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人以群分,武帝竟然觉得漠竹和何垂衣说的话都能把人给气死。
武帝憋着一口气,咬了咬牙道:“刺杀朕的事,朕还没和你计较,你好自为之吧。”
看着武帝策马而去,漠竹站在原地,面对武帝时的气焰消失了,继而变得沉重起来。
他低着头,月光无法照亮他的脸,瘆人的青鬼面具勾着两只弯弯的獠牙,此刻却一点儿也不显得可怕。
“为何……不告诉我?”夜凉如水,他的声音就像一只夜虫在湖面触了触,轻得让人几乎听不见。
当晚在太守府歇下,何垂衣夜间醒过一次,他迷迷瞪瞪睁开眼睛看了看,没看清是什么,只感觉自己冷得可怕,就朝暖和的东西贴了上去。
武帝掐着何垂衣的腰,整整一晚上都在观察他的体温。
翌日一早,武帝就带着何垂衣离开太守府,到城门时,漠竹还坐在昨日的那个地方。
见二人骑马行来,漠竹跳下墙头,问:“你想委托我干什么?”
武帝早已预料到漠竹会在此等候,将另一匹马的缰绳扔给他,说道:“听朕的话就行,不要擅自行动。善业方丈是朕的堂兄,不到万不得已,朕不想和他动手,这解药若他不给,就劳烦你替朕偷回来。”
漠竹往他怀里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翻上马背。
永全寺在晋江右边的山壁里建造,到山下便再无路可供马行走,三人只得弃马徒步上山。
下马车时,漠竹想顺手接过何垂衣,武帝却抱在怀里跃下马背,看也不看他,道:“从这里开始,就是永全寺赫赫有名的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石阶,走吧。”
漠竹磨牙收回手,气冲冲地跟在他身后。
石阶足有两丈宽,从山底径直延伸到永全寺门口,以往诚心拜佛的信徒都会从山底一路跪上永全寺。
走到半山腰,武帝抱着何垂衣走得气喘吁吁,漠竹几次三番想接过来,武帝冷着脸不吭声,就是不将人交给他,到后来漠竹喘气也有些不匀,武帝见后嘲讽道:“你身上有伤?”
这几步石阶对常年习武之人算不上什么,漠竹不该这么累才是。
一滴汗珠从面具的缝隙滚落下来,漠竹将手撑在膝盖上,回头看着武帝,道:“少废话,别耽误时间。”
一个时辰后,三人终于到了永全寺大门,门前的扫地僧人看了他们一眼,叫人端了两杯茶水过来。
“施主请用茶,贫僧先去通报方丈。”
扫地僧认得武帝,自然以为他是来找善业方丈,便去替他们传话了。
武帝见状也没阻止,这么一路爬上来,他热得不行,生怕自己的体温感染到何垂衣,让他毒素更快地运转全身,于是用下巴探了探何垂衣的体温,还是冷的。
不一会儿,扫地僧不徐不缓地走了回来,他双手合十向武帝躬了躬身,道:“善业方丈如今有事在身,不知施主有何贵干。”
武帝脸色变了变,磋磨着牙齿道:“朕来问他拿解药。”
扫地僧再次前往传话,漠竹靠在一边石柱上,好整以暇地说:“你堂兄?你贵为天子,竟然还有别的事比你更重要?”
面对漠竹的奚落,武帝无动于衷,他的双眼始终都看着僧人离开的方向。
少时,扫地僧回到门前,他面色沉静地看着武帝,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道:“方丈说,施主前来拜佛求助,不可心不诚,施主若想进去,就要像平常百姓一般,从山下一步一叩首跪上来,方显心诚。”
闻言,武帝僵着脸看向漠竹,后者了然,正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时,僧人又道:“方丈还说,解药只有佛祖和他自己知道,如果施主心不诚,佛祖也会将你拒之门外。”
武帝合上眼,冷笑一声,“朕知道了。”
漠竹上前道:“你不跪我跪,我从山下跪上来,让方丈把解药给我!”
僧人摇了摇头,道:“方丈特别嘱咐,这枚解药是世间最后一粒,方丈虽皈依佛门,却没忘记昔日血脉相连的亲人,这枚弥足珍贵的解药,他只给一人。”
武帝没说话,抱着何垂衣转身走下石阶,漠竹急红了眸子,喊道:“你不救他了?”
