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那天杨肖文透过手机听到什么,后来没电的手机和冷掉的面一起被丢弃在玄关地板上。
第二天,李以诚跟公司请了假,睡醒过后,他又变回那个外表雷打不动的李以诚,他对杨肖文所有无以名状的千般情绪,都随着哭泣流出体外,他已经丢弃这个人了,他对丢弃的定义就是再也不要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接触。
李以诚连上彩虹梦,删除所有贴过的文章,被标记起来无法删除的,就以编辑文章的方法删掉内文,只留下四个字,「谢谢,再见」,谢谢彩虹梦在他最困顿的时候给他一个发泄的场所,虽然他的本意是要毒害同性恋,最后却把自己赔进去,但他不会再回来,他只是梦里的过境鸟,再见。
切换到使用者名单,杨肖文的ID在第一排闪着银白色亮光,他知道杨肖文不一定在电脑前,多数时候只是挂网,想起还不曾看过杨肖文的名片档,他按下查询,里面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谁对不起谁?谁又对的起谁?李以诚想。是我对不起自己,是我不够坚韧、不够冷静、不够决绝,才会被你的温柔拖下水,是我让自己颠沛流离,我怎么跟自己说对不起?
李以诚从不觉得杨肖文伤害了他,是他一厢情愿,杨肖文自始至终都很坦白,连要求和他交往时都不肯稍作欺瞒,所以他没有恨,他只是后悔了。但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杨肖文的一切对他都不再有意义,因为都回不去了。
他跟杨肖文说过「所有发亮的东西都有衰退的一天」,他预言了命运的必然性,现在他也迎来了这一天,他静静看着那道闪动的银白色亮光,然后解除好友。从朋友到陌生人,原来也只是一个按键的距离。
一个星期后,邱天和小桐分手了,李以诚猜测和自己的崩溃有关,但他选择不过问,几天后李以诚遇到回来拿东西的小桐,才知道他哭完的隔天,邱天等在杨肖文家楼下,看到人回来就是一顿打,李以诚什么都没问,反正邱天那个块头,打架从来不会输。
两个月后邱天换工作,新公司在北边,他们经过商量,在八月底租约到期后搬到城北,李以诚的公司在城市中央,距离上没太大差别。
这三个月来,李以诚不曾遇见杨肖文或阿左,当搬家公司带着他们离开住了快两年的巷子时,他才明白,原来没缘份的人,就算住隔壁巷子也不会遇到。
他们从此就在城北住下来,还在新住处附近找了家普通的小酒馆,李以诚不再活在同性恋的世界,现在邱天是他唯一会接触到的同性恋。
这后半年李以诚常会想,台北这么小,也许在哪个转角又遇到,他该怎么办?要说些什么?他有点害怕,于是他避开和杨肖文去过的所有地点,小心翼翼的在台北活着。
第7章 没有永远不变的事
打磨加工
二○○六年,李以诚升上资深设计,除了洗澡睡觉,剩的时间都待在公司里,工作就是他的生活,和他搭档的文案叫小米,是个大波浪卷发女生,性格开朗外放,两人近水楼台的发展成床上的朋友。
六月二十七日那天,邱天淡淡的跟他说:「彩虹梦关了。」他隐约想起,曾有人告诉过他这件事。
李以诚很少想起杨肖文了,不知不觉的一年,杨肖文是被撤掉的橱窗、过期的杂志、一段被遗忘的插曲,他的心绪又恢复晶亮的秩序,他做了些改变,试着否定那些理所当然的,尝试那些原本被否定的,所有事都是因缘生灭,没有永远不变的事。
他学着吃辣,开始时,每天吃一小口,慢慢的累积,有天他真的爱上吃辣,他充份享受辣攻击舌头喉咙的痛快感。
他的衣柜依然以黑灰色系为主,但加进大量色彩,他喜欢孔雀蓝和亮橘色,用来搭配黑灰色非常醒目,藏在房间里的颜色,被慢慢的释放了出来,他不再是台北城里一抹灰暗的游魂,而是在阳光充足之地峥嵘繁开的夏花。
他感染了台客指导阿荣的恶劣,偶尔拉着菜鸟打些愚蠢的赌,他常开心的笑。
