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在某种程度上,那次车祸算是拯救了我。——否则我实在不知道那天我回家后会做出些什么来。”菲里克斯说。
他枕在埃瑞克的肩膀上,脸颊靠着他的胸膛;埃瑞克用一只手臂环抱着他,另一只手则紧紧握着他的手。他们手指相扣,身体依偎在一起,菲里克斯的脚踝缠在埃瑞克的小腿上——似乎这样子使他们两个都感到安心。
“我在医院里躺了几个星期。我妈和我的继父从另一个城市过来照顾我,还有我的一些朋友也都来看我……我之前因为自暴自弃疏远了他们,那场车祸让我又重新找回了他们。
“而且因为医院开出的焦虑症的诊断证明,没多久大学那边就通知我他们改变了之前的决定,我可以再多六个月的时间来完成我的论文。当然我并没用那么久:我的教授几乎是闭着眼睛让我通过了。她觉得我瘦得快死了,而且她大概以为是她害我出车祸的,不停地向我表示歉意。
“我顺利地毕了业,找了份工作,看起来又回到了所谓的正轨。但问题是,我感觉自己只是维持了一个外表的空壳,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剩下了:我曾经梦想过的那些东西,很多的钱和理想的爱人,以及我努力想向我那个混账爹证明的一切,现在好像都没什么意义。”
“意义会重新出现的。”埃瑞克说,把他往怀里搂得更深了一些。“你需要更多一点的时间。”
“或许吧。” 他说。“但愿。”
“现在你还会难过吗?”埃瑞克问。“当你再见到泽诺,或是他打电话来的时候?”
“不会。”菲里克斯说。“他打电话来是为了注销初创公司的最后一点手续。我们之间没什么旧情剩下了。——在车祸之后,我对他的那种感觉就完全消失了。那时候我还以为是我在吃的那些抗焦虑药的作用,但是停药了以后也一样。”他叹了口气。“但这其实是最可怕的一点。这让人油然兴起自我怀疑,怀疑自己的记忆,也怀疑之前的那些感情究竟是否是真实的?如果那么强烈的感情都能够消失到这么彻底,那我做过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不要怀疑你曾有过的感受。”埃瑞克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是说发生的一切是好的。但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的。我们没办法控制所有的事情,就像我们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感受。我想那些感受是生命的一部分。Nie erfahren wir unser Leben stärker als in großer Liebe und in tiefer Trauer.(没什么能像强烈的爱和深重的伤痛那样让我们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 ”
菲里克斯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从哪里听来的最后这句话?”
“在一本墓志铭目录上。”埃瑞克说。“他们要我选一句话刻在弗里茨墓前铺的石板上。就是一般会写一句拉丁文‘在此安息’或‘愿灵魂安适’** 什么的。但我觉得那没什么意思,弗里茨和我都不懂拉丁文。后来他们给我找来了一本很厚的德语墓志铭目录,我就选了这一条。”
菲里克斯露出了一点淡淡的、看起来是无可奈何的微笑。
“所以是爱和伤痛让我们体验了生命……倘若它们没要了我们的命的话。(So erfahren wir unser Leben in großer Liebe und in tiefer Trauer, soweit sie uns das Leben nicht kosten.)”
埃瑞克抱住了他的肩膀,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你会没事的,菲里克斯。”他既像安慰又像保证地说。“伤心会过去的。你也会再一次恋爱。”
菲里克斯微笑了一下。“也许吧。毕竟这种事儿谁也没法预见。”
他用手指绕着埃瑞克耳边的一绺卷发。
“埃瑞克,或许这没什么意义,但我想要你知道:在那次车祸和你之间,我没和任何人做过。”
埃瑞克感到心跳得有点快。
“为什么……和我?”
