扬商会一向以你萧家为尊,可你怎么当着商会中列祖列宗的面,如此羞煞我们?”
“听裘叔这样讲的话,萧某就安心了。”萧阁一掀衣袍,在主位上落座,“看来诸位还自认是淮扬商会之人,还认自己的老祖宗!那好,今日我们先提往事!”
他眼眸向下一扫,先对着刘昶笑,“刘世伯,前两天四姨太的生辰,办得可好?没记错的话,您祖父刘昽臣是豫州人,因黄河泛滥成灾逃至扬州,刚来到此,去运河边讨生计,跟了漕运帮跑码头,几次险些被浪卷去,都是老把头给拉了回来……后来扎根运河边儿上,也做起了自家生意,晚年宏图大展、日进斗金之时,还念着年少时收留自己的码头,‘扬州长桥西北岸,后人莫忘柳湖船。’刘伯,你们刘家晚辈,都还记得这句诗吧?他若知晓您如今左拥右抱,日子过得这么舒坦,想必定会为您高兴!”
众目睽睽之下,刘昶臊得满脸通红,只低着头不言语。
萧阁一声冷笑,用碗盖撇着茶末,又不急不缓地说道:“纵海盐号,创立者为王移山老先生,高邮县人。长康三年,王移山十七岁,因进士未中,老房又在暴雨中倒塌,父母双亡,未婚妻子嫁了他人,起了轻生之念,投入铜龙河,被附近的渔民救起。村中渔民了解到他的境遇,主动将他收留,来年更是为他筹了笔盘缠,资助他再次赶考……这次高中榜眼,留京为官,晚年回到扬州,开设纵海盐号,为全高邮的渔民翻修了房屋……”
王海听着,马上看向别处,萧阁却硬点他的大名,“王海叔,昔日你祖上蒙受高邮民众救命之恩,现下他们无家可归,就在你的府邸之外祈求一些米粥……没有不救之理吧?”
王海只偷偷看了萧阁一眼,学着刘昶,也低下头一言不发。
“各位叔伯的祖上与他们二人相似,或是扬州本地人,或是外来移民,无论哪种,都沾了这淮扬大地的灵秀,都获了扬州民众的帮持……做人行商,不能忘本!‘儒士风雅,仁贯沧海’是祖宗的规矩,今日你们便在这灵堂前扪心自问,你们的所作所为,有颜面对先人么?”
他说得在情在理,众人纵然铁石心肠,也觉得心里有愧,加上自个儿年纪有萧阁两倍还多,相较来说却显得不谙世情,更是尴尬无比,有个别商人实在扛不住这样的气氛,抹着眼泪妥协,“萧王爷,我捐!我捐……凡是灾民需要,我尽力配合……”
“来人!登记!”萧阁一拍桌子,立刻就有几个吴军走到他们身边伺候笔墨,萧阁又问,“还有谁?”
裘继业咬着牙低声骂那几个人,“不能妥协,你们这些个软骨头!”而最关键的几个大贾则一直不言语,萧阁轻蔑地扫了扫他们的神态,他知道这些人脸皮已厚到一定程度,只得从为首的裘继业开刀。
“裘叔。”萧阁压着心里的火气,笑着走下月台,来到他的桌前款款而坐。裘继业独自坐的方桌位于最前面,他二人低声说话,其他人是无法听到的。
“小王爷,我裘某跟他们不一样,今日您说破大天,我也分毫不出!”裘继业狠狠盯着萧阁,却先被萧阁眸光摄得一缩,萧阁的眼神里的东西,竟比自己更狠更硬!
“是嘛。”心弦绷紧到极致,萧阁话语却仍十分轻柔,“我也是极佩服裘叔的,生意都做到洪沙瓦底去了。”
“你……”裘继业脸色一下变了。
“洪沙瓦底的红宝石打磨之后卖到东瀛益价很高。”萧阁神色愈来愈冷,“如果这批货在云滇被扣,您的损失可会比赈灾多?”
