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将军?”何垂衣疑惑地看向他,钟公公却没进行解释,而是自顾自地说:“没想到,有朝一日,老奴一家的性命都捏在你手里。老奴想向你道个歉,再道谢。”
“不必了,不要再提以前的事,至于道谢,你还是谢谢钟小石吧。”
说完之后,何垂衣别过了头,明确地拒绝了和钟公公交谈,见状,钟公公微微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将何垂衣带到武帝面前,钟公公得到旨意后退去。
武帝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对何垂衣招了招手,唤道:“饿了吗?朕让人准备了你爱吃的饭菜。”
被钟公公提了一遭过往,何垂衣有些愠怒,他看了眼桌上菜色,摇头拒绝:“不必了,我不爱吃。”
武帝笑容僵了瞬间,很快又恢复如常。
“别说笑了,你忘了朕不要紧,总不至于连自己从小爱吃的东西都忘了。吃饱了,朕带你去见钟小石。”
何垂衣眉宇间隐有不耐,武帝替他摆好碗筷,他只好坐了下来。
武帝说过昨夜那番话,整个人通透了不少,一顿饭下来绝不多说半句话,就算偶然提起一件事都是和颜悦色,仿佛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对待何垂衣就像平常的老友一般,不显得生疏也不显得过分热情。
两人之间奇妙的变化,竟让何垂衣有些不适,频频抬头向武帝看去,武帝被他看得多了,不禁问道:“你老是看朕做什么?”
何垂衣没扭捏,直接说道:“你这么安静地和我坐在一起,还是头一回。”
头一回?
武帝眸光暗了两分,脸上却笑容不改,“说到这里,这些日子朕对你做的事,还没好好向你道过歉。”
何垂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忽而勾唇一笑,声色浅浅地说:“那我也向你道歉,忘记了你,真是对不起。”
“没事。朕才是,这三年一直枉顾你的想法,这就是报应吧。”
何垂衣收回视线,垂眸笑了笑没说话。
用完膳,武帝将他带进太守府地下的监狱。
在进入地牢途中,何垂衣问道:“你为何不将他们带回京城问罪?我直接追到京城岂不是更好。”
武帝道:“钟家其他人已经被暗中押回了京城,地牢里只有钟小石一人。”
闻言,何垂衣拳头一紧,心中却松了口气。
漠竹已经在想办法为钟小石洗脱弑君罪名,只要罪名一脱,就算钟家人身在京城,漠竹救走钟小石后,武帝也不能拿他们泄愤。
为防武帝起疑心,何垂衣追问道:“你想怎么惩治钟小石?你答应过我,只要我和你回去,你就对钟小石做过的事既往不咎。”
“朕可以对他弑君一事既往不咎,但另一件事,哪怕是朕也不能轻易做主。”
“可是……”
“到了。”武帝打断了他的话。
两人停在牢房前,地牢昏暗的烛光照得不远,何垂衣只看到一团影子缩在稻草地上,何垂衣眉头皱起 ,转头对武帝说道:“我有事问他。”
“好,那朕先不打扰你们,钥匙给你。”
将钥匙交给何垂衣,他转身要走,何垂衣忙将他喊住:“等等。”
“还有何事?”
“我们今日启程前往京城如何?”何垂衣道。
武帝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那么迫不及待想和朕划清界限?”
何垂衣没否认,武帝却像不在意了一般,“朕答应你。”
说罢,他深深看了何垂衣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直到武帝走出地牢甬道,何垂衣才收回视线,走到牢房边,喊了两声:“钟小石?”
地上那团身影没有动静,何垂衣从甬道取下一盏烛光,打开牢房走了进去。
他将灯盏放到一旁,用手推了推钟小石,“醒着吗?”
钟小石身体冰冷,被何垂衣推得动了两下,紧接着又一动不动。
何垂衣笑问:“没睡着吧?害羞了?”
