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瑞克可觉得这一点儿也不好笑。如果我们是一男一女,他想,他们一准会满面笑容地友好地跟我们说日安。
菲里克斯站起身来,开始收拾地上的绳索和工具。“快到中午了,从那边缓坡上山的人也快走到山顶了。”他说,一面把东西塞入背包。“……人会越来越多的。”
他们离开了晃岩,沿着登山者步道往盖格峰的方向进发。温暖的太阳光渐渐穿过头顶枝叶的间隙落下来,蒸腾了潮湿林间的水汽。在一些开阔的地方可以望见山谷里飘着的淡淡的白雾,以及雾气散处,底下弯弯曲曲的溪流,繁茂的矮树丛和草坡。不时有些松鼠或小鼠从他们身边跑过,在枯叶间发出索索声响。
正午时分,他们来到了地图上标记的瞭望点,在木条搭出来的弯曲座椅上坐下来喝水。
“刚才我跟在你后面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埃瑞克说。
“好像是希腊还是罗马神话里的一个神,在树林里看到了一头鹿,非常美丽的鹿,有金色的角什么的。他爱上了它,开始追赶它,但怎么也追不上……他追了它很久很久,等最终追上它的时候,它就变成了一棵月桂树。”他摸了摸他的头发。“像你的名字一样**。”
“这十分动人,不过,”菲里克斯放下水瓶,擦了擦嘴角。“我真不想说:你恐怕是记错了,埃瑞克,你把阿波罗和达芙妮的故事,跟赫拉克勒斯的故事混在一起了。”
“是吗?”埃瑞克有些不好意思。“那原本的故事是什么?”
“那个追鹿的故事我想是来自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属于他的十二项伟绩之一:迈锡尼的国王命令赫拉克勒斯追捕世界上唯一的一头金角金蹄的刻律涅牝鹿。他在大陆上追了它整整一年,终于活捉了它。”菲里克斯说。
“好玩的是他把它献给国王,在交接的时候突然放手,那鹿立时逃得无影无踪。赫拉克勒斯说国王自己没有抓牢,因此他的使命仍算是完成。”他狡黠地眨了眨眼。“我觉得他肯定是故意的。”
“我同意。他是个好家伙。”埃瑞克笑着赞同。
“另一个故事是太阳神阿波罗爱上了水仙女达芙妮。她不爱他,拼命地想要逃走。他就在她后面紧紧追个不休。她无处可逃,向众神求助,但是大概谁也不敢和阿波罗直接对着干,于是就只能让她变成了一棵月桂树。”
“她为什么不爱他?阿波罗不是很受欢迎的一个神吗?”
“好问题。我记不清了……也许不爱就是不爱吧。”菲里克斯想了一下说。“又或者她是感到了害怕,因为那个追求者太过疯癫。反正这个故事里的阿波罗也实在是不讨人欢喜,活脱脱一个跟踪狂。——他后来还把月桂树做成了自己的头饰和竖琴上的装点,简直像是那类死不罢休的偏执典型。”
“这么一说,我觉得还是我的故事更好些。”埃瑞克说。
“我也觉得。”
他们两个坐在观景台的长椅上,看着对面的山峰。一道银练似的瀑布从峰顶石缝间倾泻下来,在中间分了岔,变成弯弯曲曲的几道。这里的风不像山顶上那么强劲寒冷,而是细细的,有一阵没一阵地,从密密的枝叶之间吹过来。各种颜色的绚丽的树叶,在他们身周锦重重地落了一地。正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们身上。
“这里真好。”菲里克斯说。“让人想就这么一直待下去。”
他伸展双臂,把头向后仰,懒洋洋地靠在长椅上。
“我记得我小时候被父母逼着出门,跟着他们在郊野徒步,总觉得又累又苦。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就喜欢上了这一切,森林,篝火的火焰,山谷里的流水,山顶的日出和日落……这些东西简直让人永远也看不厌。”他带着种悠然回忆的语气说。“今年的早些时候,我从医院里出来以后不久,心想只有五月里的好天气和森林才能疗愈我。这么想着,就到了孚日山区,在那儿待了整整三周。”
“一个人?”