裘继业大脑一片空白,前两天刚有家丁传信过来,说是“在云滇有些梗阻,但没什么大事”,原来这便是萧阁给自己的下马威!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玩了一辈子鹰,居然被这小家伙啄了眼睛,还是自己太轻敌了,忘了萧家还在云滇留有一手!裘继业气得嘴唇发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裘叔,您是明白人,大夏什么样子,您比我心里还清楚!实话向您袒露,未来三年内,淮河以南必是我萧家天下!”萧阁低声说着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语,自己心里都是一震。
“我信……我信。”裘继业终于明白过来,又抬头扫了一眼周围的吴军,额前汗珠儿噼里啪啦往下掉,他是行商已久的人,最会顺势而变,随风掌舵,当下便低了头叹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小王爷,请恕罪!”
“这就对了。”萧阁从他面前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道:“覆巢之下无安卵,国难财不会持久,裘叔明白了吗?”
“我定与王爷一条心……全力配合赈灾。还望王爷……高抬贵手。”裘继业掏出手绢擦了擦头上的汗,他竟不敢去直视这个‘毛头小子’的面容。
眼见裘继业都做了登记,众人便蜂拥挤来,一下子全倒戈了。
“赈灾还能换个好名声,待捱过这个冬天,我自会安置灾民,各位的生意照做,你们亏不着。”萧阁微微一笑,“今日实在情急,手段失礼了些,请各位叔伯宽宥,来人啊,撤了这些,正式开席!”
第36章 谭空澄净
傅弈亭今夜也来到了桃园,他所在的重檐八角亭隔着丛缕垂丝海棠,能大概听到祠堂那边的动静。他也没想到萧阁还有这样的手段,亦猜不透萧阁对裘继业说了什么,但事情的结局是众商依附于他。
傅弈亭在不禁暗暗赞叹,某种程度上来看,扬州能挺过此关……他紧紧盯着主座上那人的身影,心里忽明忽暗,随即深思飘远,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王爷!消息来了!”正当他背着手神游之时,林益之已飞速奔到亭子里,将手中的一张信笺递给他。
傅弈亭拆信阅之,神色一凛,又紧紧把那纸团攥在手心,用力向池里一掷,“准备行动!我去和萧王道个别,你在园外给我牵马!”
“是!”林益之领命而去,傅弈亭缓缓绕出亭台,向萧阁所在的方向招手。
萧阁心知自己刚把他们训诫惩治一番,这些商贾定放不开,一见到傅弈亭的手势,便借故走了出来。
“怀玠,豫王反了。”傅弈亭漆黑的长眸中映着皎然月色,“我现下便要回秦北去……”
萧阁只惊讶了一瞬,便引着他向外走,“我送你。”
“你这儿……不用陪么?”
“方才的情形你也看见了,现在他们看见我就脸红,就让他们自在吃一席吧。”萧阁果断地吩咐吴军给自己备马,两人联袂从桃园出来,向城北而行。
谭空澄净,夜雾氲绕,明月内的隐逸山峦坐落于大明寺的塔尖角檐之上,恰成一幅相差万里九霄的近远景画,两人在庄严肃穆的牌楼前勒马,此时钟声再起,佛寺孔窗溢出来的昏黄烛火逐个熄灭,只余磬音袅袅荡荡,随运河中高涨的水波融入大海,金甲军已集结完毕,在他们身后等待着自己的主人。
“我原没想到有这么快,想来你赈灾的消息已经传到豫王耳中,他不想给你喘息的时日……怀玠,你我之间的约定,还能履行吗?”傅弈亭的目光中有打探,也有渴望。
“我只能说,要推倒大夏,非你我联手而不能为之……你先回去镇守压制吧,他定发了兵往你我之处。路上洪水还未消净,须得小心。”萧阁轻笑一声,上唇正中的那颗唇珠似画上去的一般,随着他嘴唇的弧度微微变化着,傅弈亭看着,只应了句好,又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那次酒后意外吻到他的唇,他才知道这世间最美味的东西是什么……如果四下无人,傅弈亭定会在唐突地与他亲密一下,可兵士们都在望着,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失礼了。
傅弈亭一拉缰绳,强制自己拨马而行,没有再回一次头。
其实此刻他并不是要回秦北,而是欲向南绕过豫州,然后一路西行——殷野已经依他吩咐,往甘凉一带发兵,傅弈亭想要先把大夏西疆的一带领土拿下。
“王爷,豫王这步棋铺垫这么久,终于有了作用……等到这一刻,您应当开心才是……”郑迁瞧着自别了萧阁,傅弈亭便有些怅然若失,骑着马一言不发,便小声劝慰。
傅弈亭坐在马上一纵一送,不接他的话,反而问了个无关的问题,“欲望是生于身,还是发于心?”
