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回台中的车上,邱天跟李以诚说:「你俗缘那么少,我竟然能分到一些,看来我运气不错。」
李以诚白了他一眼,「那我还是收回来好了,要多留些配额给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女人。」
邱天嘿嘿的笑着说:「我们一起上台北念书吧。」说完神神秘秘的倒头睡去。
大考放榜后,李以诚如愿考上应用美术系,他喜欢画画,高中常帮校刊做编排,替社团画海报,他早就决定走设计的路,邱天则是看天意,分数将他带到西班牙语系,他也就开心的去了。
「重点不是科系,而是大学生活!」邱天认真的说。
两人一起上台北念大学,分隔在城市的两端,依然用电话保持联络,周末有空时就见个面。
邱天的科系还真的曚对了。有次他打电话给李以诚,得意洋洋的说:「我天生就该学西班牙语,因为我竟然会弹舌!」说完马上「得得得得得……」的示范给李以诚听。
李以诚「啪」的按掉电话。
大一生活平静过了三个月,直到某天,李以诚在看不到尽头的作业中接到邱天的电话。
「欸,你在干嘛?」邱天听起来一派轻松。
「画图。」连熬了两天夜,李以诚开始怀疑选应美系是个错误。
「嗯,跟你说件事。」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喔……」电话传来邱天深深吸一口气的声音,「我谈恋爱了,我交了男朋友,我是同性恋。」邱天以极快的语速连珠炮讲完。
「喔,好,我知道了,还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你这么平静?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勇气才跟你出柜吗?你干嘛不捧场一下!你不能表示点惊讶或是大喊一声哩贡虾(注)吗?」邱天再度以极快的语速连珠炮的提出问题。
李以诚不耐烦的大吼:「干,拎北图都画不完了,你卖来闹(注),你知道我这个科系里有多少个同性恋吗!」
同性恋真的颇有艺术天份。大一刚进来时,李以诚就有这个体认,家聚那天,直属学长拉着同系的学长跟他介绍:「这我男朋友,一样叫学长就行了。」散会时还上演一场火辣辣的热吻,此后他的生活就围绕大量的同性恋,只是没想到最后连邱天都来凑热闹。
挂了电话之后,李以诚哀伤的想:「我是世上最后一个异性恋。」
李以诚不支持同性恋,并不是他反同,而是他根本不觉得同性恋跟异性恋有什么差别,异性恋不需要支持或接受,所以同性恋也不需要。事实上,他对任何一种恋的态度都一样,当事人高兴就好。
他的见解被学长引为知己,并且招来往后四年学长的苦毒,不只被拉去做同志社团的活动海报,还要帮忙编刊物、做传单,同志游行时得帮忙做道具、当摄影,遇到需要挂名的场合,他就说自己叫「顾诗多」,于是校内校外都知道,应美系有个合作耐操好说话配合度高的直同志小顾。
他并不是怀抱着为同志运动尽一分心力的想法,因为学长开口要他帮,他就帮,如此而已。
对于李以诚如此「正面」的态度,邱天高兴了,隔没几天就拖着男友现宝似的送到李以诚面前求鉴定,李以诚看着邱天两眼放光的样子,心里乱感动一把,心想兄弟找到真爱了,于是发表你们很适合一定要幸福之类的感言。
结果下个月,邱天又拖了新的真爱过来,然后下下个月,又拖了更新的真爱,于是对于邱天和邱天的爱情,李以诚再也想不出什么话发表,因为每次邱天说要跟谁在一起时,就好像在说「喂我决定中午吃麦当劳你要祝福我买到份量足够的大薯」的感觉,他不明白为何邱天跌得头破血流之后,还能拍拍灰尘迅速站起,笑笑的说这没什么。
对这个疑问,邱天自有一套说辞:「有失败的经验才能造就手到擒来的技巧,有痛不欲生的过往才能珍惜永浴爱河的幸福。」
「……你痛不欲生的次数也太多了吧。」
直到大一下学期,李以诚才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有件事我忘了问,你是上面那个还是下面那个?」
邱天沉默了,有点害羞的说:「看对方怎么出招,我就怎么接招。」
「怎么说?」
「我比较喜欢当上面那个,如果对方想当上面那个,我也可以当下面那个,总之就是见招拆招。」邱天继续说:「其实在上在下各有不同的爽度……」
「停,我知道了。」李以诚打断邱天分享男男性爱之乐的企图,「那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有,」邱天回答的爽快直接,「大概喜欢了两小时。」
「……」
「就上台北算命那次,你记不记得?」
「嗯哼。」
「回台中的车上,我想你俗缘薄,我跟你一定是有缘才能当朋友,也许是命中注定之类的,后来下车看到你睡肿发泡的单凤眼,我就断念了。」
