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之前,我也猜测你有过很多情人。”他诚实地说。“我当然不是觉得你滥交什么的……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美丽,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菲里克斯看着他。他眼睛里那种阴郁的神色更深了一层。
“你道歉得太早了,埃瑞克。”他说。“我那时候没滥交不代表我后来没有。”
一阵静默。埃瑞克伸手去握住他一只手。
菲里克斯说:“不过你用不着担心。我从来没让人不戴套做过,而且我一直有做检测。——我只是滥交,并没有把脑子也一起扔掉。” 他语气讥嘲。
“我没有那个意思。”埃瑞克说。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埃瑞克把两个人握住的手拿起来,搁在自己的胸口上。
“告诉我,发生过的事。” 他说。
“我十九岁的时候遇到了泽诺。”菲里克斯说。“就是那个昨晚打电话来的人。”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怎么描述我们之间的关系。时间太长了,一切都混在一起。从十九岁到二十三岁,我的一切事情好像都和他有关,又好像无关。
“他是我的男朋友——大部分时候算是。我们当中分过手,但就算没分手的时候,他也总在跟别人约会和过夜。我们从一开始就确定了开放式的关系。这是他要的;这和我的梦想差得很远。但我接受了下来。我想这就是你在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会发生的事情。
“泽诺一直觉得我的那些念头很可笑。他觉得一对一的固定关系是异性恋之间的陈腔滥调,为的只是把一对男女长期捆绑在一起抚养孩子,只有被大众文化洗脑洗得脑残了的家伙才会不假思索地接受这种愚蠢的设定。——关于这事我后来想了很多。我不觉得他全是错的;但我想问题是出在我们两个实在太不同了。就像我们对那只蝴蝶的理解一样。”
“蝴蝶?”
菲里克斯握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腰侧。
“这儿的刺青,原本是一只蝴蝶。”他平淡地说。
“在泽诺和我还没在一起的时候,他有次曾问我德语里如何形容爱上一个人时怦然心动的感觉,我告诉他是‘肚子里有蝴蝶’,和法语里的说法一样 。泽诺大笑说那很贴切,因为蝴蝶的寿命就只有那么短,几周,或者几个月,然后它们就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我去了刺青店,在身上纹了一只蝴蝶。我那时候非常害羞。我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对他的感觉,会一直在那里。——但在后来,几个月后,我们终于第一次在一起过夜的时候,我发现他已经完全不记得那件事了。
“那个图案很美。泽诺非常喜欢它,我们在床上的时候他经常会去吻那里。他告诉我有一首他喜欢的歌里也提到了蝴蝶,‘蝴蝶从一朵花飞向另一朵花,从一颗心的爱到另一段爱。’他把那首歌打印出来送给我,就是 Serre Moi。
“这就是泽诺。他没有欺骗过我——无论是关于他自己,还是在他从一个情人转向另一个情人的时候——他太聪明也太强硬,根本也不屑那么做。他在很多事上打破过我的幻觉,让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之间并不那么合乎理想。但那是我第一次的恋爱,那种时候你总以为事情会有变化,对方会成为你想要的样子。
“Serre Moi的最后一段歌词里有几句话,‘风中的两个疯狂的谷粒,两个燃烧的灵魂,两个孩子’。泽诺说,那就是我们。再后来,那首歌里其他的部分也都一一实现了。他抱怨我让他窒息,说我试图用钉子钉住他的手脚。他来了又走,我们彼此撕咬。
“我们吵架,越来越凶,但还是成天在一起。我们当时在大学里一起做一个IoT协作项目,第一期的效果很好,有人愿意提供一笔启动资金来建立初创公司。这让我们满心期待,以为自己也会成为那些幸运的互联网宠儿之一,在三十岁前就挣够一辈子花不完的钱。风投基金要求我们必须在三个月里达到他们的数据标准。那段时间泽诺不再出去和人约会——完全没时间,连睡觉的时候都不够。而我因为缺课太多,不得不申请了毕业延期。但我其实是很高兴的:我喜欢那种我们两个人在一起,齐心协力对抗外界的感觉。
“最后我们得到了那笔投资。我们高兴极了,决定去庆祝一番。那天晚上我们和参加项目的伙伴们一起去了一个派对。我们在那儿跳舞,亲吻,讨论着我们的初创公司和未来的计划,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称心如意——感觉好像自己就站在天堂的门槛边,只需要轻轻一跳就能跨过,而那个美好的未来就像明天一样必定会如期而至。泽诺抱着我连连亲吻,说我们两个人一起捱过了那么辛苦的日子,接下来要好好享受我们应得的快乐。
“然后他说要再去拿杯喝的就不见了。我去找他,但哪里都看不到他的影子。最后我发现他是在洗手间里,在厕所的隔板后面激烈地操着什么人。——我才明白过来他说的快乐和我理解的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他苦笑了一下。