“是啊。走完了Komoot上推荐的徒步路线,还自己上传了两条。晚上住在徒步者木屋招待所里。”
“真希望我在那时候就认识你。”
“你不会希望的。”他微微一笑。“我那时候情绪很坏。整个人的状态相当糟糕,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需要药物支持。我很高兴没人认识那时候的我。”
“我觉得你不应该一个人。”埃瑞克说。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菲里克斯的袖子。
“与其让人看到自己最坏的一面,倒不如一个人待着。——你不觉得如果人人都这么想,这个世界就会美好许多?” 菲里克斯笑着说。
“不。”埃瑞克简短地说,随即把手放在菲里克斯的脸颊上。
他靠近了他,呼吸急促。他们的额头差不多靠在了一起。
“会有人看到的。” 菲里克斯低声说。
“让他们看到好了。”
他凑过去吻他。然而菲里克斯侧过了脸,避开了他的嘴唇。
“埃瑞克,别这样。”他转头看着他们身侧几米外的步道。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或许会有你的熟人经过这儿。”
“那又怎么样?”埃瑞克急切地说。“你觉得我会在意那个?”
“也许现在这一刻你的确是不在乎。”菲里克斯看着他说。“但是你知道我明天就要离开了。而你会留在这里,会住上很久,说不定就是一辈子——和这儿的大多数人一样。你会更多地见到他们而不是我。”
埃瑞克愣住了。他看着菲里克斯:他的绿眼睛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像两颗宝石,漂亮而看不出任何感情——就连倒映在那里的阳光也增添不了一点温度。他感到热情在胸膛里迅速地冷却,很快地松开了手,转身退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你不知道明天过后你会怎么想,过了一个月,一年……又会怎么想。”他听到菲里克斯平静的声音在他身边说。“你不知道你将来会不会后悔现在的举动。——所以别做过了头,埃瑞克。”
……当然我会后悔。埃瑞克想。事实上我早就在后悔了:我后悔在那天下午心血来潮地去攀登晃岩,后悔停下来喝你给我的水,更后悔和你在森林的岔路那里分开后没有直接回家。——那是我最后一个有可能摆脱你影响的机会。在那之后就太晚了。
他们一言不发地继续看着眼前的风景。那片风景是那么美丽,盖格峰和它的瀑布,似乎自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那里——也许到他这一辈子终结也还在,埃瑞克想。这是他最爱的观景台。但他不知道今天过去之后他是否还能以同样的心情坐在这里。
最后埃瑞克问:“你饿了么?让我们去吃点东西。”他试着振作起一点精神。“老亚尼斯的希腊小饭馆离这儿就二三十分钟的路。”
“如果你想的话。”菲里克斯说。
“是的。为什么不呢?他家的东西非常好吃。”埃瑞克有些烦躁地说。“那儿会有很多人。——我不会碰你的。”
“那就走吧。”菲里克斯说,从长椅上站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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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攀岩中的一绳距离约30米。
**菲里克斯的姓氏洛贝尔(Lorbeer)的意思即月桂树。
第17章
埃瑞克从洗手间出来,向远处露台上的那张桌子瞟了一眼:菲里克斯安静地坐在那儿,正用勺子吃着面前的一大杯希腊酸奶。
他径直走向柜台。
“嘿,亚尼斯。”
那个矮小粗壮、脸膛红润的男人放下酒杯,满面笑容地从柜台后面迎了上来。“看到你在这里真是高兴。”他说,一面在埃瑞克肩膀上捶了一下。“你有好一阵子没来了。自从……嗯,一切都好吗?”
“还不坏。”埃瑞克说,假装没注意到对方那个明显的停顿。“对了,问你个问题。你应该对那些希腊诸神的故事挺熟的吧?”
亚尼斯鼓起了腮帮,显出好像是受了侮辱般的表情。“咄,你竟然问得出来!我离开了斯巴达的文学院还不到十年哪。你以为我的教育程度会沦落到跟这边的乡下小鬼一样么。”
“我知道。所以我想问一下,你知道那个阿波罗和达芙妮的故事里,达芙妮为什么宁可变成树也不要阿波罗呢?”
