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庄雪回答得很快,「我那时候心境跟生活比较压抑,才会产生那种网路人格,不过我本来就有那一面,只是没那么夸张,我实际上害羞又内向。」
「我严肃又正直。」陈海天在灿烂的太阳光中眨眨眼,感觉留在台北的内脏已经送达台中,和他的躯壳完好的组合起来,血管里有一种叫做开心自在的东西,慢慢开始动起来。
「您客气了。」庄雪把方向盘一切,下了快速道路。
「好说好说。」陈海天把手一伸,拎走烤焦面包。
车子从大马路转进住宅区的巷子,陈海天有些好奇的四处张望,有的房子是独栋三层楼,看来老旧,门口堆满杂物或花盆,还排放着几张椅子,三三两两的老人家坐在那儿聊天;有的房子是有院子的平房,红砖墙,屋顶铺着瓦片,门口晒着和房子一样老旧的棉被。
「这是……眷村?」陈海天有些不太肯定,他只在电视和照片中看过。
「答对了。」庄雪放慢车速,在路边把车靠墙停好,「我先带你去我的臭豆腐工房,现在两点多,准备一下,刚好三点出发。」
庄雪才走下车,前面几个聊天的老先生就用特有的腔调大声喊着:「阿雪,来两盘啊。」
「好,我先热个锅,一会儿端给您。」庄雪大声喊回去,一边打开后车箱,抱出一个装满泡菜的塑胶桶。
陈海天听着两人的对话,猜测庄雪的口音应该是受到眷村爷爷们的影响,尾音收得快,咬字也比较分明。
他跟着庄雪走进一条三人宽的短巷,左右各有两户人家,都是有院子的屋瓦平房,可是每间看来都像座废城,沉默的房子,空无一人的巷道。
庄雪打开巷尾右手边的大红铁门,推门进去前,先对陈海天说:「卤水的味道有些重,要有心理准备。」
陈海天点点头,跟着庄雪走进去,院子很小,正中间摆了一台摊贩推车,看起来有些年纪,但擦拭得很干净,右边是个油锅,左边有些空间摆东西,下方有个小瓦斯筒和置物格,没有招牌。
「这台用了快二十年,我爷爷的爱车三号,他自己画图订做的。」庄雪推开客厅的纱窗门让陈海天进去,门发出「依呀」的声音。
客厅不大,靠着院子的墙上有一扇大窗,阳光把室内晒得很明亮,水洗石子地,白色墙壁,门和窗框都是蓝色,打扫得非常干净,右手边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摆了一袋袋的纸盘子和免洗筷,另一间空空如也,正前方有一个木门,通往厨房。
陈海天站在那里,脚下微微发亮的水洗石子地让他着迷,就像踩在小溪里,空气里有一种食物发酵的味道,不难闻,反而有种药膳香。
大窗旁边摆着一张小桌子和两把椅子,地上有两个小喇叭,此外空无一物,其中一张椅子上有几本书,陈海天瞄了一眼,全是英文书。
陈海天从来没有预设过庄雪的教育背景,但这个发现还是让他有点意外。
庄雪从口袋拿出MP3播放器,接上喇叭,萨克斯风的声音立刻传出来。
「我先炸两盘给陈爷爷,一起来吗?」
「好,史坦盖兹。」
「对。」庄雪露出微笑,带着陈海天进到厨房,发酵的味道更浓,但陈海天不讨厌。
厨房一样不大,炉子上有个油炸锅,墙边有张长桌,上面叠着许多塑胶滚轮收纳箱,有大有小,里面放满豆腐和卤水,上面贴有纸条,写着日期和名字,还有几罐辣椒酱和酱油。此外空无一物。
「那是一些店家跟顾客订的,今天泡,明天吃,」庄雪一边热油锅,一边介绍,「卤水是我爷爷调的独家秘方,加了药膳,不像一般味道那么重,有种淡淡的香,泡菜也是自己做的,这一带很多人从小吃到大,忠实顾客不少。」