“我一个人离开了派对,在一家酒吧里喝酒。后来我给泽诺发短信说我们暂时分开一段会更好些,他几乎是马上就回复了同意,看起来这似乎让他如释重负。……再后来,那家酒吧不肯再卖酒给我,我又去了别的地方,喝更多的酒一直喝到断片,烂醉如泥地倒在街头。——就像我那个混账恐同老爹形容过的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我睡在街心广场的长椅上。夜里很冷,我醒过来一两次,但动不了。我想起来当年我爹就说过因为我是个该死的变态,我的脑子里全是些不正常的想法,所以我那个伟大爱人的理想也是其中之一。——我头一回觉得他说得居然一点儿不错,多么的讽刺。
“天快亮的时候,我清醒了一点。有个人过来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助,我就跟他去了他住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和泽诺以外的人发生关系。我甚至都没怎么看清楚他的样子。”
埃瑞克不自禁的握紧了他的手。但菲里克斯轻轻地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
“没关系的。”他平静地说。“这些事早已经不让我难过了。我只是很难谈论它们,因为我感到羞耻。——非常羞耻。
“这之后我们还是在一起工作。泽诺说只有傻瓜才会让私人关系影响事业,而我也不想退出那个项目。我不想在他面前显得我很在意。另一方面,我也还没有放弃那个赚许多钱的梦想。
“我们和投资人签了协议,成立了初创公司,要在一年里完成所有的指标就能进入下一轮融资。因此我每天都工作到深夜。要是在那之后我仍然睡不着的话我就会去那些同志酒吧,跟我遇到的随便什么人睡觉——只要有人想同我睡的话。”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当中还发生了一件事。有个男孩……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那段时间我从来不问那些和我睡的人的名字,来大学里找过我几次。他提出来要和我约会,我同意了。但当我看见他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餐厅里等我的时候,我突然起了恐慌,就逃到了外面。在门口我遇到了一个在同志酒吧里见过几次的人——我可能和他也睡过,我记不清了……于是我开始和他亲热。
“我知道那个男孩看到了我们。我希望他走开,别再来烦我。但他向我笔直地走过来,问我:‘为什么你要选择当一个混蛋?’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那句话不啻于一记耳掴,让我眼前发黑。我看着他:他大概只有十八九岁,看起来又干净又纯真。我想他的问话是真心的,他是真的不理解为什么——就像从前的我也不可能理解一样。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答他的,或者有没有回答他。所有我能记得的只是我仓皇逃回了家里,在那儿差点把眼珠都哭了出来。”
埃瑞克向他靠近了一点。他很想去抱住菲里克斯,或者握住他的手,或者有什么别的办法能够让他得以表达——他那么想安慰他。然而菲里克斯显然并不想让他那么做。他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冷冰冰的气息,不容他接近。他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
“在那之后又过了些日子,有一天泽诺突然出现在我住的地方。他告诉我说他考虑过了,还是想和我在一起,他说因为爱,他愿意为我尝试一下一对一的关系。这是他头一次开口说他爱我。
“那大概是我应该最感到幸福的一天。但实际上我在想的是,我希望我能停留在这一刻,如果不能的话,就让我死掉。——大概人在觉得一件事好得不像真的时就会那么想:你非常害怕,甚至心里早已经知道,那不会是真的;但你又那么想要它,想要到了宁可盼望自己死掉,也不想醒来面对真相。”
他停下来看着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说:
“我们搬到了一起住,那之后是真正噩梦的开始。泽诺每一次不接电话,不打招呼出门,或者晚一点回家,我都觉得是他要跟我分手的信号。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相当了解他,而且我们之前也已经讨论过了那么多次,我完全明白他有多不喜欢这样的关系:感觉违背了自己的意志,感觉屈辱,感觉自己不再像是自己——就像我在开放式关系里感觉到的那样;他只是试图为我而妥协,像我之前为他作过的妥协一样。
“两三个月后我发现他又在Grindr上和人约了。我什么也没说。他知道我发现了,也什么都没说。非常可笑,同之前相比,我们的关系只是从开诚布公的开放式关系变成了鬼鬼祟祟的开放式关系。但我宁可维持这种状态也不愿意回到之前分手时那样,至少在这种状态里我感觉自己不那么像一个混蛋。