“那很简单,因为厄洛斯* 的恶作剧。阿波罗吹嘘自己是天下第一的神箭手,笑话厄洛斯的弓箭是小孩子的玩具,毫无用处。所以那个顽皮的小鬼就来报复了:把金箭射进了他的心,又把铅箭射中了达芙妮。”亚尼斯侃侃而谈。“结果当然是阿波罗如痴如狂地爱上了她,而她的心里插着铅箭,对他毫无感觉;他越追得紧,她就越厌恶和害怕他。最后他抓住了她,想要强迫她,她向她的父亲河神以及众神求助,让自己变成了月桂树——不过这也没能阻止住阿波罗。他抱了那棵树,”他眨了眨眼。“然后宣布那棵树是他的。”
“这样子啊。”埃瑞克叹了口气。他感觉这个故事和阿波罗本人都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
亚尼斯有点儿好奇地看着他。“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没什么。我想我一直把这个故事跟赫拉克勒斯追鹿的故事混起来了。最近才有人纠正了我。”
“噢,赫拉克勒斯!”亚尼斯说。“那可是我最最喜欢的家伙。你知道当年我在斯巴达的学校里做过一个课题,关于赫拉克勒斯……”
“……是的。”埃瑞克耐心听完了亚尼斯的又一轮小演说,在他好不容易停下来歇口气的时候及时插入了自己要讲的话。“现在把账单给我吧,亚尼斯。我得走了。”
“帐已经结了。”亚尼斯向那个方向上努努嘴。“你的小朋友刚过来付的帐。”
“哦,好吧。”埃瑞克说。“不过他不是什么小朋友。菲里克斯……他和我一样大。”
“真的?他看上去简直像个高中生。他个子太小了。”亚尼斯说,全然不顾他本人的身高也大大低于当地平均的事实。“而且实在是瘦得不像话,”他又加上一句。“他看起来就像只快要饿死了的小猫咪一样。”
埃瑞克不喜欢他那么说菲里克斯——他觉得亚尼斯的俏皮话从来没像今天那样不讨人欢喜。“谢谢你的招待。” 他有点僵硬地说。
他打算走开,亚尼斯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等等,我得跟你说件事儿。”他压低了声音说。
“嗯,什么?”
“刚才那男孩来付账的时候,贝克家的老大也正好走进了店里来。你知道的,就是那个把头发漂成白金色、脸上有道疤的大块头。”
“约纳斯?”
“没错。怎么说呢?”他微微眯起眼睛。“我在那头打账单,没听到约纳斯跟他具体讲了些什么,但看那样子就不是什么友好的话题。我就赶紧过去把他们分开了。”
埃瑞克皱起了眉头。
“那后来呢?”
“后来布丽吉特就跑了进来把约纳斯给拉出去,约纳斯还一直骂骂咧咧的,讲些我听不懂的话,好像是挺脏的那种下流话,他们两口子没吃东西就走了。你那个男孩——菲里克斯,是这名字吧?——就回到外面去坐着,我给他送了一份芒果酸奶。”
“谢谢你,亚尼斯。”埃瑞克说。他现在真心诚意地再度喜欢上了这个来自希腊拉科尼亚的小个子。“你知道约纳斯为什么那么做?”
“天晓得。”亚尼斯摊开了两手又合拢。“不过我大概能猜想得出:他一直都是个有点仇外的家伙,看到外来的他又看不顺眼的人,就像野猪一样竖起了全身的鬃毛。你的菲里克斯看起来明显太不像这里的人了,而且他……嗯,太好看了些,作为一个男孩来说。”
他看了看四周,用压得更低的声音说:“我得说,德国也许有对外国人很友好的地方,但咱们这儿肯定算不上一个。有一些仇外的杂碎,也不是说有很多,但我刚来的头一两年,他们让我的日子十分难过。直到我在这儿安顿下来,有了些朋友,又娶了乌苏拉,情况才慢慢地变好了。”
埃瑞克震惊地看着他。“天,你从来没说起过这个。”他说。“我太抱歉了,亚尼斯,如果我早知道……”
“没事儿。”亚尼斯呵呵笑了起来。“你一直是个好小伙儿。现在赶紧回你的心上人那里去吧。”他拍拍他的胳膊。
埃瑞克吃了一惊,随即涨红了脸。
“谁告诉你的?”他低声问道。
“这还需要别人来告诉我么?我又没有瞎。”亚尼斯做了个夸张的手势。“你在吃饭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那个样子,就好像他比我做的木莎卡还美味一样。”
埃瑞克的脸更红了。
“喂喂,不用害羞成那个样子吧。”亚尼斯说。“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儿么。就连赫拉克勒斯也爱海拉斯。‘我们不是第一个在美丽的事物中看到美的凡人** 。’”
埃瑞克走出了店门,一踏上露台,他就感到周围那些聊天的声音突然变小了一些。他环顾四下里坐满了人的十几张桌子,发现好几张桌上坐着他认识的人(介于面熟和走在路上会说你好的程度)。一些人立刻抬起头来看他,另一些人则是有些刻意地转开了视线。离他最近的是韦伯一家,麦克·韦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头去吃他的色拉。“嗨,埃瑞克。”梅兰妮·韦伯向他招了招手。
但埃瑞克完全没有回应的意思。他震惊地意识到,在他出来之前,这些人——包括他认识和不认识的——都在悄悄地打量着菲里克斯,并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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