他看了看怀中人苍白的脸,没有应声,只管继续往回走。
无可奈何,漠竹只能追着他走了下去,下去不如来时那么艰难,他们很快就下了山。
待他停下,漠竹道:“你不救他,就将他交给我,我来救。”
武帝平淡地看他一眼,讥笑道:“你来救?你拿什么救?若不是他将解药给你,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漠竹无言以对,“总会有办法。”
“可何垂衣等不了,他只有三日了。”武帝叹息道。
“什么?!”漠竹蓦地睁大双眼,他看向武帝怀里一动不动的何垂衣,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进心中,“怎么可能……”
武帝低下头,看着何垂衣的脸,干裂的唇瓣忽然在他眉睫上印了印,对漠竹道:“朕不放心将他留在永全寺,你替朕抱着。”
漠竹震惊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如你所见。”武帝道。
“你在阴风寨时,不是想杀了他吗?”
“……是。”
“那你又为何要救他。”漠竹疑惑地问。
“朕不知道。”
他掀开前面的衣袍,屈膝跪向湿漉漉的地面。
紫金衮服沾了地面的泥土,墨发随着他垂头的动作的陷入积水当中。
跪完一阶,便起身向前走一步,继续下跪、叩首。
漠竹看着武帝的动作,心中的震撼无法言喻,于是跟了上去,武帝每上一阶,他边走一步。
何垂衣的身体很轻,倒没有多大的影响。
武帝本重伤未愈,昨日又淋雨、坠江,伤口恐怕已经恶化,又经这番动作,他的身体都摇摇欲坠起来。
“歇会儿?”漠竹见他脸色不佳,不由说道。
武帝咬牙摇头,双腿却伸不直了,他只能挪动膝盖跪上石阶,满脸的汗珠不断滑落,几滴坠在眉睫,一个不甚就掉进眼里,一阵刺痛传来,让武帝的意识清醒了不少。
那蜿蜒如飞天神龙一般的长阶直直延伸到永全寺大门,两人小如蝼蚁,缓慢而沉重地向永全寺靠近。
漠竹看了看武帝挺拔笔直的脊背,又看了看怀中酣睡的何垂衣。睡着的何垂衣显得很温顺,除了脸色比平日苍白些,看上去没有多大的差别。
在他看来,这张平淡无奇的脸,此时格外地让人生气和心疼。
“你爱他吗?”漠竹问道。
武帝的身体僵了一刹,垂下眼睫,没立即回答。
他好像需要想一想。
爱或者不爱,如果问这个问题的人是何垂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不爱。
问这个问题的是漠竹呢?自己该怎么回答他。
“朕……需要他。”
像人需要食物,鱼需要水。
漠竹瞳孔忽然放大,“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要逼走他?”
这个问题,武帝迟迟没有回答。
此后,直到跪上永全寺,武帝也没有回应。
扫地僧人给两人看茶,便前去通报善业方丈。
武帝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奈何双腿无力,几次站到半途又跪了下去。他浑身颤抖得厉害,咬住牙齿,几次三番地起身仍无济于事,可他不甘心,数次失败仍试图站起来。
他忽然觉得好笑,原来真的有因果报应,前不久才让贵京王跪上了永全寺,这会儿又轮到自己了。
漠竹也不比他好,他解下道袍,铺在地上,让何垂衣靠坐着墙壁,他喘气不匀地蹲下身,探了探何垂衣的脉搏,见无异样才松了口气。
转身走向武帝,见他正坐在石阶上揉捏着小腿,于是又端了杯茶过去。
武帝接过,喝了一口,两人心平气和地待在一起倒是少见。
不多时,僧人终于归来,漠竹两步迎上前,问道:“解药呢?”
僧人叹息地摇了摇头,双手合十,对武帝鞠了一躬,劝解道:“施主,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武帝脸一冷,却也不觉得意外,他早就猜到善业方丈不会轻易将解药给他。
“少废话,他怎么才肯把解药给朕?”
僧人又叹息一声,“方丈说,施主心不诚。”
漠竹怒起,道:“都跪上来了,心还不诚。我心诚,让我掏出来给他看吗?”
“施主太浮躁。”
“施主跪上永全寺,额头却丝毫不见血,可见其心不诚。方丈不见心不诚之人,佛祖不允心不诚之事。”
漠竹突地从原地消失,转而出现在扫地僧的身后,用九节鞭勒住僧人的脖子,脸色阴沉道:“我替他跪。”
僧人似乎有所预料,丝毫不惊慌害怕,说:“施主切莫冲动行事。”
“要心诚?我替他跪,我比他心诚!”