有秘方的话就想办法骗回来。梁美莉的声音突然在陈海天耳边响起来,他无言地摇摇头,把那个女人的声音赶出脑海,「我现在订来得及吗?我想带回去炸给坏朋友吃。」还要做成红豆饼。
「当然没问题,来吧,再不炸好,陈爷爷要杀进来了。」炸锅散出微热的油气,庄雪丢进几个豆腐,刹那间,一股混着油香和豆香的味道冒出来,弥漫整间厨房。
庄雪抓起夹子,一边指着泡在油里的豆腐,一边向陈海天仔细说明油温和炸法,炸软和炸酥各有不同技巧,如何光靠听音辨色来确认豆腐已经炸到最完美的境界。
「听音辨色,跟炒咖啡豆一样。」陈海天微微点头,把所有技巧全记在心中。
「真的?那下次换你教我炒咖啡豆。」
「好,可是要先会喝咖啡才能炒好咖啡豆。」
「那你先教我喝咖啡。」庄雪把炸好的臭豆腐放在网架上沥油,一边笑着看向陈海天。
陈海天用力点点头,「我带了很多咖啡挂耳包来,可以教你冲。」
「好,不过这里没杯子,等收工到我家去,喝杯咖啡再去逛夜市,」庄雪说完,把炸好的臭豆腐放在纸盘上,淋上酱油和辣酱,放上一把泡菜,「我把这些拿去给陈爷爷,你先自己试着炸看看。」
于是在庄雪出门送臭豆腐的短短时间,陈海天炸出三块焦黑的东西和一块尚可的臭豆腐,庄雪回来后虽然没说什么,但陈海天知道自己正在被嘲笑。
第二十九章 叫卖
庄雪把装满豆腐的收纳箱放到推车上,泡菜罐、辣椒酱、酱油、纸盘、筷子一一摆放妥当,在下方置物区塞了两把圆凳和一本英文书。
「你念什么的?」陈海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英美文学,专攻第三世界文学跟后殖民小说。」庄雪的口气平淡得像是在菜市场买菜,一边忙着在油锅里注满油。
「硕士?」
「博士念一半就逃回台湾了,」庄雪扬扬眉,眼里充满得意的神色,「卖臭豆腐比较有趣。」
陈海天点点头,反正又一个梁美莉就是了。
「出发,带你去看我的街。」庄雪把摊贩车轻巧地推出大红铁门,带头走入旁边一条低矮巷道,「今天星期二,走的是路线B,出门往左走,路线是往右走,但是只有前半段的区域不一样,但最后都会绕回小学那边,就像8字形,小学就是中心点,明白了吗,小万同学。」
「明白,不过我要怎么称呼你比较好?」理性的人不会纠结太久,他会直接询问对方意见。
「啊?看你高兴都可以,小庄、庄庄、小雪、阿雪、雪雪,都觉得怪?」庄雪看着一直摇头的陈海天,有点啼笑皆非,「那就先叫我『喂』或『你』,有天你觉得适合的名字就会自动跑出来。」
「好,喂,出发吧。」烦恼的问题轻松解决了,陈海天很开心。
他跟着庄雪在眷村里的巷道前进,庄雪走得很慢,推车上的大声公隔没多久就出现一声「臭——豆腐」,中气浑厚,声音嘹亮,不时有老人家从老旧的房子里出来买臭豆腐,有的甚至早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着。
庄雪记得每个老人家的姓,知道老人家的健康和生活琐事,边炸臭豆腐就边跟老人家聊天,有几户人家,庄雪甚至是主动敲门,也不管有没有人回应,就把臭豆腐送进去。
陈海天默默站在一边,有点手足无措,他不擅长面对这种场面。他知道那些老人家期待的不是臭豆腐,而是庄雪的问候和关怀,庄雪也不是在做他们生意,因为根本没收钱。
他们慢慢往眷村门口移动,庄雪有时会指着沿途的景物介绍。「这里以前是柑仔店。」、「这个面摊我从小吃到大。」、「这里进去有间小诊所。」、「这只狗叫来福。」这些屋子看来都相当老旧,到处都是红砖头和长满青苔的屋瓦。