“这……”郑迁愣住了。
“你有过那么多女人,有让你动心的么?”傅弈亭转头看向郑迁,认真问道。
郑迁眼中闪过一丝怅然,嘴上却十分笃定,“没有。”
“那就是说,你对她们只是身体上的欲念。”傅弈亭眸光黯淡下去,“我明白了。”
郑迁回想起曾经大山上奔跑的倩影,和那银铃般的笑声,忍不住接着说道,“可又有这么一个人是特别的……你想动却又舍不得……”
“这便是动心了么?”傅弈亭锁紧了眉,他仿佛很怕听到肯定的答案。
郑迁何等聪明,看到傅弈亭的神情,不去回答,反而恰逢其时地笑道,“爷是想女人了吧,等到了甘凉,属下给你弄些个标致的到军营里来!”
傅弈亭摇头,“我还是先搞清楚这个问题吧。”他一想到与萧阁的下次会面,还不知是何等情形,不禁陡生烦躁之感,一扬鞭子策马飞驰出去。
郑迁心里却生起重重疑云,据他观察,王爷并没有和哪个女人同寝过,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再者,他父亲傅峘年轻时何等风流!娇妻美妾不尽其数,可傅弈亭方才的模样竟像个痴了心的情种!
这是对谁起了意啊……郑迁突然想到大明寺下萧阁和傅弈亭策马并肩的情形,惊得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赣地 彭蠡
碧练绕远岫,飞白动风波。鄱阳湖旁,有个青年带着随从牵马行到亭下,他身姿挺拔,步伐稳健,细心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一定在兵营呆过很多年。青年将缰绳递给随从,在湖边伫立一会儿,便有艘小舟缓缓驶来,载他去了湖心的书斋。
“温先生!”苏云浦今日休沐,着便服在书斋里等候,他神色稍有慌张,迅速瞧了火盆一眼,只见那信已被烧尽,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苏大人,久仰久仰!”温峥双手作拜,眉宇间透着些许焦急,闽地的事情已经进展到最关键的地方,但是萧阁那边却让他放心不下,因此他才会来到赣地。
“温先生太客气了,快请坐!”苏云浦亲切地引他坐下,又叫李丰奉茶。
“豫王反了,我们要早做准备。”温峥早把苏云浦当作自己人,开门见山道,“我叫主公先领兵南下,他却迟迟不发……我猜想扬州是出了什么事,可主公现下却含糊不言,苏大人,您现在还是朝廷命官,可知道扬州的情形?”
苏云浦为难地轻咳一声,其实他烧掉的信正是萧阁给他的叮嘱,叫他对温峥守口如瓶,断不能透露扬州有难的消息,安心攻克闽粤两地,他斟酌片刻,只好撒谎道:“温先生,扬州一切安好,主公……想来他有自己的思虑,先生莫要担心。”
“我现在有些后悔出来了。”温峥叹了口气,“此前劝他给秦王傅弈亭写信,约他扬州相会,好把此人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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