“拜托,这还需要我说吗?” 他带着点揶揄的语调说。
“告诉我。”
“因为你性感得要命。”菲里克斯说。“这可能对你来说听着不大习惯,但在我们这个人群里,你大概可以算得上是最受欢迎的那种类型:又高又壮,身材一流,脸也很好看——不算太夸张的好看,但很讨人喜欢。”他有些调侃地抹了下他的头发。“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来佐证这个说法:那个小个儿汉斯,就是镇上的那个理发师,一度对你有些着迷,因此威尔翰才不许你在他那里挂上号。——他们两个是业务搭档,私下里则是情人。”
埃瑞克觉得脸上更热了些。他低声说:“我想要知道……你对我的感觉,除了……性那方面的以外。”
菲里克斯向他端详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非常可爱。”
“……可爱?”埃瑞克有些不可思议地说。
“对,可爱。”菲里克斯微笑地看着他。“像一只金毛那样可爱,有时候也像哈士奇。”
埃瑞克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这两种狗以及它们混合起来的样子,不禁颇为沮丧。
“……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菲里克斯注视着他。
“没有。”埃瑞克说,垂下了眼睛。“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并不是很……喜欢我。”
“当然我是喜欢你。我以为我一直都在表达这个意思。”
不,不是喜欢。埃瑞克想。我要的不是这个词。我要的……是你对泽诺的那种感情。我要你爱我,我要你像曾经爱他那样的爱我,像爱你的理想爱人那么爱我,像爱你生命里唯一的一个人那样爱我。
这些话在他心里纷乱地回响。他说不出来。它们太过分了:过度激烈,逾越,不恰当,不正常。
——但它们又的确是他心里的意思。
他抬起眼睛来和菲里克斯对视。他不知道自己的样子会不会泄露心底的那些念头——或者只是令他看起来像一条委屈的小狗。
“我想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我撒过的谎。”菲里克斯轻轻地说。“其实我有预订了镇上的旅馆。”
埃瑞克有些发愣地看着他。
“我向你撒谎是因为我当时有种感觉,如果我没地方去的话,你可能会邀请我去你家。而我也确实很想去。”
“……哦。”埃瑞克说。“好吧。”
“我非常喜欢你,埃瑞克。”菲里克斯把一只手放在他脸颊上。“而且你在床上也很棒——好吧,是超级棒。这么说感觉更好一点吗?”
“嗯。”
菲里克斯凝视着他。“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哪一点?”
“你看上去很严肃,但其实你有些疯疯癫癫的。”他轻轻地抚摸他的脸。“——这让我感到自己不那么孤单。”
埃瑞克难以自抑地吻他。
他们默默地亲吻了一会儿。埃瑞克把被子拉过来盖上两个人。
“现在让我们来睡一会儿吧。”菲里克斯说。“我累极了,而且明天还要早起,坐一天的火车……假期结束了。”
他闭上了眼睛。埃瑞克凑过去在他的额头和眼皮上各吻了一下。
“睡吧。做个好梦。”
他的嘴唇刚刚离开菲里克斯,就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埃瑞克在他身边躺了一会儿,但丝毫也感觉不到睡意。他的意识好像从来没有像现下一刻那么清醒而敏锐:他能感觉到时间在这个房间里分分秒秒地流去。每过去一分钟,就是从他和菲里克斯共同拥有的时光和记忆里减去了一分钟,离那个分离的时刻更近了一分钟。
他想着他和菲里克斯第一次的见面,他们一起听音乐的晚上和夜半那个长久的拥抱。从最初的那些时刻到现在,感觉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感觉他们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来小心翼翼地接近彼此,不断试探和掩饰,在害怕失望的防御心理和无法克制的想要靠近对方的渴望之间,迂回曲折地,一点一滴地建造着信任,直到渐渐放下戒备,一层层地脱去伪装。菲里克斯终于向他敞开了一点心扉……然而明天他就要离开了。
我没时间了。他绝望地想。只要再给我一点点时间……也许再多一点时间,事情就可以变得完全不同。但是现在,好像往前走和往后退都不对,哪里都看不到出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短了,短到似乎只能够成为两个萍水相逢的人的偶然交集,一个令人怀念的假期的回忆。
“……假期结束了。”他说。
可这不是一个假期。埃瑞克想。假期是那种让人感到放松和愉快的时候,在工作中短暂脱身,休养生息,以便过后又打起精神重回日常。假期不会改变你的生活轨道,不会让你觉得在它到来之前的人生都毫无意义,在它之后的一切也不再令人期待。假期也决不会让人受到那种煎熬,那么充满自我挣扎的苦痛又那么幸福,幸福到让人忘记了所有的担忧和恐惧……然后突然之间站到了终点,面临它结束的那一刻,如梦初醒。
