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里克斯,我不会说法语,但我可以学习。阿尔萨斯区也有很多说德语的地方。我也可以住在凯尔,它离斯特拉斯堡只隔着一条莱茵河。——我知道这些听起来都很疯狂。这让我听起来有点像个跟踪狂……但是,我想把这事儿这完全交由你来决定。”
菲里克斯低头看了看埃瑞克的手。 他看到它们在他的外套上发抖,而他自己的身体也在外套底下发着抖。一瞬间他明白了那种紧张感从何而来:仿佛在人前骤然脱到了不着寸缕——而将心底的感受坦陈远比暴露身体更令人紧张和恐惧,更令人感到虚脱无力,在对方面前彻底失去了防御。他意识到自己在害怕——那种让人想转身奔逃、一直跑到精疲力尽逃无可逃的害怕。但是埃瑞克把他的外套攥得紧紧的,好像唯恐一放手他就会逃得无影无踪。
“……你可以拒绝我的提议,”埃瑞克说。他的声音都有些哑了。“我不会抗议。但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要尝试一下,而不是在有生之年一直后悔没这么向你提出来。”
“埃瑞克……”
“别说。现在请给我两分钟。让我把话说完。我不想让你感到害怕。但是我必须得说点什么……要不然你马上就要离开,我没有时间了。你知道我在言语上非常糟糕,我经常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达——但是我知道我在感受到什么。那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过,甚至都想象不出它会存在,我想它今后也不大可能再发生。
“我爱你。现在别阻止我说。我知道我们只认识了几天。我知道常识教导说你不应该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爱上一个人,如果你感觉爱上了的话就一定是你弄错了,被幻觉或者欲望弄昏了头。但我的确爱你。——要是连这都不算爱的话,我就不知道什么才是了!”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有太多的情绪和句子堵住了喉咙,令他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然而那些话终于一一浮现。他只需要把它们说出来,而无需再作思考。
“前一夜里我几乎没有办法睡觉。我试图抱着你——我不知道人可以想念一个自己正在拥抱着的人。但那就是我感受到的事情。我可以看到自己在你离开后会做些什么:我会一直想念你。我会在早餐桌上放一朵花来想念你,会在夜晚点起蜡烛来想念你,会在徒步的时候想念你,在攀岩的时候想念你,在听那些歌的时候想念你,在做饭的时候想念你,在人群里想念你,在我一个人的时候想念你。你只用了不到四天的时间就侵入了我的整个生活,占去了我全部的思想,让我日常里的每一件事情都带上了你的印记。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不想念你。
“我想要你。想要到‘想要’都不够表达。我甚至觉得我在认识你之前就想要你。就像是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空洞,等着你过来。你填满了它。然后你变成了那里的一部分。我不能就这么让你离开,失去你——这就像是从心里挖开血肉,重新凿开那个洞一样。
“我爱你,而且现在我觉得,你也爱我。我真的觉得我们两个非常相爱。如果是我弄错了话,请你告诉我,原谅我。我感到你总在一次一次地把我推开,但也许是我太爱你了,我太希望你爱我了,我还是觉得你爱我,即使我不是你的理想爱人。”
“埃瑞克,你这个笨蛋。” 菲里克斯喃喃地说。
“当然我爱你。”他仰起头,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我在早餐桌上已经跟你说了不是吗?”
埃瑞克凝视着他。他感到心弦震颤,剧烈的冲动令他视线模糊。“……你把那句话说得像在开玩笑。”他低声说。
“我只能用那种方式表达。我告诉过你我很害羞,一直都是——只不过现在我学会了更好地掩饰自己。”菲里克斯说。“我知道你爱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表现得那么明显,除非我是瞎了才看不见。我会把你一次次推开是因为我害怕。”
“你害怕我会伤害你么?”埃瑞克急切地说。“你知道我决不会的。”
“我害怕是因为这一切都太完美了,太好了,好得我根本就不能相信这可能发生。”菲里克斯说。“我怀疑是因为我太迫切的需要,我伤心得太久了,盼望着有人来拯救我,所以产生了幻觉。埃瑞克,这一切都发展得太快了。我想要停下来……因为它停不下来。”
他的绿眼睛张大了一点。眼里起了雾气。那点笑意完全消失了。
“我想过我们两个不会有结果,有很多事会阻碍我们……那种一时冲动带来的刺激不可能长久,也许明天我们就会清醒过来,发现这是个错误。我想过就这么离开,事实上直到不久前我还那么想,因为我做不到向你开口……就算你肯为我放弃了这里的生活和攀岩馆,热情消退后你就会后悔。你付出了代价——多于你所能承受的——但什么也没有得到,只除了心碎。
“可我是那么想要你,埃瑞克。你简直就像是比着我的梦想和需要做出来的那个人——比我能够想象的还要美好。你让我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让我重新感到欲望在血里流动。让我觉得自己重新变成了一个活着的人。——我没办法抵抗这种感觉。我试过把你推开,试了好几次……我想换了个人早就让我滚了,但你没有。我觉得你做的事没有一件不是在加深我的幻觉。我……简直快崩溃了。我不知道怎么能够摆脱这种感觉:我爱你,像从悬崖上往下坠落的那种爱法。你能理解吗?我害怕极了。我害怕我会死掉——我不觉得这种事我可以承受第二次。我害怕我会发疯,或者变成药物上瘾。我刚刚恢复了一点,我完全没有准备好……我害怕极了。”
他用那双清澈到令人心碎的、翡翠般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
“但是现在,埃瑞克,你让这一切都变得容易了。”
埃瑞克只觉得身上剧烈地战栗起来,眼里热得发痛,喉头哽咽。他捧起了菲里克斯的脸来亲吻着。他感到对方的嘴唇和他自己的嘴唇一样在颤抖。
“我爱你。我会做一切的事情让你来爱我。”他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几乎语不成声地说。“你会让我陪你回斯特拉斯堡的,让我待在你身边……好么?
