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肖文停了片刻,突然开始大笑,一边抖着手刷染发剂,刷子划过李以诚耳侧,杨肖文赶紧用拇指和食指轻轻磨蹭李以诚的耳朵,把沾上的染剂擦掉,小心翼翼的不触碰到其它地方,杨肖文的手指很冷,李以诚的脸颊却微微发烫。
「我大一进圈子时玩的很凶,大二遇到佛地魔后,就完全收心,打算跟他过一辈子,」杨肖文停住笑,继续说:「我跟家里出柜,过年过节都带他回家吃饭,可是爱的激情消失后,就只剩下生活,我很满足,但他还想看外面的世界……有天他说我只是他年少时的纯情,人都要长大的,他现在找到真爱了,我不肯分手,他说真爱不死,我阻止也没用。」
染发剂已经全部涂完,杨肖文把染发道具收拾好丢到垃圾桶,然后走到李以诚对面,正对着他坐下,「我那时就想,真爱不死是吗?那我去死。」
「你不是说看到我的眼睛就说不出来吗?」李以诚一阵不自在,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他不擅长背负别人的情绪,也学不会安慰人。
「我想看你能不能把我石化,让我直接死掉,」杨肖文笑着说:「像我们这种人呀……」
杨肖文停了很久,沉默在扩大。
「像我们这种人,极度自溺,又太过相信爱情,注定死无葬身之地。」杨肖文一口气说完,表情比哭还难看。
「行天宫地下道算命的说我将来会出家修行,你要记得到庙里来探望我。」李以诚突然换了话题。
杨肖文一时呆住,「啊?」
「我这辈子的姻缘看来已经错过,所以我会出家修行。」李以诚的表情无比认真。
杨肖文看了李以诚片刻,最后忍不住笑出来,「你真的是生人勿近。」
李以诚用插科打诨的方法来化解杨肖文沉重的情绪,并不是体贴,而是他不想靠近别人的情绪,也不想别人的情绪靠近他。而杨肖文几乎是立刻明白了这一点。
这人级数很高,李以诚在心里判定。非常高。
「生人勿近的话,那你们这些靠近我的都是僵尸。」李以诚继续瞎扯,心想这个人还是笑着比较好看,他起身去浴室冲洗,没多久,一个金发兵马俑出现在镜子里。
「其实还是不错看。」李以诚喃喃的自我催眠。
杨肖文的评语只有两个字:「痞子。」
当晚痞子李以诚连上许久未登入的彩虹梦,杨肖文说着「注定死无葬身之地」的语气深深击中他心中残存的痛,佛地魔想看新世界,前女友想要热情,他们的离开没有错,没有必要为了成全别人的爱情而牺牲自己,即使那个别人几乎要为自己而死。
万千红尘,能相遇一段已是万幸,虽然明白,却止不住痛。
「我还在因为我们终成陌路而悲伤,我还在因为你不爱我而悲伤。」NoNight说。
「我也是。」武大郎在心里回了文。
周日晚上邱天回来,对李以诚单独和杨肖文出去的事,抱持着反对意见,「武大郎在圈内算知名人物,我不想有天围观你的八卦。」
「他知道我是异性恋。」
「异性恋围观起来特别有劲。」邱天无比认真的说:「而且他根本没把你当异性恋,你最好的朋友兼室友是同性恋,你去的是gay bar,上的是同志网站,你活在同性恋的世界,一根小指头就能把你掰弯,你是什么级数?你是他的对手吗?」
「他只是失恋痛到快死了,想找个人陪,」李以诚想了想,「就当我是做好事积阴德,看能不能增加点俗缘。」
「他圈子里多少朋友,干嘛找你这个异性恋?」
李以诚想过这一点,「大概是因为那些朋友也同时是佛地魔的朋友,他不想佛地魔知道他的狼狈。」
「佛地魔是哪位?」
「武大郎的前任啦,」李以诚承诺,「我会注意的。」
星期一下午,李以诚跷班去看眼科,他的左眼有斜视的问题,巨大的工作量让眼球偏斜的角度增加,到了不得不开刀的地步,这是简单的雷射手术,隔天就能出院,手术订在二月初。
他把年假安排在这段时间,开完刀在台北休息三天,然后回台中过年。这件事他只告诉邱天,要邱天先请好假,开刀当日来陪床。
而在染发夜之后,杨肖文就缠上了李以诚。
李以诚知道自己在杨肖文眼里,是个活生生的完美救生圈,他们个性上相处的来,同病相怜又住隔壁巷子,而且杨肖文似乎察觉了他对人际关系的淡漠,所以总是主动开口邀约。
李以诚记着邱天的告诫,在越趋频繁的相处中仔细观察着杨肖文的言行,对方却始终没有任何越矩之处,反倒是在观察中,让他对杨肖文有了另一番认识。
围观同志到现在,如果硬要选出一个男人交往,他唯一看得上眼的,就是杨肖文,他们品味相近、心灵相通、可以敏感的察觉对方细微的情绪、可以长时间沉默相对却觉得自在静谧,而且他欣赏杨肖文的个性,直接利落,不拖泥带水,于是每吃完一次饭,杨肖文就从「生人」往「朋友」的方向稍稍移动一格。
