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译出第一段的歌词(副歌部分“妈妈”已放在文内):
文森特想着女孩的时候硬不起来
他已经尝试过好几次,而且真的很努力了
他的朋友们都在玩GTA
文森特只想溜走,在碧昂斯的歌声中跳舞。
他只能想着他,从第一天起,
从他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起。
他站在那儿,看起来那么酷
那一刻文森特知道了,
现在是爱情降临。
小说发生的时间是2019年(10月3日是周四)。菲里克斯因为很早就离开了德国,听过的德语流行乐有时间断层:他听过彼特·福克斯(Peter Fuchs)的《湖边的房子》(1991年的歌)和更早时期的法尔可(Falco),但埃瑞克提到的其他活跃在近十年的德语歌手他都没听到过——除了萨拉·科纳和她的《文森特》。
第9章
埃瑞克进门的时候菲里克斯正在打电话。
在埃瑞克这样一个几乎不懂任何外语的人听起来,法语就像是一个人懒得说话而不得不说上几句,因此满心不情愿地嘟嘟哝哝,时不时又有些气喘吁吁的。因此他头一回听见“法语是最美丽的语言”那句话时简直要大笑特笑,觉得法国佬真是不要脸到家了。然而这时候听到菲里克斯说这种语言,让他突然觉得,那句话好像也不是那么可笑了。
菲里克斯把眼光转向了埃瑞克,微笑着向他抬起了一只手,做了个“五分钟”的手势,随即继续握着手机喁喁私语。
大部分时候都是电话那头的人在讲,菲里克斯只是听着,只偶尔插入一两句。他的语调柔软而甜蜜,每一个音节听来都仿佛带着无尽旖旎的意味,那些气喘吁吁的发音尤其令人迷醉。——要不是偷听别人打电话和盯着别人看都被公认为极其不礼貌的事儿,埃瑞克恨不能一直走到近前,好不要漏掉那两片唇间吐出的每一个字。
“Oui, bien. Je t\'aime aussi* .”菲里克斯说。
埃瑞克听懂了这句话里的一部分——全欧洲人都懂的那句话。一瞬间有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他,他不受控制地转过头去,不再朝菲里克斯的那个方向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什么:一种决难说是正大光明的情绪。他在嫉妒(或者羡慕)电话那头的人和听到那句话的耳朵——那个柔软口音在耳畔低低说出来的那句话。
紧随着这个念头,羞愧和难以置信涌入了意识。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太可笑了。菲里克斯只是一个在这里临时寄宿的人。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他认识他还不到三十个小时。
菲里克斯又说了一句什么,又急又快。然后他挂了电话,转向埃瑞克。
“嗨,你回来了?”
“你在给情人打电话吗?”
埃瑞克脱口而出,随即几乎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菲里克斯楞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不,是我妈。”他轻松地说。“离家出走的小孩需要向妈咪报备。”
埃瑞克想要说些什么来回应这一句玩笑,但这完全不可能。言辞本来就不是他的领域,更不用说在菲里克斯面前,他好像永远找不对合适的词。
“我说,你这个人到底是有什么误解啊?” 菲里克斯举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你觉得有情人的人会在长周末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乡下闲逛么?”
埃瑞克感到耳根火烧火燎,急切地想要另起个话题来转移掉对那句蠢话的注意力。幸运的是,他马上就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菲里克斯,你的头发是怎么了?……剪短了?”
他记得菲里克斯的头发原本是一种颇为奇特的造型,长约及肩,底端有几寸染成了黑色。而现在则变成了清清爽爽的一头短发,金灿灿地不带一丝杂质。
“临时在镇上找了家店剪的,”菲里克斯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威尔翰和搭档’什么的。”
“‘威尔翰和搭档’!”埃瑞克有些惊讶。“那是我们这儿最难预约到的一家店。你没有预约他们竟然也给你剪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哦,我本来没想去的。我自己用剪刀把头发剪短了一段。剪得太糟糕了,活活像是被山羊啃过的一样。”菲里克斯若无其事地说。“所以我只好跑去理发店求他们帮忙善后。他们一开始不干,说一定要提前预约什么的,后来就不再坚持了。——大概是因为我一直顶着这么可怕的发型悲伤地坐在理发店的台阶上,让他们担心,呃,过路人会误解是他们把我搞成这个样子的。” 他的绿眼睛里闪耀着戏谑的光芒。
埃瑞克忍不住大笑起来。窘迫的感觉消散了。
“是哪一个给你剪的?威尔翰还是汉斯?”
