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来看着埃瑞克。
“所以,你能想象,在你给我看过了你的身份证后——我过了好几分钟才意识到你就是那个我一直仇恨着的埃瑞克·贝尔格曼的时候——我有多么错愕么?”他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仿佛觉得有点好笑的表情。“我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打算来照顾一个我想象中可怜兮兮的残疾小孩,结果却看到了一个一米九几的肌肉结实的魁梧男人,有着枫糖一样的眼睛和可爱卷发,身材性感得迷死人。”
埃瑞克有点脸红。他回想着那一天的情形。“我想你掩饰得不错。”他低声说。
“其实并不好。”菲里克斯说。“我有点惊慌失措。我发现你不知道我是谁:因为我用了我母亲娘家的姓,而她再婚后改随了夫姓。我突然发现我根本没勇气向你承认我的身份和来意,就匆忙编造了一个故事。本来以我的习惯,我肯定不会向一个刚认识的人马上讲述起自己的出身经历,我会那么主动地说出来是因为那些是我编造的东西。——我想打消你的疑心,好让你不要把我和加拿大那边的泰勒一家人联系起来。”
“是为了这个原因,你才想要住到我家里来的吗?”
“是的,比那更复杂些,”菲里克斯说。“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没时间来仔细考虑,只能凭感觉行事。而且我差点儿就露馅了:你还记得我看见攀岩馆的那一刻么?我完全是呆在了那里。当时我几乎想立刻转身逃走,逃得远远的,再不要看到它。——是你把我拉了回来。”
“我?”
“是的。你那么的……令人安心。”菲里克斯说。“你一直给我这样的感觉。就好像在你身边,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紧。你非常好心,非常温柔。——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
“我想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会在第一天夜里在你的手臂里痛哭流涕。我多少是失去了控制,我没想到过去了那么多年之后,这儿的一切仍然能够触发我的回忆和……情绪。在那个房间里,感觉那些过去的事情就像雪崩一样迎头劈面地砸下来……让我觉得好像是被埋在了雪底下,冷得要命,而我爬不出来:我太累了,一点儿也动不了。所以当你伸手来拉我的时候我没办法不让自己靠到你怀里去,那儿是那么温暖……而且我想那不要紧,反正你什么也不知道,在你这里是不会有事的。
“当然第二天我清醒过来就后悔了。我觉得我完全是利用了你。”他阻止了埃瑞克想要反驳的企图,迅速地说道。“说实话那个房子对我的精神状态影响很大,一下子有太多的情绪……让我感觉很混乱,甚至我都不知道我吻你是不是出于潜意识里的报复念头:因为弗里茨是那么恐同,而你是他所中意的儿子。”
“菲里克斯,我觉得,弗里茨并不恐同。”埃瑞克说。“他只是没准备好。他是上一代人,他脑袋里的知识体系和我们不一样,所以他会一时惊慌,反应过度。——我想他过后一定非常后悔他对你说过的那些恶毒的话,但是他做不到向你来承认。”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跟他说起过,我对彼特的感觉。”埃瑞克低下头,看了一眼墓碑。“汉娜跟我分手后,我有段时间非常伤心,非常沮丧……弗里茨一直陪着我。有一天我跟他说了我们三个人的事情,原原本本地。”
菲里克斯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知道你对一个男人有过那种感觉?”
“是的。他很平静地接受了,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说任何不合适的话。”
“……我简直不敢相信。”菲里克斯说。“他竟然没有当场心脏病发作死掉。”
“事实上他还建议我去找彼特谈一次。”埃瑞克说。“他说我们应该有勇气去做一些事情,哪怕知道多半没有结果,但至少事后不会后悔自己什么也没做。”
“听起来简直像那种最合乎理想的家长的反应。那你做了吗?”