“方丈嘱咐,他今日只见一人。”
“他找死?”
武帝不知何时站起身,“漠竹,别干多余的事情,你们在这等朕……”
漠竹愤怒地看僧人一眼,随后回到何垂衣身边,用道袍裹住何垂衣将他抱起。
“我和你一起去,如果留在这里,我会忍不住杀了他的。”
两人耗费两个时辰跪上永全寺,又用半个时辰走了下去。
膝盖传来的钻心的疼痛,不知何时已经掩盖了全身,他的四肢僵硬得几乎抬不起来,下山途中,若不漠竹及时拉住他,从这里摔下去,他一定摔得粉身碎骨。
“一万多阶石梯,若每一阶都见血,你会没命的。更何况,善业方丈根本是在刁难你,你和他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武帝气若游丝,疲惫地合起眸子,回答道:“登基之后,朕杀了他全家。”
漠竹一怔,低声道了一句:“该死。”
回到山脚,武帝早已面无人色,他浑身衣袍不堪入目,头上的冠发也散落不少,看上去十分狼狈。可他的眼神却那么坚定,这让漠竹非常的不解。
然而武帝没给他思考的时间,他掀开衣袍猛地跪了下去,一声巨响,仿佛连骨头都压碎了。
他朝着湿漉漉的阶梯发狠地磕了一头,脑袋顿时传来一阵钝痛,他眼前发黑,却没有停下来。
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做,现在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何垂衣一定不能死。
浑浑噩噩地向上爬,一个又一个重重的叩首,他的身体几乎要撑不住,每当这时,他便用力地叩向地面,仿佛是在用疼痛提醒自己。
这一刻,他兴许忘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不该承受这份折辱。他甚至没有想到,就算自己跪上去,善业方丈也未必会将解药交给他。
“皇帝,”就连漠竹也有些不忍,“解药我去抢回来不成吗?”
武帝没有说话,他艰难地伸出手,颤抖的手掌,好不容易才搭上石阶,又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爬。
他经过的地方,鲜血遍布,双膝前的布料已经磨破,他跪过的地方,有不少细碎的石子,遭他狠狠一压,便陷进血肉里。
到最后,漠竹不劝了。
昨日何垂衣与武帝离开罗州城后,他劫狱将钟小石救了出来,却不想中了武帝的埋伏,那些人都是皇宫一顶一的高手,武帝没说错,单凭他一人要逃出来都很困难,更莫说还要带着一个钟小石。
来回这几个时辰,他也快撑不住了。
这一回,武帝足足两个时辰都没爬到一半。
他的五指早已鲜血淋漓,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鲜血,每挪动一步,便留下一道血印。
眼帘仿佛挂着千斤勾,不断地往下拽,顺着脸部轮廓流淌的鲜血在眼前拉出一道血幕,颜色顿失的眸子怔怔地看着前方,像一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艰难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的动作。
何垂衣从一片冰冷中睁开眼,入眼,是漠竹毫无血色脸,连一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都黯然无光。
漠竹抬起腿,身体突然失控,整个人朝前面扑去,何垂衣感觉到身体正在倾斜,他微微睁大眼睛,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漠竹竟奋力转了个身,给何垂衣做了肉垫。
“漠……”何垂衣冷得一哆嗦,声音小若细蚊。
听见他的声音,武帝慢慢抬起血肉模糊的脸,何垂衣的视线也猝不及防地与他撞上。
“你……你……”
武帝飞快地移开视线,动了动干裂的唇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醒了?”漠竹坐起身来,虚弱地笑了笑。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何垂衣问道。
“拿解药。”
何垂衣看向武帝,像瞬间懂了什么,他朝武帝伸了伸手,道:“解药……不拿了,带我回去。”
“不。”武帝轻轻摇头,伸出触目惊心的手,费力地抓住何垂衣,“要拿,朕不准你死。”
“你不想杀了我吗?”
“想。”
“那就别救我。”
“不。”
何垂衣紧紧抓住漠竹的衣服,声音竟有些哽咽:“我不会爱你了。”
武帝眸光一颤,旋即垂下头,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不想,再欠你什么。”
“朕会让你永远还不清……永远听朕的话。”
漠竹抱住他的手陡然一紧,神情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抓住何垂衣的手,用尽了他此时全身的力气。
“给朕好好活着。”
“皇帝,你爱我吗?”
武帝摇头,一字一顿,笃定地说:“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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