“汉斯,那个小个儿。我觉得他的手艺很棒。”
“你个幸运的家伙!他从来没给我剪过。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约不上他的号。”
菲里克斯有些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可能约上他的号。因为你在他们的黑名单上。”
“什么?”
“当然我是在开玩笑。汉斯觉得你人不错。” 他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还向我推荐了你常去的那家店,我在那儿买了两件衣服。”
“你有没有去我跟你说的那家意大利菜馆吃午饭?”
“没有。我还没走到饭店就接到了一个电话,需要帮公司处理点急事,于是我在面包店里买了个夹心面包就回到了这里。”菲里克斯向身后的写字台上指了一下。“抱歉用了你的电脑。”
“噢,没问题。”埃瑞克说。“我说过的,你可以随便用这里的一切东西。”反正这里也马上就不是我的家了。
“完事了以后我就在这里听音乐和上网,看院子里的松鼠。”他向窗外的那棵冷杉扬了扬下巴。“埃瑞克,你有没有从那棵树爬下去过?”
埃瑞克从没想到过这个可能。“没有。”他走到写字台边,打量着紧靠窗口的那棵树。“似乎可以……不,我想不行,会掉下去的。太危险了。”
“简直难以相信你是住在攀岩馆里的人。”菲里克斯说。“对了,我要是你的话就把主页上的那张照片换掉。”
“什么照片?”
他这才注意到桌上打开的电脑屏幕上是他们攀岩馆的网页。墨绿的背景上,“弗里茨和朋友们的一角天地”字样下有一张像素模糊的照片:他自己戴着安全盔,穿着灰色上装和运动裤,站在同样装束的弗里茨身边,两个人都笑得阳光灿烂。
埃瑞克不知道弗里茨为什么会挑选这一张旧照片放在他们的网站主页上,当然他也没反对过,网站本来就是弗里茨一个人在管着。他只能猜想那张照片对于他的继父而言有特别的纪念意义:当时他在攀岩馆里参加少年班的攀岩夏令营,他母亲经常来看他们训练,在某次休息时间里她给他们拍下了这张照片——那大约是他们三个人最和谐的一段时光。另一方面,照片里的他才十三岁,个头尚未发育,站在体格壮实的弗里茨旁边,看起来特别有“亲爱的老爸和宝贝大小子”的感觉。后来他迅速长到了能轻松俯瞰弗里茨头顶的高度,看上去就不大像那么回事儿了。
“我觉得你应该换个网页设计,拿掉这张老土的照片,”菲里克斯看着那张照片说。“再贴上一堆你自己现在的照片和Instagram账号:你又好看又有型,这肯定会为你带来好多顾客。”
“我没有Instagram账号。”埃瑞克说。“而且也没那个必要,反正场馆已经关门了。”
“为什么不继续做下去呢?你不是继承人吗?”
“我是,但不是唯一的继承人。”埃瑞克回答道。
于是他把弗里茨的遗嘱、法定继承权和攀岩馆的命运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菲里克斯。他其实并不大想提这件事,可既然开了头,他很自然地就把一切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菲里克斯有一种淡然的态度,也许是因为事不关己,他只是专注地听着他讲,不时接上一两句话;他也没有如他所担心的那样表示同情或怜悯。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菲里克斯问。
“想办法把场馆卖掉。镇子西面有另外一家攀岩中心,比这间大得多。我打算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买下来这里作为分部。要是他们没兴趣,就只能卖给不动产经纪人,也许会拆掉或者重新改建成别的样式再卖出去。”
“埃瑞克,我是说你自己——你怎么办?”
“我还不知道。我有一些零碎的工作,攀岩者协会和登山协会的委托,带野外团和训练项目什么的。另外我还在攀岩中心里教初级课程,给人上私教课。要是场馆卖掉的钱够多的话,剩下来的钱也许还够我分期付款买个小公寓……不够也没关系。”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粗壮有力的手指,一些指节上缠着攀岩绷带。 “总会有办法的。”
菲里克斯看着他。“但不能保有这间攀岩馆让你非常难过。”
“是的。”埃瑞克勉强微笑了一下。他不知道菲里克斯为什么总是那么一针见血。
“我十四岁就在这里了。这么多年,好像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着它 ……我都不知道没了它该怎么办。”
“埃瑞克,你是有执照的攀岩训练员吧?”