“是的。我去了柏林,见到了彼特。当然我没有向他表白——那毕竟很不合适。我只是尽可能地向他解释了一些事,向他好好地道歉。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么善良和热心,帮助过我那么多次。他根本不该被那样伤害,倘若我当时能够更聪明、更成熟一些的话。”
“埃瑞克,我觉得你对自己太过苛刻。”菲里克斯说。“你那时才十六七岁。在那个年纪上差不多所有人都是个混蛋,或者会做出些混蛋的事情。”
埃瑞克微笑了一下。“彼特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想是因为他向来宽宏大量,而且他后来过得很幸福,所以很容易原谅我。他两年前结婚了,现在是一对非常可爱的双胞胎的父亲。——我们在圣诞节会互寄明信片。”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所以我非常感激弗里茨对我的那个建议,没有它我恐怕是不会有那个勇气的。”
“我觉得你在让我重新感到需要恨你。”菲里克斯用他那种轻快讥嘲的口吻说。“你让我感到我那个混账老爹把所有混蛋行为都赏赐给了我以后,把深情体贴而又健康的父爱全给了你。”
“我觉得并不是那样。”埃瑞克说。“我觉得他会那样对我是因为你——他应该是在你们吵翻了以后自己去读了一些东西,修正了原先的看法,否则他后来决不可能有那种表现。而且……你知道么,他从来没向我提起你。”
“因为他早就忘记我了。或者巴不得忘掉我。”他有些声音发哑。
“不,我觉得他没有忘记。他只是不能谈论那些事。有些人对于牵涉到他们越多情感的东西越是不能提起。弗里茨就是那样的人。……他向我提出了建议,让我有勇气去修补过去的错误,但他自己做不到。因为他的错误要大得多,困难得多。”
他停下来想了一下,然后问道:
“菲里克斯,你还带着那封信吗?”
菲里克斯在外套内侧的口袋里翻了一下,扯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你想要看一下吗?”
“你能读给我听么?”
“当然。”
他展开了信纸。
---
菲里克斯,
我希望我给你写过信。我试过。但太困难了。我一直没能做到。而且我不知道,言语造成的后果是否能用言语来弥补。
我写这封信是为了同你告别,我将不久于人世。我没有时间再做什么。我恐怕也做不好。
我想请你帮助我一件事。律师告诉我你是我的法定继承人,因此我的遗产会在埃瑞克和你之间平分。但是我们没有那么多现金付给你,我还欠着你母亲很多钱。
我希望你可以放弃你的部分,让埃瑞克继续经营攀岩馆。他是个非常好的孩子,全心全意地喜欢攀岩馆。他有残疾,但他一直在照顾我,也许将来……你也可以照顾他。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否还会回到德国。
我希望你已经摆脱了那些旧事的影响。我在网上看到过你。你看起来很好。我想你一定会有很好的人生,会成为一个很幸福的人。我真心希望。
弗里茨
---
菲里克斯放下了信。他的双手发抖。
“……真奇怪。”他喃喃地说。“我看了它这么多遍。但在跟你谈过了以后,好像读起来的感觉又完全不同了。”
他默默地又看了一遍。然后又读了一遍。
“好吧。也许他的确是懊悔了。”他说。努力让嘴角挂起笑容。“但这不代表我会原谅他。”
“他知道你不会。所以他也没有写请你原谅的话。”埃瑞克说。“他已经不能够改变什么了。作为家长,他知道他是彻底搞砸了,而且也已经没有了可以弥补的机会,因此在最后他只写上了他的名字,而不是父亲。——他不祈求你还会原谅他。他只是全心全意地希望你会幸福。像一个真正爱着孩子的家长那样。没有什么比那更重要:一个幸福的人生。”
菲里克斯的眼睛里浮起了水汽。他嘴唇颤抖,扭过头去。埃瑞克向他走近,抱住了他,让他把脸埋在他的胸膛。棉布衬衫把那些滚落下来的水珠都吸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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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yo是一支法国摇滚乐队,在1997年至2005年期间作为青少年乐队活跃并大获成功,之后乐队解散,于2013年回归。《跑》(Je cours)是他们最有名的单曲之一,讲述少年的不被理解的孤独和苦闷。歌词大意如下:
给我一些空间,只要一点点空间;这样他们就不会把我抹去
我没有什么朋友,在班级里四下张望,毫无乐趣
我有很多空寂;我独自一人,无人可诉;这并不是最糟的
在课间休息时,我感到不自在;我必须把自己藏起来,或者逃到外面
我将不得不跑着,每一天;我是否一直要跑着,跑到尽头?