走到眷村门口,庄雪在街道的侧边停下,拿出圆凳往地上一放,「一号休息站,眷村区到这里为止,停留十五分钟,来,坐。」
「嗯。」
「受到冲击了吗?」庄雪的语气温和,看见陈海天点头,才接着说:「路线A会经过另一个眷村,这两个眷村明年夏天都会拆掉,大部分人都慢慢搬走,但是有些人不知道要搬去哪,政府补助的钱不够买房子,买了也没用,老了,没子女,或子女不孝……唉,有些是在这里住久了,舍不得走,无论如何要住到拆屋的那天。」
「你卖臭豆腐,有一部份的原因是为了他们吧?」
「卖臭豆腐也是有社会责任的。」庄雪起身招呼几个客人后,才继续说,「去年我爸收摊不卖了,我觉得好玩就试着卖看看,反正从小就常帮忙,可是后来感受到很多事,就一直做了下来。」
「嗯,你做豆腐那间房子是你爷爷的?」
「对呀,那个叫卖声也是我爷爷录的,他的人生就是标准的老兵故事,十七岁跟青梅竹马结婚、生小孩、十九岁当兵、来台湾,听说父母老婆都死了,又回不去,就在这里结婚生子卖臭豆腐,然后有天两岸开放了,他才知道老婆没死也没再婚,独自把小孩带大,一直在等他,等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最后等到我爷爷带着老婆小孩来看她。」
「嗯。」陈海天完全没有插嘴,静静地听着,他心里产生奇怪的交错感,仿佛时间和地点都已经分不清。
等一个人等四十年,是什么感觉?如果等到的是这种结局,会不会情愿不要结局,继续等下去?
「我奶奶说他们都是时代的受害者,没有谁对不起谁,所以过年过节,他们就去湖北跟那个奶奶一起过,我跟我爸也去过几次,对了,我爷爷是湖北人。」庄雪拿着铁夹子,飞快地翻动油锅里的臭豆腐,「奶奶过世后,爷爷干脆搬回湖北,我爸那时是大公司里的中级干部,不上不下,就提早退休回来接手,我妈也没意见,反正两个小孩都长大了,能赚钱了,去年我爸收摊不卖,两人在大陆买台小面包车,开车四处环游,接着本人就上场了,以上是庄家的臭豆腐故事。」
「你家人没反对你念到博士却跑来卖臭豆腐?」
「有,可是我不是为了卖臭豆腐而不念书,我在接手前就已经回台湾快三年了,他们反对的原因是怕我手艺差,砸了庄家五十多年的招牌,在我们家,臭豆腐的地位比博士什么的要高,没有臭豆腐就没有我们一家子。」
「你爸妈跟我妈的观点一样。」教出来的小孩大概也差不多吧。陈海天心想。
「那你应该也是被放养长大的,」庄雪看到陈海天点头,立刻压低声音说,「我跟你说,我觉得被圈养长大的小孩,都会成为表面规矩却没有灵魂的变态,因为太压抑了。」
「对,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小声?」陈海天也不自觉压低声音。
「我怕附近有被圈养的小孩,听到会伤心,哈哈,走吧,下一站。」庄雪笑着说完,收起圆凳再度出发,陈海天自告奋勇推摊贩车走了一小段,摊贩车很轻,完全不费力,车轮在柏油路上发出辘辘声。
庄雪沿途指点介绍,说的都是小街小巷的陈年故事。「这片新社区以前是乱葬岗。」、「这群房子原本是稻田,小时候常在那家洗发店的位置焢窑。」、「这里本来是一条大河,有次跟我妹去玩,她差点被冲走,还好我抓得快。」
陈海天是标准的城市小孩,所以庄雪小时候的故事在他听来,就像电视里的乡土剧,里面有一群戴着草帽、穿着拖鞋的孩子在田埂上奔跑,旁边还跟着两只蹦蹦跳跳的大肥狗。