周五晚上,邱天和小桐照例去过甜蜜两人世界,而杨肖文约了李以诚吃火锅,邱天临出门前,一样认真告诫李以诚:「我真、的、不想有天围观你的八卦。」
不想的话就留下来陪我啊。李以诚默默在心里吐槽。
李以诚和杨肖文在东区火锅店会合,一个回合下来,李以诚满意的发现,杨肖文不单是个好电影友,还是个好火锅友;对怕辣外加猫舌头的李以诚,杨肖文可以说是全程伺候,小心顾着汤汁,避免辣油溢到白锅,食材熟了就捞起来放在旁边的盘子里,等到稍微变凉才拿给李以诚。
李以诚知道杨肖文的举动不是绅士或殷勤,而是单纯又细腻的温柔,跟邱天一样。
离开火锅店,两人在东区小巷闲晃以促进消化,李以诚抚着肚皮,瞄了杨肖文一眼,自顾自的笑起来,杨肖文一阵莫名其妙。
「没事,只是觉得世事奇妙,一个月前我们还在BF对看,连名字都不知道,现在你却帮我夹菜和我一起散步。」
杨肖文有气无力的笑了笑,「是啊,一个半月前我还在存钱,准备买今年的情人节礼物。」
李以诚有些不知如何回答,考虑了一下才问:「你用什么方法排解从新店到北投的痛?」
「打电动跟跑操场。」杨肖文回答的很快。
「嗯……很男人。」
「没办法,我这种理工科的,写不出伤春悲秋的文字来发泄,只好把自己累得半死。」杨肖文耸耸肩,话里颇无奈,「前阵子站上有个人的失恋文章写得很好,每句都打中我,真恨不得那是我写的,可惜他最近神隐,也许已经痊愈了,想为他高兴,又可惜他的文字。」
李以诚一言不发,连顺着话题问那个人是谁的应付力气都没有。
他们并肩走着,一路上没有人开口,沉默如往常占据他们之间的对话,沉默里有一种理解的温柔,杨肖文好像有事要说,可是转身点个烟又是云淡风轻,只有暗红火光在空气落下微尘,最后消逝在繁华的台北冬夜里。
他们漫步经过李以诚常去的服饰店,「我逛一下。」李以诚说完就走进店里,立刻进入专心挑衣服的集中状态。
杨肖文跟着走进店里,略翻了架上的衣服,「这家店我常来。」
「嗯,我知道,你抢了我的T恤。」李以诚无意识的说,话一出口,他才回过神,脑中瞬间闪过完了完了完了。
杨肖文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呆了几秒,接着非常、非常、非常仔细的盯着李以诚。
李以诚把头埋进衣服里,努力无视杨肖文探究的目光,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想着要用什么样的花言巧语才能把这个理工科的武大郎给唬哢过去。
「你……」杨肖文缓缓开口。
「欸对就是我。」你那尖酸刻薄骗死人不偿命的语言能力呢,李以诚在心里哀嚎。「嗨,武大郎你好。」他自暴自弃的补上一个招呼。
杨肖文扑上去掐住李以诚脖子,「走,我们去BF『好好聊聊』。」
李以诚没来得及把衣服翻完,就被杨肖文拎到BF,吧台照例送上两瓶啤酒。
「说吧。」杨肖文开门见山。
有什么好说的。李以诚心想,「我是NoNight《不夜城》看过没有?金城武那部,知道吧?不夜城,天天不夜在赶稿的小诚,NoNight,明白了没?」他觉得自己完全失去语言的逻辑组织能力。
杨肖文拿起啤酒喝了一口,缓缓的说:「我是想问,你这个异性恋,为什么跑来同志站?」
「啊……关于这个问题……」李以诚心里挣扎,毒害同性恋的事还是别让邱天以外的同性恋知道比较安全,「因为刚好有帐号,而且那里没有半个人认识我,我只是求个发泄。」
杨肖文看着李以诚,「嗯,那衣服是怎么回事?」
李以诚快速说明那件和他无缘的铁灰色T恤,说完恨恨补一句:「坏人。」
「铁灰色那件?」杨肖文想了一下,「那件是佛地魔送我的,我那时还不知道那家店。」
李以诚愣住了,想到杨肖文被自己白恨了一年半,他忍不住一阵尴尬,「原来坏人是佛地魔。」
「其实他不是坏人,他只是不爱我了,我倒不会因为分开了就否定他,」杨肖文呵呵笑了两声,然后低下头,不看李以诚的脸,「你最近写的很少,快好了吗?」
杨肖文主动提起佛地魔的次数变多,李以诚知道这是好事,当痛苦可以被拿出来审视,伤害也就不那么绝对。
「还剩下四分之三吧,不过都在承受范围内,不会影响我的日常生活。」李以诚说,因为痛就是他的日常生活之一。
「看你的文字,有种自己的痛被写出来的畅快,」杨肖文说:「很有疗效。」
李以诚想起这几次贴文,全都是被杨肖文勾起情绪,如果痛也能这样勾出来,是不是表示有天他可以不再贪恋痛?