「……」
「跟你说啊,如果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男的,那我就去当异性恋。」
「天天……」
「欸,小的在。」
「去死吧。」
李以诚的大学四年,就这样围绕着一群同性恋,偶尔也有男生对他示好,他拒绝的原因不是性别,而是没感觉,毕竟围观久了,他也明白爱情与性别无关,他将自己定位为异性恋,是因为他只对女性有情欲冲动,但是若能遇到能让他心动的同性,他不介意和对方试试看。
大学四年,也让李以诚明白,分薄缘悭这四个字就是他的人生写照,他诸多涉猎,却毫不入心。
他听摇滚,常买些不知名的地下乐团专辑;他看电影,新浪潮楚浮发条橘子朗朗上口;他看动漫,对人类补完计划自有见解;他读村上春树恋人絮语张爱玲,写些不成诗不成句的网路体。
在他人眼中,李以诚是个文艺青年,只是他们不知道,在那层文艺外皮之下,其实什么都没有,他是一座活生生的兵马俑,外表华丽细致,里面空洞乏味。他不是有意作戏,他只是感受不到热情。
直到大三那年,李以诚谈了恋爱,对方是隔壁班的女同学,那女孩爽朗大方,对喜欢的事物有纯粹的、巨大的热情,李以诚碰触着他从没拥有过的热情,从开始的羡慕到逐渐被吸引,最后毫无抵抗能力的灭顶,轰轰烈烈的爱上。
巨大的情感波动,几乎要把他焚烧殆尽,他恨不得剖开自己切割自己,把自己的心肝肺全掏出来给她看。
李以诚在那时才明白他也有热情,只是跟俗缘一样少,他把热情和俗缘的所有配额进贡给她,他同时也在期望着,期望那个女孩的热情,可以利用渗透压转移一些到他身上。
邱天对这事的评价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后来又补一句,「你别把给我的配额拿去给她,跟你翻脸。」那时邱天痛不欲生的次数已经即将突破个位数。
两个人在各自的爱情里迎来毕业,他们在城南租了一间公寓,开始同居生活。邱天的说法是,跟男友同居大概每三个月就要搬一次家,而李以诚的女友和家人同住,所以他俩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注定要同居,每个月还能一起回台中承欢父母膝下。李以诚对这种说法基本上不表示任何意见。
李以诚在学长的介绍下,进广告公司当设计助理。虽然说是设计助理,其实只是最底层的杂工。学长曾语重心长的告诉他,念书时成绩再好,在这里也只是屁,所以闭嘴边做边学,有天份的熬一年升上设计,没天份就早早转行。
邱天则找了跟弹舌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工作:企划助理。
于是二〇〇三年的夏天,像其他人一样,他们每天早上越过那座桥,悄悄投入台北的繁华里。
跟邱天同居之后,李以诚的四周还是围绕着一群同性恋。
邱天爱热闹,人缘又好,来串门子或借住的人只能用络绎不绝来形容,周末假日,邱天还会举办「一人一菜」或「催泪日剧欣赏」聚会,每场聚会李以诚都会留在住处当半个称职的主人,除非和女友约会或是工作太忙。他持续的怀疑,他是这世上唯一活着的异性恋,算上他女友的话,是两个。
邱天的男友依然以三个月为一期的进度在轮换,李以诚也不在意,反正邱天从不把人带回家,也不会再把人带到他面前求鉴定然后自取其辱,李以诚虽然个性淡漠,但嘴巴像开过光似的挖苦人不偿命。
那时他们最常去的同志酒吧叫「Blood Flowers」,李以诚喜欢这个名字,他认识的每个同志都是血里长出的花,他们的美丽来自不畏世俗的浴血勇敢。
「而且简写刚好是BF,男朋友。」邱天眨着眼说。
BF开在他们回家必经之路的巷子里,安静低调,低调到不知情的人进来后,根本不会发现这是同志酒吧,店内没什么装饰,墙壁画满客人的涂鸦,简单的桌椅,简单的吧台,简单的啤酒。
他们下班后会约在BF碰头,一起喝杯啤酒,邱天的说法是「白天在外沾染太多异性恋病毒,先来消毒再回家。」
你再消毒也没用,你室友我就是个活生生的病毒。李以诚在心里吐槽。他到BF当然不是为了消毒,而是单纯把BF当成下班后和朋友喝酒聊天、放松心情的地方。
BF的常客,除了他和邱天的两人小组,比较常见的还有另外三群人马,邱天说那些人大多来自「彩虹梦」。
彩虹梦是邱天和学长最常混迹的同志网站,李以诚在大二时,也以亲友身份在彩虹梦注册,用的ID是「NoNight」。
这个ID来自电影《不夜城》,当年李以诚看到这部片,心里一阵激动,「这就是在说我,不夜诚,我就是天天不夜在赶作业的小诚!」这个ID让他相当满意,文艺又自怜。
这几年,邱天已经在彩虹梦混到一个冷门小板当板主,邱天的说法是「重点不是板的大小,而是板主身份!」