我喘不过气,我希望他们能听我说;太多的疑虑
我必须挣脱,坚持到我的未来;走出去,够着更好的人生
当然也许不会成功,但我会自我掩护;为了学着去理解爱和世界
去了解这个世界和爱;我将不得不跑着,每一天
我想停下来,我已经无法呼吸,在这个世界上,在你们中间。
第25章
“菲里克斯,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他抬起头来望向教堂塔楼上的钟。
“我把东西都带上了。我想我们不必再绕路回攀岩馆,这样再过半个小时去火车站也还来得及。”菲里克斯说。
埃瑞克没有马上说话。他若有所思地低着头看着面前的花丛:在那块暗沉沉的灰麻大理石墓碑前,不久前新种上了紫白黄三色的雏菊*。他刚刚拿墓园的喷壶来浇过了它们,层层叠叠的花瓣上沾满了亮晶晶的水珠。在最前方铺陈的金边常青藤中间有一大块平平整整的花岗岩石板,红黑相间的细密花纹间,镌刻着两行字:Nie erfahren wir unser Leben stärker , als in großer Liebe und in tiefer Trauer.
“听着,你不必送我到最后。”菲里克斯说。“这儿离火车站已经很近了,我完全可以自己走过去。——也许我们在这里告别会更好些:至少你可以在这里吻我而不会引起围观。”他以有些刻意的轻松语气加上了最后一句。
“我非常想吻你,菲里克斯。”埃瑞克说。“但我不能,现在还不能。你知道我一吻你就会失去理智。但我现在还需要它——我需要它支持我来跟你谈一下。”
“你想谈什么?”
“我在想,弗里茨给你写的那封信。”埃瑞克说。“那里面有一行:‘但他一直在照顾我,也许将来……你也可以照顾他。’后面的那句话涂改过,你不觉得他原本想写的是另一句话吗?
“……是什么?”
“‘但他一直在照顾我,也许将来也可以照顾你。’这样主语才对,语气也通顺,不是么?”
菲里克斯偏着头想了一下。“我不知道。但他要那么写了的话我肯定会让他见鬼去。我可不想要一个陌生人来照顾我——更何况还是个我一直憎恨的家伙。”
“……菲里克斯,你现在还憎恨我么?”
“怎么可能。没有人能在见到你以后还恨你。”菲里克斯说。“虽然让我老爹称心如愿决不是我的本意,但在这件事上我会让他满意的。埃瑞克,我希望你知道,攀岩馆现在是你的了。
“我今晚一到家就会写邮件给你的律师,让他把需要签字的声明文件寄给我。至于我妈的那份钱,我没法要求她放弃。不过我前天已经和她通过了电话,她同意可以让你分期支付,所以你不必担心短期的现金支出。” 他向他微笑了一下。“我想这可以作为我的临别礼物。”
埃瑞克没有回答。他凝视着菲里克斯——那样热切而专注地看着他;他脸上的神情令菲里克斯几乎起了一点怀疑,也许埃瑞克并没有听见他说的话,或者完全没听懂他的意思。
好一会儿,埃瑞克才像是突然醒觉过来。
“对不起,菲里克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许是‘谢谢你’?”他带着惯常的轻快态度说。但他感到一点紧张——也许是埃瑞克的情绪感染了他。
“……对不起。”埃瑞克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忘恩负义。但那不是我要的。我是说……我很爱那个攀岩馆。一直都是。……但问题是,那是所房子,它只能待在这里。”
菲里克斯看着他。埃瑞克棕色的眼睛有些湿润,胸膛起伏,他不需要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也能感受他的心脏在里面砰砰直跳。
“埃瑞克,你的意思——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你在告诉我你不想要那个攀岩馆?”
“是的。因为你不会留在这里。攀岩馆不能搬去别的地方。——而我却可以。”
菲里克斯站在了原地,一动不动。一时间他甚至有了仿佛惊恐发作的感觉:觉得肺部被压作一团,呼吸吃力,而心脏马上就要跳出体外。他用力挺直了脊背站立在那里,用力地咽下喉间那团呼之欲出的恐慌。
埃瑞克向他走近了两步,把手放到了他的手臂上。他感到菲里克斯的手臂颤抖了一下。他握住了他的上臂,把他禁锢在自己的身前。
“我想要陪你回斯特拉斯堡去。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坐那么久的火车回去。我觉得你会需要我的陪伴。我想要来照顾你。”他急促地说道。“这些都取决于你。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要留在你那里,或者住在你的附近。” 他抓紧了菲里克斯的手臂,然后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松了开手,改抓住了他敞开着的外套。他狠命地攥着那件徒步外套的两端,好像要把它们一直嵌入到自己手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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