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冷睨他一眼,命令道:“朕回来之前,不准你离开半步。”
“皇上!”
推开门,钟公公端着药碗走了过来。
他眼眶通红,整个人像苍老了数十岁,看见武帝,他勉强地笑道:“皇上要去何处?先喝了药再去吧。”
武帝眸光停了片刻,旋即面无神情地问:“你侍奉朕十多年,朕却给钟家定了死罪,你不恨朕?”
钟公公猛地跪了下来,“这是钟家罪有应得,奴才怎敢埋怨皇上。”
端起药碗,武帝一口饮尽,随后放下,越过钟公公半步,却又停了下来,道:“钟公公,你说过没了记忆的他还是他?”
“是,奴才说过。”钟公公回应道。
“不是了,他不是他了。他是三年的何垂衣,朕不认识……他也不认识朕。他放开了,朕放不开,所以,朕要他死。”
钟公公陡然睁大双眼,眼中充满惊愕,“皇上,您不怕后悔吗?”
“后悔?”
何垂衣跃入晋江他后悔了吗?
他从始至终都不相信何垂衣会离开自己,直到他纵身一跃为至,那之后,他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吗?
“他是朕的东西,难道要朕将他拱手送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别人你侬我侬?”武帝声音带着不易察觉地颤抖,“钟公公,你知道朕的眼里容不下沙子,朕不会放过他。”
钟公公颓然地垂下双肩,背对着武帝,早已老泪纵横。
“皇上,杀了他,您会后悔。”
武帝不明白,可钟公公明白。
他这不是愤怒,是嫉妒,是委屈。
嫉妒何垂衣身边有其他人,委屈那个人不是自己。
他伟岸的身形僵了片刻,宽袖下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脑海里出现的尽是何垂衣依偎在道袍男人怀里的画面,武帝根本无暇去分辨那些酸涩的东西是什么。
“这回,朕绝不会后悔。”
浓浓的夜色中,那道修长的身影渐渐融了进去。
客栈里,何垂衣抱胸靠在门沿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正要经过的漠江,在他即将错开的瞬间,开口问道:“真不和我睡一间?”
漠江往旁边撤了两分,垂眼道:“我怕你晚上动手动脚。”
何垂衣眯眼一笑,转身进入房间,漠竹往里头看了两眼,然后快步离开了。
回身关上门,何垂衣不急着和衣休息,他推开窗户左右看了看。
天色已晚,路边只有零星几盏灯火,将蜿蜒的石板路照得昏昏暗暗,像一条淌墨的河流。
石板路尽头是一座匍匐在地上的府邸,府邸前的两盏大灯笼正亮着熠熠光辉,照亮那块气势磅礴的牌匾:太守府。
何垂衣右手扣紧窗门,神情慢慢变得凝重。
漠竹所说的万无一失的办法,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想救钟家很简单,除了我和阴风寨的刺客无人知道钟小石的委托,只要证明委托人不是钟小石就能保住钟家其他人的性命,至于钟小石犯下的另一条罪,只要我们将他劫走,狗皇帝也奈不得钟家何。”
“怎么证明?”
“简单。我说我从未见过钟小石,你说想取皇帝狗命的人是你就行,反正你在百姓眼中就是丧尽天良的人。”关键是,这件事过去以后,何垂衣就能完全和阴风寨拴到一条绳子上。
虽然何垂衣认同了他的办法,但并不认为他们能轻易完成这一切。
何垂衣在窗前静立片刻,良久,他赤红的身影在黑暗中翻出了客栈。
落地是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子,何垂衣抬头看了眼一丝星辰都不见的夜空,暗暗叹了声气,他伸出手,摸索着慢慢靠近墙壁。
他凭着记忆向前走,眼前像被黑布遮住,什么都看不见。
贴墙走了半晌,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何垂衣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前扑去,好在他反应机敏,及时伸手向前撑去。
手掌似乎触了什么温热的东西,紧接着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谁?”何垂衣警惕地喊道。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攀上他的腰线,轻而易举地接着他倾斜的身体。
“朕。”
何垂衣僵硬的身体慢慢软了下来,“你知道我会去找你?”