“我想要的比那更多,”菲里克斯回答道。他气息急促,声音也有些断断续续,但听起来十分坚定。 “如果我们决定要开始做什么的话……做事情只做一半是不会有用的。所以我想我们得有个计划,让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的计划。……我知道这很困难,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可是既然我们都已经确定了我们两个是那么要死要活地互相渴望着,我们当然要努力去尝试一下——否则我们岂不成了天底下最大的两个傻瓜。”
埃瑞克向他靠得更近了一点。他想说些什么,但发现自己什么也不能说——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他抬起一只手来摸了摸菲里克斯的脸,好像是要再度确认他的确在那里。然后一连串泪珠从他眼睛里落下来,落在地下。他的膝盖发软,簌簌发抖地跪了下来;然而他的另一只手仍然紧紧地抓着菲里克斯的外套,因此把他也带倒了。菲里克斯跌坐在那片刻了字的石板上,而埃瑞克倒在他身侧,扑到了他的腿上,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最初的一瞬间里菲里克斯有些不知所措,然后潮水般的感觉涌了上来,包围了他。他意识到了埃瑞克心里有那么多没能说出口的念头,那些无法形诸于言语的感受,因过于热切而交织着希望和绝望的眷恋和渴求,在无尽的哽咽和泪水中得以倾泻而出。他在向他倾诉,而同时也是许诺,如同这一刻的狂喜和剧痛那样一体共生,仿佛是冻僵了的人在骤然靠近了火焰时感到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刺痛,然而这痛楚带来的也是安慰:知道那不要紧,知道危险已过,痛楚只意味着知觉和生命重又回到了身体——而痛楚也终究会过去。他只能由他来安慰,而他自己也是他的安慰。
……他走了很远的路,逃离了这里,又回到了这里。他一直在找着他,在他还不认识他的时候就在渴望着的他。他从前没有见过他,也许就算见到了也不会认出他。只有在无数个孤独或放纵的夜晚之后,在梦想和心都破碎了之后,他才终于找到了他。——他是那么的孤独和伤心,然却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感到温暖的存在。
菲里克斯抱住了埃瑞克的背。他把手覆上了那些柔软的红褐色的卷发,轻轻地、不断地抚摩着。他低下头去吻那些可爱的发卷,一些圆圆的小水珠落在了那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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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最常见的墓地格局是在墓碑前(或周围)开辟一小片地种上植物(通常是死者生前喜欢的,或与其喜爱之物相关的)。平时会有专人打理,亲朋扫墓时会浇上些水,或自己带来一些花草种上。扫墓时不会放上(包装过的)花束,也不会放食物。有些人会放上一个瓶子,里面点着蜡烛或脂油。
第26章
教堂的钟丁丁当当地敲了起来。几只鸟扑棱棱地飞起来,疾冲向碧蓝如洗的天空。
前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有个人走近了他们。
“他没事吧?”头发雪白的老妇人和善地询问。
菲里克斯摇了摇头,同时向一旁轻轻挪了一下,让埃瑞克的头更妥帖地靠在他的膝上。埃瑞克已经停止了抽泣,但他恐怕没法以现在的样子见到其他任何人,他想。他仍是用一只胳膊搂着埃瑞克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拢着他的头,温柔地摩挲他的头发。
“你自己呢,孩子,你还好么?”