二○○七年,李以诚升上助理艺术指导,拿到华文广告奖的铜奖,预计年末就能升上艺术指导,不过台客指导阿荣升上助理创意总监,所以他依然在魔掌下斗法求生,和小米的床上朋友关系也持续低调进行。
杨肖文已经是他心底一抹察觉不到的影子,他在台北自在来去,不刻意避开任何地点,有时还跑去天桥上看夜景,这景色太美,没有必要为一点小事放弃,只是他守着承诺,不曾带人去过。
七月初,整组人马连续几天都忙到清晨五六点,回家睡个觉,中午又集合继续,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那天照例清晨五点多解散,但中午等到的是小米妈妈的电话,说小米睡着睡着就过去了,检查上轻描淡写着猝死,其实大家都知道是过劳死。
不同于失恋的痛,死亡让李以诚面对自有人类开始就不停产生的对生命的困惑,在生命面前,人类那么卑微,那么微不足道,那么渺小,虽然他对人生没有太大志向,但无论如何,他不想像小米这样死去。
葬礼过后,李以诚辞了职,每天心都空空的,跟个游魂一样,他常跑去庙里,对着神明一坐就是半天。邱天也帮不上忙,因为李以诚不是受伤,只是想不明白。直到七月底,李以诚无意识的转着电视,看到行脚节目的主持人用夸张的声调介绍景色:「你们看,桂林山水真的美得像水墨画……」,他突然想起,曾经有人说他像张丢到水里就化掉的水墨画,忍不住扯开嘴角笑出来。那些大山大水那么漂亮,出去走走也好。
整理好行李,几天后李以诚出发去了中国,由澳门入关,从广州开始坐着大巴,慢慢晃到广西,看到美得像水墨画的桂林山水,接着从广西进贵州,一直玩到十一月,才回台湾过冬。
在漫无目的、没有归期的旅行中,李以诚逐渐感受到浅浅的幸福,沿途所有的风景都凝成他心底的秘密,在美丽的景色前他不必伪装,他可以把内部的空洞全部掏出来晒在阳光下也不会有人在意,就算缺乏热情或俗缘用尽,他还有满眼的风光。
他终于明白,他只能和生死的困惑和平共处,偶尔有小小的领悟,可是永远没有答案,生命的低潮期和变动期会不停成为循环,并在一旁等他经过,那时只要翻出心中的风景,就能熬过去。旅行让他的心智变坚韧,就算受了伤,也不会断掉。
回台湾之后,李以诚不再进公司工作,透过之前的人脉,在家里接案子,收入反而比以前好,时间上也更自由。
「我这不是自我放逐或什么寻找自我的流浪,也不会像小说里写的流浪过后就进化为社会优秀青年。这辈子除了设计外,只有这件事让我感到热情,生命这么短,钱够用就好,爱情有没有都没关系,我想要一直看山看水,然后有天死在西藏或蒙古草原上。」李以诚旅行回来后这样跟邱天说。
邱天说连声说着「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然后补上一句,「礼物呢?」
二○○八年的三月,李以诚再度背上行囊,去他梦想许久的西藏、青海、成都,结果在五月遇到地震,还有网路上的杨肖文。
如同李以诚跟邱天说的,杨肖文只是一时冲动,那天过后再无音讯,他不曾去查询杨肖文在站上做过什么事,贴过什么文,他甚至没有留下那次的讯息记录。
经年累月,生活就只是这四个字。
李以诚在台北这个不夜城继续生活,接案子、画图、赶稿,言语举止越来越圆融洗炼,对待世情越来越悲天悯人;他留起长发,在后脑勺绑成马尾;他随着父母皈依为佛教徒,对于缘份和生死,现在他有更大的宽容。
他的本质还是生人勿近,但他学会用幽默笑容和大方举止来掩盖,遇到可以交的朋友,也会试着主动和对方保持联络,网路这么进步,上网按个赞不是难事。
我现在是染色加工的铁铸兵马俑。他这样跟邱天说。
八月,李以诚的母亲六十大寿,邱天三跪九叩认干妈,两人成为真的手足。
十月生日那天,李以诚想起那场失败的不知什么恋,怎么都不懂当年为何那般摧折心肺,这明明是个再白烂不过的桥段,他想像老了跟朋友聊当年,这段要怎么聊?