钟小石背对着何垂衣,沉默了许久,才沙哑地说:“你为何要回来。”
他的声音极其干涩,像多日不曾饮过水一般。
“我不回来,你和钟家就全都没命了。”
“那也是我的事!”钟小石声音激动起来。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不管你。”何垂衣说道。
钟小石吸了吸鼻子,好像是哭了。
“可我不想你来救我。你救我一次,我救你一次,我们就扯平了 ,我不想又欠你什么。”
何垂衣怔了一瞬,心脏蓦地被牵痛。
他柔声安慰道:“别哭。”
钟小石蜷缩着身子,低低的啜泣声传了出来。
“你走好不好?”他哀求道。
“我不走。”何垂衣默默地回答道。
“走啊……”
“我不走。”
“不要再救我了,我不想被你当成是报恩,我想和你成为同等的男人。”
“垂衣……你走吧,别和皇上回去……走得远远的……”
“对不起……”他有些泣不成声了。
何垂衣摸了摸钟小石的头顶,“你总说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什么?”
“一月前……你要离开罗州城,是我、是我向皇上报信,告诉他你要走了……对不起!对不起!”
何垂衣顿了片刻,旋即笑了笑,“没事,都过去了。”
毫无预兆的,一口腥甜冲破牙关,猛地呕了出来。
鲜血洒落地面,借着微弱的烛光,隐约能看到鲜血中轻轻蠕动的蛊虫,然而蛊虫在血液里挣扎了两下就静止了下来。
就像从口里吐出来的肉块,看得让人触目惊心。
“垂衣!”
钟小石慌张地回身接住何垂衣,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血……你的嘴唇怎么这么黑……你中毒了?何垂衣……你中毒了?”
四肢百骸传来的无力感让何垂衣不自觉地闭上双眼,钟小石的呼喊声渐渐变得悠远起来。
他感觉身体像沉入水里,四肢都沉重极了。
“小石……帮我……帮我把笛子……笛子拿来……”
钟小石双手哆嗦地在他腰间摸索,等他拿起长笛,何垂衣已经快失去意识了。
“垂衣……笛子拿来了!该怎么办?怎么办!”
何垂衣艰难地伸起手,扣在长笛上,“吹……”
他的手,已经无力到连敲响长笛都做不到了。
钟小石根据何垂衣的指示吹响长笛,瞬息后,醒来的蛊虫飞快钻入何垂衣体内,堪堪阻止了毒素继续蔓延。
蛊虫也撑不了多久了。
第25章 远走高飞
空荡的地牢中 ,钟小石语无伦次地喊着他的名字。
“垂衣……何垂衣?你别吓我……你不能有事!垂衣!”
他将何垂衣紧紧搂在怀里,用手擦去他嘴边的鲜血,颤声道:“我都听你的,我都听你的……”
苍白的脸颊不断有泪痕划过,不经意地滴落在何垂衣脸上。
蛊虫侵入体内,使得意识回笼。
何垂衣微睁开眸子,动了动胳膊,力气正在恢复当中。
“我没事。”他出声安慰道。
钟小石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哽咽道:“你究竟怎么了?”
何垂衣故作轻松地说:“炼蛊的反噬,很快就好了。”
“那以前怎么没有?”钟小石着急地说。
何垂衣没作答,身体恢复了些力气,便从钟小石怀里挣了出来。
钟小石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服,又怕惹何垂衣不开心,最终松开了。
他仰头靠在墙壁上一言不发,钟小石则跪坐在一旁,眼神来回地在他脸上流转,发现他的脸色好了许多,一颗心才落了下去。
何垂衣平复了呼吸,这才看向忐忑不安的钟小石,在心中叹息一声,说道:“你知道自己除了弑君外的另一条罪行吗?”
“知道。”钟小石垂下眼帘,此刻眼中出现的憎恨,是他不想让何垂衣看见的。
何垂衣眉心蹙起,“你之所以让漠竹提前动手,是因为那时候皇帝已经察觉到了这件事?”
“是。”钟小石老实地回答道。
“你对皇帝说,从三年前开始,罗州城纳银一事就由你一手操办,是怕败露后连累钟家?”
“……是。”
何垂衣眸光复杂了两分,疑惑道:“这三年来,你拿了百姓的银子充粮仓,如今粮仓里却连一粒米都没有,你为何要这么做?”