你进大学时也是这么说的。李以诚心想。而他依然是在龟在角落、从不发文的路人。
板主身份让邱天认识不少网路上的知名人物,站长们和其他板主的爱恨情仇他如数家珍,连别站站长的八卦他都略有涉猎,各种板聚或活动,他也会隐藏身份在旁边大方围观。
「六度分离理论听过吧?」邱天脸不红气不喘的说:「你在路上随便指个同志给我,我保证在六个人之内跟他连上关系。」
「那你围观时为什么要隐藏身份?」李以诚一脸鄙视。
「六度分离理论听过吧?」邱天依然脸不红气不喘,「圈子那么小,来来去去就那些人,我只想八卦别人的破事,不想我的破事被别人八卦。」
邱天常凑在李以诚耳边轻声讲这些人的破事,李以诚知道这姿势在他人眼里要多暧昧就有多暧昧,店里的人大概都以为他们是一对,不过好处是没人会来对他的单凤眼进行搭讪。
那天照例喝着啤酒,邱天微指着坐在吧台旁的那两个人,「铁灰色T恤那个叫武大郎,彩虹梦的现任技术站长,旁边穿格子衬衫那个是他男朋友,阿左。」
「武大郎的男友不是应该叫西门庆吗……」
邱天一口酒呛住,笑声引得武大郎和阿左往这边看一眼。
邱天缓过气来继续说:「武大郎是站长里年资最久的一个,不过只管系统的事,平常不会出现在台面上,他跟阿左好像很久了,我大一上站时他们就在一起了。」
无视于邱天汇报的同志八卦,李以诚的注意力都在那件铁灰色T恤上,他认得那件衣服,上星期才在东区的一间小服饰店里看过,老板每月去日本带货,每个尺寸只有一件。
他喜欢黑灰色系、没太多装饰图案的衣服,那件铁灰色的T恤一眼就被他看上,当时身上钱不够,等他领完钱再回店里时,衣服已经卖掉了,他心中没叫老板帮他留衣服的悔恨,在此刻看到那件衣服时又熊熊燃起来。
他目测武大郎跟他的身形差不多,更加确定衣服就是被武大郎抢走,此后一年多的时间,武大郎在李以诚的心中定位,就是个抢衣服的坏人。
「穿白衣服的是公子,他前男友是最近才结婚的那个新闻主播。」
「穿黑色那个叫东东,跟一个很有名的已婚作家在一起。」
「那是心情板板主,跟动漫板主据说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他们就这样在台北的繁华中来回,平静无波的来到二〇〇四年十月。
然后李以诚在生日前夕被甩了。
注/哩贡虾:台语,你说什么
注/卖来闹:台语,不要来闹
第3章 「你抢了我的T恤。」
遗憾咸味
李以诚和女友在一起三年多,他的爱从来没有减少过,可是,他爱她,因为她对事物充满热情,而她甩他,也是因为她对事物充满热情。
她是一团火,需要另一团火和她一起燃烧;或是一截木头,成为她的养份;也可以是一块冰,让她不至过燃而失控;而李以诚只是座兵马俑,她最后也发现了这个秘密。
「我还是喜欢你,但我们不适合。」她留下一句话就潇洒的挥手离开。
李以诚知道她说的都对,可是他承受不住。
「她只是想省下生日礼物吧。」邱天不忘落井下石。
对于邱天的幸灾乐祸,李以诚无力反击,讽刺的是,他领到的痛苦配额是热情的百万倍,还来不及自嘲投胎时没抓好比例,他就在崩溃边缘迎来二十四岁生日,他陷入沮丧的回圈里,痛彻心肺的失落感就像半夜永不停止的雨声。
四周的一切都引起李以诚的躁郁,夜夜失眠,头莫名其妙的痛,手不自觉的抖,等红绿灯时,就觉得宽广的马路好像要把他的心脏撕裂,好几次他瑟缩的蹲在路边,死命打电话给邱天,跟邱天说来救我来救我。
有时候他会打开整个房子的灯,让悲伤像光一样四溢八方,有时候躲在自己的房间抽很多烟,让温度烧焦他的发梢,哗啦哗啦的熏出眼泪。
邱天慌了,算命的说过,李以诚要是错过姻缘,会走修行的路,邱天一点也不想看见李以诚剃个光头或穿着道袍。邱天陪着李以诚,带他去看忧郁症门诊,宣扬人生何处无芳草,不时拖他去BF聊天散心,鼓励他把心情写出来画出来。
「你不是喜欢画画吗?啊?你也喜欢写写东西不是吗?艺术是治疗情绪的良药啊!」邱天哀求着李以诚。
李以诚听进去了,他开始写,把所有的伤跟痛都化成黑暗沉重的文字,他将自己一寸寸剖开然后全塞进文字里,这篇是他的肠,这篇是他的胃,这篇是他的下水,他每天喝着红酒,一篇一篇的写,然后全都贴在彩虹梦。
他心里想,「反正我是个异性恋病毒,我是世界上唯一的异性恋,反正我也没地方去了,我要毒害你们。」
这下换邱天想哭了。
红酒是李以诚的新爱好,邱天的朋友小马在卖酒,有次带了一瓶黑色瓶身、印有白色英文字的红酒,参加他们家的「同志关系图连连看大赛」,李以诚才喝了一口,瞬间迷上那种甜甜的口感,隔天就去抱回一箱,一箱喝完又一箱,空酒瓶被他沿着阳台排成一圈,下雨时就能听见雨水落进酒瓶的空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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