菲里克斯微笑了一下。
“我想我不能再好。”他说。
老妇人把手里提着的篮子在沙砾石的路面上放下,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了一小盆盛开的秋季银莲,陶土花盆上带着些新鲜湿润的泥土。她看向菲里克斯,有点儿犹豫。
“就放在这儿吧。”菲里克斯说。“我们过后会把它种到墓前的。”
老妇人向他打量了一会儿,然后一点微弱的光在那蓝灰色的眼睛里闪现。
菲里克斯向她微笑。他知道她认出他来了。——科米勒太太住在攀岩馆街对面的那栋蓝房子里,在他还住在那里的时候,她经常会拿一些自己烤的苹果派、蛋糕和饼干来送给他;复活节和圣诞节的时候则有兔子形状的奶油甜饼,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久远的过去时光里一些温暖和甜蜜的回忆。
伴随着这个念头,另一些记忆画面涌了出来:科米勒家的后院连着大片的树林,有一条近路通向森林里的徒步路径,他们时常会穿过那里去周边的森林里漫游——弗里茨,母亲和他。起初那个幼小的他不情不愿地被大人们吆喝着和驱赶着,在母亲不间断地鼓励下才肯挪动步子,渐渐地他开始变得兴高采烈,步履轻快,一次比一次更迫不及待地想要奔入那个美妙的、无数枝叶托起的天地,被啁啾的鸟鸣和森林里特有的、四季变化着的气息包围。他们的背包里有时候是水、苹果和谷物棒,有时候是夹着奶酪或色拉米香肠的面包,还有的时候是一些香肠和发好的生面团。森林里有一些固定的地点,有石头围砌起来的火台,可以捡来树枝,点燃篝火。不管什么时候他的口袋里总带着一把工具刀——弗里茨教导他在野外徒步时身边不能没有一把刀;他也教会他利用它的各种用途:在树木上做标记,切下大片的叶扇驱赶飞虻,把干木柴细细地削成刨花以便生火,或者把树枝的一端削尖,穿上香肠或卷起面团,在火上烧制美味的烤肠和面包卷。……到了夏末初秋的雨后,科米勒太太也会来加入他们,一起出发去森林里寻找牛肝菌。她指点他们去到那些更少有人迹的角落,有好多次,他找到的牛肝菌比他自己的手掌还要大。
……奇怪的是,在他离开家乡的漫长岁月里他从未想起来这些事,菲里克斯想。也许他是下意识地选择了忘记,不让自己回头去看。但现在,它们忽然一股脑儿地涌入脑海,那么鲜明生动,历历在目,在思绪里流淌着愉悦感受的美好旧日,带着令人眷恋的气息。——如同这一刻在他膝上那个人的呼吸和体温那样真切而温暖,让人在甫一触到它们的那刻就感到心里柔软,软到可以和整个世界达成谅解。
“谢谢您,科米勒太太。”他轻轻地说。
“——我们有好久没见面了。”
她笑了。
“真的是好久了啊。”她说,把那个花盆放到了他身边的石板上。
“欢迎回家来,孩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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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国,复活节和圣诞节是主妇们烤制饼干或胡椒姜饼的重要时节。模具有各种动物(最常见的是绵羊和兔子,也有熊和鹿)、人物(姜饼人、圣诞老人)或静物(花朵、星星等)。在兔子饼干上写菲里克斯的名字则是科米勒太太的玩笑:小兔子菲里克斯是德国著名儿童绘本Felix der Hase的主角,一个游遍了世界各地的冒险旅行家。
一点写在最后的话:
标题《统一日》(Tag der Einheit),来自于德国统一日(Tag der deutschen Einheit)。这个节日来自于冷战后的两德统一(见第二章 (十月四日)第8节注解),在统一之后确立了目前版本的德国国歌,国歌的第一句是“统一、正义和自由,为德意志的祖国(Einigkeit und Recht und Freiheit für das deutsche Vaterland!)。除了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在统一日的假期,这里还有一些和小说主题的文字上的联系:在德语里 “统一” Einheit这个词的原意是“(完整)一体”的意思;而“祖国”一词在德语里则是Vaterland,字面意思是“父国”,它是拉丁语patria一词的翻译,原意是“父亲的地产”。——小说里将同一人视作父亲的两个人,因为处理父亲的地产(攀岩馆)而相遇,他们一直都在寻求对方,感觉只有和对方在一起才得以成为完整的自己。
而之所以会选择《统一日》作为标题的最重要的内在契机则是:如同在此前注解里写到的,两德统一的起始标志柏林墙倒塌是非常偶然而戏剧化的,在当时几乎没有人能想到事情会如此发生。当我想着要写一个发生在短短三四天内的爱情故事,疑心这样的故事也许会被认为不够“现实”——但我想到了在真正的现实里,分隔两个国家的柏林墙都倒下了,许多人原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事情就是在短短一两天里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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