钟小石的另一条罪行便是贪污。
这一贪就是三年,将一城百姓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果是我罪有应得,你还救我吗?”钟小石道。
“救。”何垂衣笃定地说。
“看来无论如何也要被你救了,垂衣,你记得我说过,三年前罗州城的那场大雨吗?”钟小石笑问道。
“记得。”钟小石说过,自己是在那场大雨里救了他。
钟小石道:“你就不好奇,你为何要救萍水相逢的我吗?”
何垂衣顿了一瞬,试探地问:“因为皇帝?你是钟公公的侄子,皇帝让我救你。”
钟小石眸光一滞,“皇上……”
钟小石很快收回思绪,道:“我说的是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何垂衣不明所以道。
“嗯,你在那场大雨里救了我。”
何垂衣皱眉看着他,没有说话。
昏黄的烛光照亮了钟小石的脸,这回何垂衣没有错过那张憔悴的脸上一闪而过的阴狠。
“我幼时摔坏了腿,从此就成了残废。三年前的大雨冲破了晋江,让江水淹了罗州城,城里百姓人心惶惶,逃的逃散的散,我爹娘正好外出,城里无人主持大局,太守府也乱成一锅粥。”钟小石冷冷地勾起唇角,脸上没有半分笑意。
“然后呢?”
“然后,太守府里的下人要带我逃走,他们推着我走到府外,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我看到,平日里对我毕恭毕敬百姓发了疯似的冲进太守府,他们不顾一切地抢夺府里的财物。”
钟小石坐在轮椅上,木轱辘陷进水里,凭他自己无法挪动分毫。
带他逃走的下人早已随着人流冲进太守府,和他们一起搜刮着府邸里的东西。
那天,大雨淋得他连眼睛都挣不开,他朦胧间看到无数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们手里拿着从太守府搜刮的东西,冲进大雨中,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视线里。
雨水已经升到腿腹位置,钟小石试过向别人求救,可是没有一个人理睬他。
“救救我……”
那些愚蠢的人,以为这场大雨真的能倾覆罗州城。
他们连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怎么会管一个残废呢?
到最后,钟小石不再向任何人求救,映在那双眼里的只剩绝望。
雨打在皮肤上,像针扎一样。
他那时想,活在这丑恶的世间和地狱有什么分别?
何垂衣沉默不语地听着。
“那之后,你救了我。你在大雨中和皇上走散,不知为何就到了太守府。”
那身赤影站在滂沱大雨中,一丝也不显得狼狈。
红衣男子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很快就明白发生过什么,竟然笑了一声。
“你被丢下了?”
何垂衣沉声问:“你恨他们?”
“我不能恨吗?”钟小石反问道。
“能。”何垂衣点点头,“纳的银子都在哪儿?”
“我全都给其他人了。”
何垂衣了然地笑了笑,难怪皇帝要将罗州城周边的县令都传到京城,钟小石居然把纳来的银子全都送到其他城镇里去了。
毒素暂时得到压制,何垂衣擦干净脸上的血迹,站起身来,对钟小石道:“钟小石,你没错,你恨一个人的方式太温柔了。”
“漠竹会来救你,离开这里吧。”
钟小石僵了片刻,“我能跟你走吗?”
何垂衣摇头,“不能。”
他连自己性命都保不住了,怎么能承诺钟小石什么。
“那我不走。”
何垂衣叹息地拍了拍他的头顶,道:“别让我的心血付诸东流。”
离开地牢,才发现武帝一直守在入口处。
他负手立在一旁,深邃的瞳孔带着些妖冶的色彩,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何垂衣。
“问完了?”
“问完了。”
“那走吧。”
何垂衣点点头,“嗯。”
武帝已经置办好了前往京城的马车,上车前,钟公公提着鸟笼将二人喊住。
“皇上、何公子且慢。”
武帝蹙眉看去,钟公公扬了扬鸟笼,里面是一只小黄雀,他道:“这是老奴在晋江边捡到的鸟,老奴照顾不好它,皇上若要去晋江看看,不如帮老奴将它放生。”
“放生?为何要特意回晋江放生?”武帝问道。
此话一出,何垂衣诧异地看了过去,他本以为武帝会大发雷霆,甚至会治钟公公罪,没想到他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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