“我们继续在那个项目上投入,企图让初创公司活到下一轮的融资,然而一切都比想象得困难。我意识到那种残酷的融资游戏会一轮轮地淘汰掉任何有一丁点薄弱之处的人或者项目。与此同时我的毕业论文期限也快到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有了第一次急性惊恐症发作;很快又有了第二次。好在两次都发生在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没有引起问题。我选择了向所有我认识的人隐瞒这些事,我很怕事情会传到投资人那里……那个时期我好像对一切人都失去了信任感。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我开车到另一个城市去见我们的投资项目负责人,他告诉我因为初创公司的结果不理想,他们已经把投资入股的部分做了列支,让我不必再去,立即着手关闭公司。我慢慢走回了停车场,又接到一个电话,是教授的秘书打来的,通知我因为再一次错过了提交论文的期限,我将不会得到学位。
“我坐在车里,给泽诺打电话。他没有接。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连重拨了十几次那个号码。他终于接了。我直接问他是不是又约了人,他说是。
“我挂了电话。过了一两分钟他又打来,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开始用一些非常脏的话骂他。他也生气了,问我是不是精神不正常。我指责他破坏了我们的关系,毁掉了我的生活。
“接下来他说的那番话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他说:‘我从来没向你说过谎。我一直都很明确地告诉你我只接受开放式的关系,我不接受这个社会关于固定伴侣的愚蠢规则——我怎么过我的人生要按我自己制定的标准来。为了你我愿意去尝试一下:我真的努力去尝试过了。你知道的,没有成功。
“‘而你,打从一开始你就在欺骗我:你假装你有过性经验,撒谎说你可以接受开放式关系,而其实你打的主意是把我弄进了一段关系里以后慢慢改造我。如果你告诉我你十九岁都没跟人上过床是为了等待一个伟大爱人的话,我根本连碰都不会碰你,我根本就不可能和你有任何关系。’
“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我感到浑身发冷。……好像一辈子也没有那么冷过。我不停地发着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已经开着车在高速路上。那天在下雪,空气里白茫茫的,我的头脑里也是一片空白……直到我想到了我的衣服口袋里有一把大号工具刀。我一直随身带着它。有些情况下它很好用:我有一次用它划伤过一个想不戴套上我的家伙。我想到了这把刀以后就一直在脑子里想着它——我到今天也不很确定我那个时候到底想用它来干什么。
“这时候恐慌症发作了。我视野模糊,恍惚间好像看到另一个自己在开着车,口袋里揣着刀……有什么东西在挤压着我的肺,我喘不过气来,许多针刺进了手脚,心脏在脑袋里跳动。我觉得我马上要死了,或者已经发疯了。
“我大概是昏迷了一会儿,醒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在路旁。我看到窗外有一些人,但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也发不出声音。他们很快又不见了。其实是因为车门变形,他们走开去另找工具。但我那时候以为他们是放弃我了。
“……我差不多肯定我就要死了。但我还能动,我摸到了口袋里的那把刀,把它拉出来。我的衣服被车门上别着的那把刨冰铲割烂了,露出了那只蝴蝶的翅膀的一角。我盯着它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它继续留在我的身体上。他们来埋葬我的时候,我不能让自己带着他的印记进入地下。
“所以我就动手了。把它的翅膀剥掉。让它离开我的身体。”
他停了下来。
沉默再次包围了他们,像填满了这个房间的黑暗一样。
菲里克斯忽然伸出手去按亮了床头灯。在突然出现的那点金黄柔和的光晕里,他侧过身体,直视着埃瑞克。
“现在,你知道了一些关于我的事情。”他平静而疲乏地说。
“埃瑞克,你还相信你之前对我的那些看法吗?”
埃瑞克把手放在那瘦削的肩膀上。他看着对面的人的眼睛说:
“菲里克斯,你知道我不会很好地形容。但你的确就是我所想的样子,从一开始就是:你是我遇到的最美好的人。”
菲里克斯没有回答。他很快地转过身去,用一只胳膊挡住了自己的脸。埃瑞克探身过去把他的手臂拉下来,让他靠向自己怀里,然后吻他的脸和手指。
作者有话要说:
*Tryo是著名的老牌法语原声乐队,成立于1995年,至今仍在演出,在法国和加拿大魁北克都很受欢迎。他们的音乐风格主要是雷鬼(Reggae),歌曲相当别致有趣,尤其是歌词极富文字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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