“是的,顶绳和先锋的两种执照我都有。”
“那你有没有想过,”菲里克斯说。“或许你也可以去别的地方?”
“我不知道。”埃瑞克迟疑地说。“……我想不会。我喜欢这里。”
“你去过别的地方吗?我是说,比斯图加特更远一点的地方?”
“我只去过一次柏林,还去过萨尔茨堡,从前学校组织的。” 埃瑞克说。“我们很少旅行,场馆开着就没有假期。”
“所以你从出生就只待在这里?”
“我不是在这儿出生的。之前我们——我和我妈两个人的时候——住在多瑙河南岸的地方。我们搬到这里是因为我换了学校,原来住的地方没有公共汽车到新学校。”埃瑞克说。
“但我感觉攀岩馆才是我的第一个家。小时候我们总是搬来搬去的,到了这里才终于安定下来:我有了喜欢的学校和老师,有了要好的朋友,很多的山和森林,还有攀岩馆——弗里茨总说这个场馆将来会是我的。我也以为……”
他颤抖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了他内心深处潜藏着的对死者的那丝怨恨:弗里茨没把所有事情处理好就选择了一死了之。这令得他、狄亚娜和大家都失去了攀岩馆,失了业,失掉了生活的重心——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支持着他们的共同目的。
埃瑞克摇了摇头。抱怨弗里茨是不对的。而且现在想这些也都没了意义:事情已经决定了。他看了下表,打算换个话题。
“菲里克斯,我六点钟出发去镇上的那家攀岩中心教课。你要不要一起去?你可以在那儿玩一会儿,要是你对攀岩也有兴趣的话。”
“我想我可以试试。”菲里克斯又瞥了一眼屏幕。“我中学的时候还是攀岩者协会的成员。不过当中搁下了好多年,直到最近才又开始尝试一些练习。”
“那家旁边有个很棒的披萨店,等我下班后我们可以在那儿吃晚饭。”
“听起来很棒。”菲里克斯说。他伸手要去关电脑显示器,忽然又停了下来。
“埃瑞克,为什么你电脑上的默认浏览设置是无障碍模式?”
埃瑞克感到有些懊恼。他好容易才结束了一个不愉快的话题,不防却迎头撞上了另一个。倒不是说这些事他想要对菲里克斯有所隐瞒,只是谈论它们也无济于事。他的困难和麻烦事儿太多了。而他能和菲里克斯共度的时间是那么宝贵,为什么要用来谈论这些呢?
菲里克斯单刀直入地说:“你的眼睛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不是眼睛的问题。”埃瑞克说。“我有阅读障碍** 。”
他在写字台前坐了下来,抓过一张纸来,在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ERIK BERGMANN。每一个字母都写的很大,分得很开。“看,至少间隔得有这么大,我才能一下子读明白,否则它们就会在视野和脑子里纠缠成一团。”他解释道。“看简单的东西时,我学会了先记住——像图片一样——然后在脑子里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拼写出来。但是看大段的文字还是很吃力。所以浏览一般网页的时候,我会使用无障碍模式,比我自己读要快得多。”
“是这样啊。”菲里克斯说。“你从小就有这个问题吗?”
“是的。我小的时候这个问题更严重些,几乎没办法读任何东西,在社区学校里待了几年什么也学不会。后来我去了专门的辅助学习中心,才慢慢学会了读书写字。”
“你转学就是为了这个?”
“对。”
“那挺不容易的吧——之前在社区学校的时候?”
“有一点儿。”他承认。“不是太严重。社区学校的有些孩子不太友好……他们总是一刻不停地管我叫白痴,笑话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当然我那个时候的确也是非常迟钝。”
“你一点儿也不迟钝。”菲里克斯说。“我也在社区学校里待过,知道那儿是什么样。总有些混蛋孩子会凭仗着自己的那一点点优势欺负别人。”他的绿眼睛里暗沉沉的,伏着一抹阴郁的神情。
菲里克斯一定有过类似的遭遇。埃瑞克想。他能轻易想象那种情况:一个像瓷娃娃一样精致漂亮的男孩,在混龄的社区学校里是最容易取笑和欺侮的对象。
“好在我们也都安全地长大了。”他说。他看着菲里克斯抓着桌子边缘的那只手,很想握一握它来表示一下理解,可又觉得这么做好像并不大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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