黑暗中,不知武帝是什么神情,何垂衣仅能感觉到他掌心很热,捏住手腕的手很用力。
“你带他来这里,不就是想从朕手里抢人吗。”武帝声音非常平静,全然不复几日前震怒到气息不稳的模样。
武帝的喜怒无常他早已见识过,故而并未多想,“那你为何要出现在这里?”
“何垂衣,你答应过朕的事情还没有做到,朕来讨回来。”
“你早就知道我进城了?”
“嗯。”
何垂衣停顿了片刻,问道:“之前说的,还算不算数?”
漆黑一片中,武帝泛着冷意的眸子慢慢垂下。
“算,怎么不算。”
“你不是一直想让朕放过你吗?”
何垂衣一怔,“你什么意思?”
“你也猜到了,朕那日送你离开罗州城,之后又带伤赶到阴风寨并不是反悔、不想放你走,朕是担心,若贵京王先一步找到你,他不会像朕一样对你手下留情。”武帝将他抵在墙壁上,慢慢低下头,继续说:“可你知道朕看到什么了吗?”
尽管何垂衣看不清他的脸,仍是错开了视线。
武帝一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昂着头,笑了两声,“朕看到你主动亲近他,这张嘴,和他亲在一起,你知道当时朕有多生气吗?朕想杀了他,更想杀了你。”
何垂衣没说话,武帝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朕容不得自己的东西接近别人,所以朕反悔了,朕想将你绑回去,你呢?你说朕是疯子,然后和他一起逃走。”
“如果说,这之前朕还抱有一丝期望,那么现在,一点期望都没有了。”他将下巴靠在何垂衣头顶,嗟叹地说:“朕想和你做一个了断,所以用钟家人的性命逼你回来,你放心,除了钟小石,朕不会动钟家任何一人。”
何垂衣抬起头,静静凝视武帝片刻,似乎在思考这话的真实性。
半晌后,何垂衣问道:“你想怎么了断?”
武帝大笑着将他松开,靠在他身边,声音却低落下来:“你说得没错,爱我的何垂衣已经死了,失去的东西我永远无法再得到。他死在晋江边,我想带你回去为他上一炷香。”
何垂衣沉默了许久,道:“何时回去?”
喉间冒出一股腥甜,何垂衣死命往下咽,仍没能阻止那丝鲜血溢出双唇,所幸,这朦胧夜色中,武帝一无所知。
“尽早。”
何垂衣用手擦去嘴边鲜血,怕武帝闻着血腥味将头偏到了另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箭上的是什么毒?”
“这支精兵是贵京王带来的,朕不知道。”
“还有解药吗?”
“贵京王对你的性命势在必得,只给了朕一枚解药。”
“那贵京王呢?”
“这毒是专门用来对付你的,世间根本没有几枚解药,贵京王未必会有。”
看来,是难逃一死了。
以往不觉得,这会儿倒觉得遗憾,明明有想做的事了。
既然如此,与武帝再赌一次也无妨。
“既然要了断,就尽早吧。”
武帝无声地扬起唇角,“当然,朕比你更希望早一步了断。”
第一个何垂衣从那里消失,第二个何垂衣也从那里消失吧。
“你将钟小石关在哪里?我想见他一面。”何垂衣道。
“好啊,明日午时,你来太守府,朕带你去见他。”
“好。”
武帝并未多作停留,反正他前来的目的已经达到。
何垂衣在暗巷中摸索许久才找到出路,他从客栈正门进去,店小二没多注意,只当他不知何时离开了客栈。
站在房门前,他往漠竹所在房间看了一眼,房里已经灭了灯,想来是歇下了。
他收回视线,将手放在门上,正要推开忽然停了下来,他提步向漠竹所在的房间走去,却不料身后的房门猛地被打开,一只手扯着胳膊将他拽了进去。
左臂撞上一堵肉墙,何垂衣抬头一看,不禁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对比他的笑容满面,漠竹一张脸可谓阴沉到了极点。
他拽着何垂衣未受伤的左臂坐到榻边,板着脸问:“我一直在门外守着,你从哪里出去的?”
何垂衣错愕地看着他,“你在门外守着做什么?”
“……”漠竹抿了抿嘴,“你管我?”
紧接着又问:“你去了哪儿?”
何垂衣垂眸未应答,漠竹怒问:“是不是去见了狗皇帝?”