唉,我当年喜欢上我的炮友,但他不喜欢我,跟前任走了,我哭得好伤心。
这是什么烂剧情,脸都被丢光了。他有时想着想着会忍不住笑出声。人真是奇妙的生物,当年他可以怀抱着恨别伤离,死硬的执着在爱与不爱的问题,现在也能让心思随着欢乐的想像,笑得海阔天空。
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还是期待有一份能真正触动他的感情流向他,如果终究是孑然一身,那么就只是应了命盘,无论如何,他都希望做到为自己好好的活下来。
十一月时,李以诚被台客阿荣召唤到上海,当年小米的死,让阿荣下定决心离开待了十年的广告圈,和朋友到上海开设计公司,最近人力不足又遇到大型提案,于是阿荣以含机票住宿外加高额费用的条件召来李以诚帮忙,他在上海住了一个月,十二月初忙完后,就拖着行李跑去北京等下雪。
李以诚在北京住了八天,终于等到冬天的初雪,当他看到活生生的雪从天空中落下时,激动的打电话给邱天,「亲爱的!雪啊!真的雪!」他站在王府井大街上,像个神经病喊叫,雪啊——雪啊——
邱天回他不咸不淡两个字,「礼物。」
李以诚静静站着,感受雪在身上慢慢堆积起来的奇异感,傻呵呵的笑,他想起那部电影《北极特快车》,在美丽华,跟杨肖文一起看着雪在3D眼镜里落下,那天杨肖文跟他说太相信爱情的人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嘿,你好吗?你在后来的岁月中有没有看到真的下雪?他在心里轻声问候。
二○○九年时,李以诚的头发已经长到背部的一半,但他绑马尾的技术依旧很差,脸侧永远散落着没收拢好的头发,邱天嫌他一脸落拓,他倒觉得颇有潇洒飘逸的味道,邱天对他的自恋只有「嗤」的一声嘲笑音。
到了二月,阿荣又找李以诚去帮忙,这次他在上海住了一个半月,边忙边把上海的四周左右都玩透,阿荣常瞪着他说:「我是请你来帮我赚钱,不是来玩的。」
李以诚这时已学会用痞痞的声音给一个浅笑,「阿荣葛格,人家没耽误工作啊——」
「跟你讲过不要叫我阿荣,我现在叫Eric!」阿荣深刻感受到徒弟的恶劣性格大有长进。
「是,阿瑞克葛格。」跟你斗法这么多年,还会输你吗?李以诚心里笑得开心。
这个月,李以诚和阿瑞克在闲暇时,综合五年来的斗法经验,联手创了「调情八招」,旨在用戏谑的方式笑对日常的尴尬场景,他们对这些招式很满意,在生活中力行着。
阿瑞克希望李以诚进公司,直接在上海住下,却被李以诚一口拒绝:「嫁进门的总是不如外面养的,奴家不想失宠。」而且他喜欢台北,台北有邱天、有新找到的面摊、有他的蓝色墙。
忙完后李以诚又去流浪,这次从上海坐着巴士沿途南下,一路玩到厦门,坐小三通回台北,这次他得到新的体认:原来我会晕船。
第8章 由爱生忧,由忧生怖,若离于爱,不忧不怖。
不忧不怖
六月入夏,李以诚第三度被阿瑞克召到上海。夏天的上海有暖暖的风,阳光照得万物清透。
工作地点在淮海中路附近,周五晚上七点刚过,李以诚急忙往蛋挞店杀进去,一番争斗后,从人群里成功抱着战利品杀出来,他坐在旁边的街椅上,迫不及待拿着温热的蛋挞吃起来,淮海中路的七彩霓虹照得蛋挞色彩缤纷,他边吃边想起刚才邱天打来电话,嚷着说要「贡丸」的小模型当纪念品。