他伸出手去搂抱着菲里克斯。他呼吸停匀,在他的手臂里沉睡。
良久,埃瑞克轻轻地起身下床,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了自己的手机。他打开搜索,键入了“泽诺”,想了一下,又加上了菲里克斯的全名。
……他很快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一张照片,两个穿着正装的年轻男人。泽诺·普莱斯利和菲里克斯·洛贝尔。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菲里克斯。照片里他的头发是全黑的,看起来成熟而冷峻。——现在的菲里克斯是个有点过于消瘦的男孩,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得多,他的金发更增添了那种青涩和纤弱之感。而照片上的他则是一个英俊异常的男人,更匀称和沉稳,尤其是那些黑发:它们完美地平衡了他容貌中精致脆弱的部分。他暗自思忖,菲里克斯是否会更喜欢他自己在照片上的样子:他是那么的光彩夺目,令人屏息。
他把视线移向了菲里克斯身边那个高大俊朗的男人。
那是他的理想爱人。他想。他看着那双蓝到不可思议的眼睛和那张脸上冷酷坚毅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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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这是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著名的德语和法语诗人)的诗句。像所有的诗歌一样,它难以翻译,除了文中的译法,另一种更贴合原来的句子结构的译法是:“我们唯有在此才更深刻地体验自己的生命:在深切的爱和深重的悲伤里。”其中grosse Liebe(字面意思是“大爱”)既有“强烈的爱深厚的爱”, 也有“伟大爱情”的意思——在口语里经常用这个词组来形容郑重其事的、非同一般的恋爱,也可用于指代那个最重要的爱人,类似中文“真爱”或“至爱”的用法;此前菲里克斯说的“伟大爱人”亦即是这个词。它也经常和Leben(兼有“生命”、“生活”和“一生”之意)联系在一起,比如grosse Liebe meines Lebens (我的一生至爱)。在文中的翻译只能十分勉强地兼顾这些多重意思。
** 常见的拉丁文墓志铭:REQUIESCAT IN PACE. (在此安歇。) VALE DULCIS ANIMA.(愿灵魂安好。) 还有一句我个人喜欢的:MORS CERTA, HORA INCERTA. (“死亡是一定的,时间是不定的”。或者更文艺一些的翻译:“生无定时,死必有期。”
十月六日,周日
第23章
闹钟还没有响起。然而一种奇异的感觉揪住了心脏,令他骤然清醒过来。菲里克斯睁开了眼睛,看着对面的人,那双温柔的褐色眼睛里有些微的红丝。
“嘿,你醒了多久了?”他轻声呢喃。
“有一会儿。”埃瑞克回答。“你想起来么,还是再睡一会儿?”
“现在是几点?”
“六点一刻。”
“我会起来。”他微笑着又闭上了眼睛。“马上。——等你做好了许诺给我的可丽饼。”
“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我要一个加肉桂和糖的,另一个加巧克力酱。”
他听到脚步声离开了房间。随后从一墙之隔的厨房那里传来了电动打蛋器的声音。
一刻钟后,空气里弥漫着蛋和奶的甜香。咖啡机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
菲里克斯走到餐桌旁。
“你换过了花。”他打量着水杯里插着的一朵白玫瑰。
“嗯,从院子里剪的。那朵非洲菊枯萎了。”埃瑞克说,把煎饼的盘子放在他面前。
“谢谢你。”
他吃完了两份煎饼,双手合拢。“埃瑞克,你是我认识的最棒的厨师。”他笑着说。“我可以再来一份么?”
“当然。”
“两种各来一份?”
“当然。”
“那之后我还能再要一份么——如果我还能吃得下的话?”
“当然可以。”
“噢,太好了。我爱你。”
埃瑞克拿着 T型推的手僵了一下。他回身看了一眼菲里克斯。后者向他友好而自然地微笑着。
“不客气。”埃瑞克回答,随即往平底煎盘里倒上蛋奶糊。
“你的行李收拾好了吗?”埃瑞克重新回到餐桌前坐下,拿起咖啡壶来为自己和对方添上咖啡。
“你知道我没什么行李。”菲里克斯说。他咽下了最后一叉煎饼,满意地擦了擦嘴。“好消息是,我给那个中转火车站打了电话。他们找到了我的旅行包,因此我可以在回程上去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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