“嗯,我想问他事情还没有转圜的余地。”
直到现在,何垂衣也不想与武帝兵戎相见。
“你知道这在阴风村这叫什么吗?”
“叫什么?”
漠竹磨牙道:“偷.情。”
作者有话要说: 哦豁,渣攻又要犯浑了。
第24章 并肩而立
何垂衣忍俊不禁,他想往漠竹身边坐,不料漠竹一声不吭地将他提了起来。
“给我好好站着。”
他像教训阴风寨初入的手下似的,一板一眼地问:“你和他说了什么?”
何垂衣无奈地抿了抿嘴,老实地回答道:“我问他,那日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还有呢?”漠竹不放心地将他浑身看了一遍,“他没对你动手动脚吧?”
“我答应他,和他回京一趟。”
漠竹惊怒道:“你当我闲得慌,带你出来遛一圈,然后再放你回去?”
见漠竹气得吹胡子瞪眼,何垂衣敛起唇边笑意,安抚道:“他说要做一个了断。”
“他说你就信?他骗你几回了,你还相信他?”漠竹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何垂衣神情缥缈起来,“他现在就像一个疯子,对我的执念几乎到了疯魔的地步,他以前待我有恩,我不想拖欠他什么。”
“他只是要一个了断,我也不想一辈子因他受困,就成全他最后一次。”
漠竹咬了咬牙关,“那钟家怎么办?”
“他承诺我不会动除钟小石以外的任何人,所以我们计划照常进行,只是,我和他离开以后,要麻烦你将钟小石救走了。”
“我不同意!”漠竹撇下这句话就大步摔门而去。
何垂衣静立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本来就是萍水相逢,漠竹已经帮了自己很多,何垂衣不会强迫他,只是,没有了漠竹,他和武帝回城后怎么救钟小石呢?
漠竹怒气冲冲地回了房间,倒没在一气之下关上房门。
他板着脸站在门前,本以为何垂衣会追上来,谁知道半晌都没有动静,给他气得牙痒痒。
“你是蠢的吗?就凭那鸟蛋脑子怎么活到这么大的?没有我你救得了钟小石?”
他脚步沉沉地往外走,最终停在何垂衣房门外,吸了口气,从牙缝里硬挤出几个字来:“老、子、是、个、刺、客。”
何垂衣哪里是根带毒的绵针,他就是根火折子,专往人心里点火。
说完,漠竹折身回了房,然后将门死死地合上。
少时,何垂衣敲响房门,声音里带着笑意问道:“你歇息了吗?”
漠竹僵着脸半晌没吱声,何垂衣在房外不依不饶地敲门,“我有事委托你。”
“不接。”
何垂衣无奈道:“我带够银子了。”
“阴风寨不接风流浪子的委托。”
“……”我不是我没有。
“浪子回头了,接吗?”
漠江轻哼一声,道:“银子放门外,我自己取。”
何垂衣弯腰将荷包放在门前,然后说道:“浪子有事情交待,能进去吗?”
漠江没在难为他,打开了门。
“什么事要交待?”漠江不冷不热地问。
何垂衣将明日要去见钟小石的事与他说了,并交待了些自己的想法,漠江凝神忖度片刻,旋即点头同意:“那我明日就行动。”
“有劳了。”
翌日,漠江一早就离开了客栈,临近午时,何垂衣也起身前往太守府。
他戴着帷帽,披着大斗篷,完全看不出身形,太守府门外的侍卫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像是没看到何垂衣这个人一般,何垂衣也没啰嗦,直接进了太守府。
进门,钟公公早已恭候多时。
“何公子,请跟我来。”
何垂衣见后诧异地问:“皇帝没抓你?”
弑君是株连九族的大罪,钟公公居然能够独善其身?
钟公公没有回答,往前走了一段路后,突然说道:“何公公,以前我瞧不上你,我以为你为了保住性命……”
何垂衣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脸色不佳地说:“过去的事不要再提,我也瞧不上自己。”
“何公公脾气这么大?以往在皇宫你从不这样对老奴说话。”
何垂衣冷下脸来,耐住性子没说话。
“老奴瞧不上你,明知夜将军是你与皇上的隔阂,还故意往你伤口里戳。”钟公公放慢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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