「贡丸?什么贡丸?新竹那个?」
「就是插在黄浦江旁边那个贡丸塔!」邱天异常认真的说。
当时他在办公室笑到抽筋,被阿瑞克投以极端鄙视的眼光。
李以诚才咬了一口蛋挞,想起「贡丸」,又无法克制的笑起来,当他沉浸在自己的贡丸世界里、嘴都快笑裂到耳朵旁时,突然觉得有人拉他的手臂,他还来不及把笑容收起来,就转头一看。
杨肖文。
「嘿,好久不见啊!」李以诚直觉的打招呼,但依然处在无法克制的狂笑里。
杨肖文呆在一旁。
大概等蛋挞都凉了,李以诚才慢慢止住笑,但手仍是不自主的抖动,他把剩的半颗蛋挞丢回盒子里,对杨肖文说:「对不起对不起,那个贡丸后劲实在太强了,哈哈哈……」
杨肖文依然是石化状态的站着。
李以诚这时才感到丢脸的揉揉笑酸的脸颊,「不好意思,刚才朋友讲了后劲很强的笑话,哈哈哈……唉停停停。」他轻打自己一巴掌,把屁股往旁边挪一下,「坐坐坐,要不要吃蛋挞?」
杨肖文没有动。
李以诚看着杨肖文,那个人背对着淮海中路上的灯火辉煌,动也不动的注视着他。他的记忆翻回到二○○五年,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有个映在万千灯火里的杨肖文。那个杨肖文曾经直直看进他的眼睛,说喜欢他。
「坐吧,好巧,怎么会在这?」李以诚扯开一个笑,心里却是感叹,贡丸的威力真大,竟然完全扑杀掉和杨肖文重遇时该有的或惊讶或开心或震惊或这样那样的情绪,他想过很多种重遇的画面,但没想过这种的,贡丸啊……
「哈哈哈……欸,不好意思,笑得有点超过了。」李以诚深深的吸一口气,镇定住情绪后,才向杨肖文扬了一下手,「坐啊,怎么在这?」
「小诚……」杨肖文终于出声喊了他的名字,然后默默的在他身边坐下。
一样的嗓音,一样的声调,让李以诚有种说不出的怀念。
「不好意思,刚吓到你了吗?」李以诚尽量露出温和的表情。他心里想,杨肖文在上海遇到他一定很震惊,结果他这个没心没肺的人竟然像跟隔壁老王打招呼一样,还笑到停不下来。你要对他温和点,不要吓到人家。他在心中自我告诫。
「我……我刚不确定是你,你看起来不太一样,叫你名字你没反应,所以才拉你。」杨肖文的神情和语气完全是意外重遇旧友会有的语气,迟疑而斟酌。
「嗯,是我本人呢,你怎么会在这?」李以诚右手支着头撑在椅背上,左腿交叉在右腿上,放柔了目光看着杨肖文,脸上挂着一抹微微的笑,没扎好的长发在脸颊边散落,左手轻挥一下当作打招呼。
这是调情八招之一,名为「含笑而终」,由阿瑞克主创,改编自古墓派的美女拳法最后一式「古墓幽居」,阿瑞克说这招最适合他用,因为他的眼睛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妖媚逼人,配上浅笑这么一勾,对方就终了。
李以诚话还没说完,杨肖文就转开了目光。李以诚心里顿时有两个声音在纠结,一个抱怨说唉呀这人调戏起来不好玩,没劲。一是责问说你干嘛调戏他,这人又不像阿瑞克是个变态,你不要吓坏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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