「我那时得忧郁症,被邱天逼着去看精神科,每天要吃安眠药才能睡着。」李以诚突然开始说起来,「那个医生名气很大,每次就是听我讲完然后开药,看了快两个月,状况一直没好转,后来有天门诊临时换了一个年轻医生代班,他听完我的状况之后,说了一句话。」
杨肖文抬起头来看着李以诚,安静的听着。
「他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会好起来的,」李以诚说,「后来我从医院一路哭着骑车回家,那是我最后一次去看精神科,就在圣诞节前几天。」原来他只是需要有人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
李以诚回望着杨肖文,「这不是我们的错,他们有权选择他们人生的路,他们没有义务要带上我们,所以我们都要好起来。」
杨肖文安静了一根烟的时间,烟灰散落在黑色的桌面上,李以诚用食指无意识的弹着烟灰。
「好。」杨肖文终于开口,短短一个字,回荡在两人之间。
李以诚性子淡漠,痛却外显张扬,是兵马俑身上的裂痕和风化,略有外力,就能看见痛从四肢百骸叫嚣奔出,而杨肖文的手势轻柔,缓缓抚过不引起一丝震动。
杨肖文行事利落,痛却内隐深藏,不扬不现,像藤蔓蜿蜒,细细深入毛孔神经,时时刻刻扯着他的五脏六腑,而李以诚的眼光沉静,探看之间就平息所有纠结。
两种截然不同的痛,在一个年轻医生的鼓励里,慎重的结下承诺。
「老了也可以拿痛苦来下饭。」李以诚突然补上一句挖苦。
「早知道会这样认识,打死我也不写信。」杨肖文瞬间笑开。
「我知道你只是写信自伤。」李以诚拿起啤酒喝了几口。
「嗯,那时候我撑得很疲倦,写信给你其实是在说服自己放手。」杨肖文也说开了,「昨天我上站时,看到佛地魔在站上,而且他的ID发着银白色的亮光,我吓一跳,原来我没有把他解除好友。」
「他有看见你吗?」
「没,我刚好隐身在修系统。」
「彩虹梦有隐身功能?」
「我是站长,我要什么有什么,想要吗?巴结我吧,我可以偷偷开权限给你。」杨肖文的表情写着无耻,「唉,后来……后来我看着他的ID很久,然后咬牙解除好友,他的ID就不亮了,原来那六年跟银白色的光都只是海市蜃楼而已。」
「所有发亮的东西都有衰退的一天,这样想就好。」
「所有发亮的东西都有衰退的一天……」杨肖文喃喃的重复,眼底有李以诚无法解读的情绪,细如丝线。
「要我把这句写成对联贴在你脑门上吗?」
杨肖文恍惚的笑了一下,「你这句话,让我不知该不该加你好友。」
「无所谓,我几乎不上站,你加了也没意义。」李以诚从不介意网路上这些动作。
而且不发亮的东西,也是会衰退的。
从BF离开,杨肖文陪着李以诚走到住处楼下,凌晨十二点刚过。
「上来坐坐吧。」李以诚说,他知道杨肖文不想周末一个人待在家。
他照例的把客厅灯光调成低明度的昏黄夜灯,在音响里放进一张Chet Baker,然后倒了杯红酒给杨肖文,「这酒快没了,小马说要等到下半年才有货,所以用力喝。」说完顺手把酒瓶放在桌上。
「通常会叫人省着喝吧。」杨肖文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是先把便当里的鸡腿吃完的那种人,」李以诚说,「不然天天会把它抢走。」他把杨肖文丢在客厅,自己去快速的洗个澡。
李以诚从浴室出来时,杨肖文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桌上的红酒只剩半瓶,让他心里一阵痛。
李以诚也倒了杯红酒,拉过沙发扶手旁的毛毯盖着,半倚半靠的躺在沙发上,两人漫无主题的闲聊,李以诚说他和邱天的孽缘,他大学受到的苦毒,杨肖文醉醺醺说他如何跟父母出柜,说他如何被上任站长看中,被迫接下彩虹梦的站长。
「当站长很辛苦吧,完全是做义工。」李以诚还是觉得冷,伸手搂了一个抱枕。
「总要有人去做这件事,能尽些力我也很开心,反正只做到明年。」
「怎么说?你要辞站长?」
「也不是……偷偷告诉你吧,彩虹梦只开到明年。」杨肖文把手掩在嘴边,像是怕被谁听去。
「啊?」李以诚有些惊讶,这件事他从没听邱天提过。
「其实彩虹梦的创站站长跟出资人是个异女,」杨肖文看着惊讶的李以诚,开始化身略带七分醉意的说书先生,「这件事只有老站友跟站长级的才知道,一九九六年时,同志只有小小的MOTSS板(注),每天还会被可怕的异性恋围观,异女姐姐看着她的青梅gay竹马每天窝囊的躲在那个小不拉叽的板,连炮友都找不到,她一怒之下,架了彩虹梦,创站时她写了一首诗,现在还是站长板的进板画面。」
5/16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