大声公每隔三分钟就传出爷爷的叫卖声,庄雪说这个叫卖声只是聊胜于无,所有的顾客都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一路上,不时有人拿着盘子等在门口,或打开窗子从四楼往下大喊:「庄仔,两盘。」,接着另一栋的窗户也打开来大喊:「这里一盘。」然后各自踩着蓝白拖跑下来,付钱领臭豆腐。
每走过一个区块,庄雪就会在人潮较多的地方停下休息,二号休息站是小公园,三号休息站是邮局后面的巷口,休息的空档,庄雪炸了两块香喷喷的臭豆腐给陈海天吃,往四号休息站的路上,庄雪用一盘臭豆腐跟饮料摊换来两杯古早味红茶,两人边走边喝,庄雪沿路说着他的臭豆腐革命计画。
淋上巧克力酱、挤上鲜奶油的甜在心臭豆腐,放上黄瓜丝蛋丝再用饼皮卷起的可丽饼臭豆腐,切碎后加上火腿和凤梨的夏威夷臭豆腐披萨,切碎后混入面糊去烤的臭豆腐马芬……
陈海天第一次有遇到知音的感觉,他受到极大的启发。现在的臭豆腐和红豆饼已经被定型,缺乏想像力,愚蠢单调到可怕的地步,但是庄雪具备开创臭豆腐新纪元的潜力。
陈海天和庄雪讨论着足以撼动台湾小吃界的改革计画,臭豆腐口味的红豆饼,红豆饼口味的臭豆腐。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一间小学的门口,8字的交叉点,四号休息站,时间刚好是下午四点半。
庄雪忙了一阵,来接小孩放学的、准备进学校运动的人潮包围小推车,陈海天在一旁帮忙涂酱料、夹泡菜、收钱,偶尔有熟客调侃:「哇,小庄生意做这么大,还请工读生喔。」
「是呀,人手增加,成本也增加,以后泡菜少给你两片。」卖臭豆腐的庄雪热络又圆滑,言词间偶尔带点挖苦调侃,逗得客人有些无奈。
陈海天站在一旁默默听着,好几次忍不住偷笑,他在卖臭豆腐的庄雪身上看到以前和他传讯息的庄雪,可是不像从前那么锋芒毕露,言词间多了点沉稳。若说以前的庄雪是倚天剑,现在的庄雪就是杨过的玄铁剑,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而且单单是剑的重量,就足以压死一票人。
第三十章 约定
五点多,他们动身往最后一个休息站移动,绕过小学和一个住宅区,来到一条短短的商店街,老旧的街道给陈海天新奇的感觉,小超市、牛肉面店、小小的黄昏市场、面包店刚出炉、街角有葱油饼摊、卖爆米香的摊贩……爆米香!
「我要买爆米香。」陈海天不自觉地抓住庄雪的手臂,却被庄雪的体温吓到,他立刻把手放开,自然地掏出皮夹,跑去买爆米香。
上一次摸到活人的体温是什么时候的事?他边想,边从皮夹里拿钱。摸他手臂打针的护士、捏他脸的梁美莉、帮他整骨的龙五、收钱找钱递杯子无意地碰触,这些都不算的话……他的脑袋像被爆米香的烟雾包住,完全想不起来。
反正很久就对了。他不再去想这个问题,拎了爆米香走回庄雪的摊子旁,等庄雪招呼完客人,继续前进。
快走到商店街尽头时,庄雪指着旁边巷子里一栋三层楼有院子的楼房说,「那栋有爬山虎的就是我家,不过千万不要觉得独门独栋有院子很了不起,乡下地方的房子本来就是这样,拿去卖掉还买不起台北的一层公寓。」
「你是不是常被人误会。」
「对,」庄雪露出苦笑,「有些台北朋友听到就觉得我家好像很有钱,拜托,我家三代都是卖臭豆腐的。」
「知道了,我不会绑架你的。」陈海天已经迫不及待的掰了一块爆米香,毫无形象地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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